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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 ( 施耐庵原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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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9-11-2013 01:2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水浒传》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描写农民起义的长篇小说。

水浒传的故事早就在民间传诵。南宋时,王的《东都事略》等,书已有零星记载。宋末遗民龚圣与作有《宋江三十六赞》;无名氏的《大宋宣和遗事》记述了宋江等人的事迹。元代有25种水浒题材的剧目,水浒故事传到元末大致形成了今本《水浒》的规模。

《水浒》的作者一般认为是元末明初的施耐庵。施耐庵1296—1370之间,名耳,祖籍苏州。明初著名小说家。35岁中进士,后弃官退居故乡,从事创作。传说他同元末农民起义运动有一定的联系。

《水浒传》以农民起义的发生、发展过程为主线,通过各个英雄被逼上梁山的不同经历,描写出他们由个体觉醒到走上小规模联合反抗,到发展为盛大的农民起义队伍的全过程,表现了“官逼民反”这一封建时代农民起义的必然规律,塑造了农民起义领袖的群体形象,深刻反映出北宋末年的政治状况和社会矛盾。

作者站在被压迫者一边,歌颂了农民起义领袖们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正义行为,肯定了他们敢于造反、敢于斗争的革命精神。宋江原是一位周急扶困的义士,当他被逼上梁山之后,“替天行道”,壮大了起义军的声威,取得了一系列胜利。但由于他性格的二重性和思想的局限性,在起义事业登上峰巅之时选择了妥协、招安,终于葬送了起义事业。小说通过宋江起义的失败客观上总结了封建时代农民起义失败的经验教训。

小说以高俅发迹作为故事的开端,意在表明“乱自上作”,高俅是封建统治集团的代表人物。作者还写了大批的贪官污吏和地方恶霸,正是他们狼狈为奸,渔肉百姓,才迫使善良而正直的人们不得不铤而走险,奋起反抗。小说深刻地挖掘出了封建时代农民起义的深层原因。

《水浒传》的结构独具一格,先以单个英雄故事为主体,上一个人物故事结束时,由事件和场景的转换牵出另一个人物,因人生事,开始下一个故事。就好象一个个环,环环相扣,环环相生。其中也有一些自成段落的故事,集中表现了众多英雄好汉,智取生辰纲和三打祝家庄等即为其例。一个一个的小故事如同涓涓细流流向长江大河,终于汇合成滔天洪流,汇合成声势浩大的英雄大聚义。

《水浒传》成功地塑造了宋江、武松、林冲、鲁智深、李逵等人物形象。作者善于把人物放在真实的历史环境中,紧扣人物身份和经历刻划人物性格;善于把人物放在尖锐的斗争中生死存亡的关头来描写人物性格,还善于运用比较法、反衬法来突显人物性格。

《水浒传》没有丝毫的脂粉气儿女情,它具有豪放粗犷的阳刚美和崇高美。这种美学风格对后来的英雄传奇小说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水浒传》对后世的影响,不限于文学的范围。几百年来,《水浒传》在人民群众中广为流传,直接推动了人民群众的反抗运动。《水浒传》对后世小说、戏剧有较大影响,到今天水浒故事仍然是戏剧剧目中的重要内容。

《水浒传》有繁本简本之分。繁本文繁事简,简本文简本繁。明万历末杨定见取简本中征田虎王庆事加以润饰,与繁本合成120回本。清人金圣叹取繁本前71回加以润改,将第1回作楔子,成70回本。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校订的《水浒全传》适合于普通读者阅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水浒传》汇校本适合于文学研究者。

目录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
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
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
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第二十二回 横海郡柴进留宾 景阳冈武松打虎
第二十三回 王婆贪贿说风情 郓哥不忿闹茶肆
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送丧 供人头武二设祭
第二十六回 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 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第二十七回 武松威震平安寨 施恩义夺快活林
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
第二十九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闹飞云浦
第三十回 张都监血溅鸳鸯楼 武行者夜走蜈蚣岭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锦毛虎义释宋江
第三十二回 宋江夜看小鳌山 花荣大闹清风寨
第三十三回 镇三山大闹青州道 霹雳火夜走瓦砾场



转帖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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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anuaryhunter 于 20-12-2013 06:46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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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1:3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

  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佑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哀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篮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吞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羽扇开,白王阶前停宝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当有殿头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班部丛中,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伤损军民甚多。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祈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听奏,急敕翰林院随即草诏:一面降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好事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天子闻知,龙体下安,复会百官计议。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启奏。天子看时,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以禳保民间瘟疫。”仁宗天子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天子御笔亲书,井降御香一柱,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大尉洪信为天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夭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就金殿上焚起御香,亲将丹诏忖与洪大尉,即便登程前去。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于,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从,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但见:

  遥山叠翠,远木澄清。奇花绽锦绣铺林,嫩柳舞金丝拂地。风和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且说大尉洪信资擎御书,一行人从上了路途,不止一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出郭迎接,随即差人报知龙虎山上清宫住持道众,准备接诏。次日,众位官同送太尉到于龙虎山下。只见上清宫许多道众,鸣钟击鼓,香花灯烛,幢幡宝盖,一派仙乐,都下山来迎接丹诏,直至上清宫前下马。太尉看那官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

  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大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权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语谩,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呜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磐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淄。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当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从,前迎后引,接至三清殿上,请将诏书居中供养着。洪大尉便间监宫真人道:“天师今在何处?”住持真人向前享道:“好教大尉得知:这代祖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倦于迎送,自向尤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因此下住本宫。”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真人答道:“吝享已诏敕权供在殿上,贫道等亦不敢开读。且请大尉到方丈献茶,再烦汁议。”当时将丹诏供养在三清殴上,与众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执事人等献茶,就进斋供,水陆俱备。

  斋罢,大尉再间真人道:“既然天师在山顶庵中,何下着人请将下来相见,开宣丹诏?”真人禀道:“这代祖师虽在山顶,其实道行非常,能驾雾兴云,踪迹不定。贫道等如常亦难得见,怎生教人请得下来?”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见!国今京师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贵捧御书丹诏,亲奉尤香,来请天师,要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酸,以被天灾,救济万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享道:“天子要救万民,只徐是大尉办一点志诚心,斋戒沐浴,更换布衣,休带从人,自背诏书,焚烧御香,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许得见。如若心不志诚,空走一遭”亦难得见。”大尉听说,便道:“俺从京师食素到此,如何心不志诚?既然恁地,依着你说,明日绝早上山。”当晚各自权歇。

  次日五更时分,众道士起来,备下香汤,请大尉起来沐浴,换了一身新鲜布衣,脚下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斋,取过丹诏,用黄罗包袱背在脊梁上,手里提着银手炉,降降地烧着御香。许多道众人等,送到后山,指与路径。真人又禀道:“太尉要救万民,休生退悔之心,只顾志诚上去。”太尉别了众人,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

  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蛐,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平极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藏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有境有界谓之府,樵人出没谓之径,能通车马谓之道,流水有声谓之洞,古渡源头谓之溪,岩崖滴水谓之泉”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磁如平。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主谷口,猿啼时月坠山腰。恰似青黛杂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这洪太尉独自一个,行了一回,盘坡转径,揽葛攀藤。

  约莫走过了数个山头,三二里多路,看看脚酸腿软,正走不动,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贵官,在京师时重捆而卧,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这般山路!知他天师在那里,却教下官受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着肩气喘。

  只见山凹里起一阵风,风过处,向那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猜白额锦毛大虫来。洪太尉吃了一惊,叫声:“阿吁!”扑地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就。

  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樟袍皆敛迹。

  那大虫望着洪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了一口,托地望后山坡下跳了去。洪大尉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中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鸭将起来,再收拾地上香炉,还把龙香烧着,再上山来,务要寻见天师。又行过三五十步,口里呗了数口气,怨道:“皇帝御限,差俺来这里,教我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只觉得那里又一阵风。吹得毒气直冲将来。大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箴绞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来。大尉见了,又吃一惊,撇了手炉,叫一声:“我今番死也!”望后便倒在盘舵石边。微闪开眼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讽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拆峡倒冈,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那条大蛇径抢到盘舵石边,朝着洪大尉盘做一堆,两只眼迸出金光,张开巨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洪大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那蛇看了洪大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却早不见了。大尉方才爬得起来,说道:“惭愧!惊杀下官!”看身上时,寒粟子比滑灿儿大小。口里驾那道士:“叵耐无礼,戏弄下官,教俺受这般惊恐!若山上寻下见天师,下去和他别有话说。”再拿了银提炉,整顿身上诏敕并衣服中帧,却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只听得松树背后隐隐地笛声吹响,渐渐近来。大尉定睛看时,但见那一个道童,倒骑着一头黄牛,横吹着一管铁笛,转出山凹来。大尉看那道童时,但见:头缩两枚丫舍,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昔日吕侗宾有首牧童诗道得好: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只见那个道童,笑吟吟地骑着黄牛,横吹着那管铁笛,正过山来。洪大尉见了,便唤那个道童:”你从那里来?认得我么?”道童不睬,只顾吹笛。大尉连间数声,道童呵呵大笑,拿着铁笛,指着洪大尉说道:“你来此问,莫非要见天师么什大尉大惊,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间在草庵中伏侍天师,听得天师说道:“今上皇帝差个洪大尉责擎丹诏御香,到来山中,宣我往东京做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酷,祈攘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鹤驾云去也。”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内毒虫猛兽极多,恐伤害了你性命。”大尉再阿道:“你不要说谎?”道童笑了一声,也不回应,又吹着铁笛转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道:“这小的如何尽知此事?想是天师分付他,已定是了。”欲侍再上山去,”方才惊唬的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罢。”

  大尉拿着提炉,再寻旧路,奔下山来。众道士接着,请至方丈坐下,真人便间太尉道:”曾见夭师么?”大尉说道:“我是朝廷中贵官,如何教俺走得山路,吃了这般辛苦,争些儿送了性命!为头上至半山里,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惊得下官魂魄都没了。又行不过一个山嘴,竹藤里抢出一条雪花大蛇来,盘做一堆,拦住去路。若不是俺福分大,如何得性命回京?尽是你这道众,戏弄下官!”真人复道:”贫道等怎敢轻慢大臣?这是祖师试抨大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大尉又道:“我正走下动,方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边转出一个道童,骑着一头黄牛,吹着管铁笛,正过山来。我便间他:’那里来?识得俺么?,他道:‘已都知了。’说天师分付,早晨乘鹤驾云望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真人道:“大尉可惜错过,这个牧童正是天师!”大尉道:“他既是天师,如何这等狠催?”真人答道:“这代天师非同小可,虽然年幼,其实道行非常。他是额外之人,四方显化,极是灵验。世人皆称为道通祖师。”洪大尉道:“我直如此有眼不识真师,当面错过!”真人道:“大尉且请放心,既然祖师法旨道是去了,比及大尉回京之日,这场酌事祖师已都完了。”大尉见说,方才放心。真人一面教安排筵宴,管待大尉;请将丹诏收藏于御书匣内,留在上清宫中,尤香就三清殿上烧了。当日方大内大排斋供,设宴饮酌。至晚席罢,止宿到晓。

  次日早膳已后,真人道众并提点执事人等请大尉游山。大尉大喜。许多人从跟随着,步行出方丈,前面两个道童引路,行至宫前宫后,看玩许多景致。三清殿上,富贵不可尽言。左廊下,九天殿、紫微殿、北极殿;右廊下,太乙殿、三官殴、驱邪殿,诸宫看遍。

  行到右廊后一所去处,洪太尉看时,另外一所殴字:一遭都是捣椒红泥墙,正面两扇朱红棍予,门上使着胳膊大锁钛着,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棺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额,上书四个金字,写道:“伏魔之殿”。大尉指着门道:“此殿是甚么去处?”真人答道:“此乃是前代老租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道:“如何上面重重叠叠贴着许多封皮?”真人答道:“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下敢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今经八九代祖师,誓丁敢开。锁用铜汁渔铸,谁知里面的事,小道自来往持本宫三十余年,也只听闻。”

  洪大尉听了,心中惊怪,想道:“我且试看魔王一看。”便对真人说道:“你且开门来,我看魔王甚么模样。”真人告道:“大尉,此殴决下敢开!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今后潜入,不许擅开。,”大尉笑道:”胡说!你等要妄生怪事,煽惑百姓良民,故意安排这等去处,假称钡镇魔王,显耀你们道术。我读一鉴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神鬼之道,处隔幽冥,我不信有魔王在内”快快与我打开,我看庞王如何。”真人三回五次禀说:“此殿开不得,恐惹利害,有伤于人。”大尉大怒,指着道众说道:“你等不开与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们众道土阻当宣诏,违别圣旨,不令我见天师的罪犯;后奏你等私设此殿,假称锁镇庇王,煽惑军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胖,刺配远恶军州受苦。”真人等惧怕大尉权势,只得唤几个人工道人来,先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

  众人把门推开,看里面对,黑洞洞地,但见:昏昏默默,杏奋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召霄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下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众人一齐都到殿内,黑暗暗不见一物。太尉教从人取十数个人把点着,将来打一照时,四边井无别物,只中央一个石碑,约高五六尺,下面石龟跌坐,大半陷在泥里。照那碑阉上时,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篆,人皆不识。照那碑后时,却有四个真字大书,凿着“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夭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信。岂不是无数!洪大尉看了这四个字,大喜,便对真人说道:“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字在此?‘遇洪而开’,分明是教我开看,却何妨!我想这个日王,都。只在石碑底下。汝等从人与我多唤几个人工人等,将锄头铁锹来掘开。”真人慌忙谏道:”大尉,不可掘动!恐有利害,伤犯千人,下当稳便。”大尉大怒,喝道:“你等道众,省得甚么!卿L分明凿着遇我教开,你如何阻当?快与我唤人来开。”真人又三回五次禀道:“恐有下好。”大尉那里肯听?只得聚集众人,先把石碑放倒,一齐并力掘那石龟,半日方才掘得起。又掘下去,约有三四尺深,见一片大青石板,可方丈围。洪大尉叫再掘起来。真人又苦享道:“不可掘动!”大尉那里肯听?众人只得把石板一齐打起,看时,百板底下却是一个万丈深浅地穴。只见穴内刮刺刺一声响亮,那响非同小可,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泰华山头,巨灵神一劈山峰碎。共工奋怒,去盔撞倒了不周山;力士施咸,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憎折于竿竹,十万军中半夜雷。

  那一声响亮过处,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众人吃了一惊,发声喊,都走了,撇下锄头铁锹,尽从殿内奔将出来,推倒撷翻无数。惊得洪大尉目睁口呆,罔知所措,面色如上。奔到廊下,只见真人向前叫苦不迭。太尉间道:“走了的却是甚么妖魔?”那真人言不过数句,话不过一席,说出这个缘由。有分教:一朝皇帝,夜眠下稳,昼食忘餐。直使宛予城中藏猛虎,萝儿洼内聚神蚊。

  毕竟尤虎山真人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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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1: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话说故宋,哲宗皇帝在时,其时去仁宗天子已远,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便有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姓高,排行第二,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得好脚气球。

  京师人口顺,不叫高二,却都叫他做高球。

  绑来发迹,便将气球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

  这人吹弹歌舞,刺枪使棒,相扑顽耍,亦胡乱学诗书词赋;若论仁义礼智,信行忠良,却是不会,只在东京城里城外帮闲。

  因帮了一个生铁王员外儿子使钱,每日三瓦两舍,风花雪月,被他父亲在开封府里告了一纸文状,府把高俅断了二十脊杖,送配出界发放,东京城里人民不许容他在家宿食。

  高俅无计奈何,只得来淮西,临淮州,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柳大郎,名唤柳世权。

  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子。

  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

  绑来哲宗天子因拜南郊,感得风调雨顺,放宽恩,大赦天下,那高俅在临淮州因得了赦宥罪犯,思量要回东京。

  这柳世权却和东京城里金梁桥下开生药铺的董将仕是亲戚,写了一封书札,收拾些人事盘缠,赍发高俅回东京投奔董将仕家过活。

  当时高俅辞了柳大郎,背上包裹,离了临淮州,迤逦回到东京,迳来金梁桥下董生药家下了这一封书。

  董将仕一见高俅,看了柳世权来书,自肚里寻思道:“这高俅,我家如何安得着遮着他?若是个志诚老实的人,可以容他在家出入,也教孩儿们学些好;他却是个帮闲破落户,没信的人,亦且当初有过犯来,被断配的人,旧性必一肯改,若留住在家中,倒惹得孩儿们不学好了。”

  待不收留他,又撇不过柳大郎面皮,当时只得权且欢天喜地相留在家宿歇,每日酒食管待。

  住了十数日,董将仕思量出一个路数,将出一套衣服,写了一封书简,对高俅说道:“小人家下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后误了足下。我转荐足下与小苏学士处,久后也得个出身。足下意内如何?”

  高俅大喜,谢了董将仕。

  董将仕使个人将着书简,引领高俅迳到学士府内。

  门吏转报。

  小苏学士出来见了高俅,看了来书。

  知道高俅原是帮闲浮浪的人,心下想道:“我这里如何安着得他?不如做个人情,他去驸王晋卿府里做个亲随;人都唤他做小王都太尉,他便欢喜这样的人。”

  当时回了董将仕书札,留高俅在府里住了一夜。

  次日,写了一封书呈,使个干人送高俅去那小王都太尉处。

  这太尉乃是哲宗皇帝妹夫,神宗皇帝的驸马。

  他喜爱风流人物,正用这样的人;一见小苏学士差人持书送这高俅来,拜见了便喜;收留高俅在府内做个亲随。

  自此,高俅遭际在王都尉府中,出入如同家人一般。

  自古道:“日远日疏,日亲日近。”

  蚌一日,小王都太尉庆生辰,分付府中安排筵宴;专请小舅端王。

  这端王乃是神宗天子第十一子,哲宗皇帝御弟,现掌东驾,排号九大王,是个聪明俊俏人物。

  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

  请端王居中坐定,太尉对席相陪。

  酒进数杯,食供两套,那端王起身净手,偶来书院里少歇,猛见书案上一对儿羊脂玉碾成的镇纸狮子,极是做得好,细巧玲珑。

  端王拿起狮子,不落手看了一回,道:“好!”

  王都尉见端王心爱,便说道:“再有一个玉龙笔架,也是这个匠人一手做的,却不在手头,明日取来,一并相送。”

  端王大喜道:“深谢厚意;想那笔架必是更妙。”王都尉道:“明日取出来送至宫中便见。”

  端王又谢了。

  两个依旧入席。

  饮宴至暮,尽醉方散。

  端王相别回宫去了。

  次日,小王都太尉取出玉龙笔架和两个镇纸玉狮子,着一个小靶子盛了,用黄罗包袱包了,写了一封书呈,却使高俅送去。

  高俅领了王都尉钧旨,将着两般玉玩器,怀中揣着书呈,迳投端王宫中来。

  把门官吏转报与院公。

  没多时,院公出来问道:“你是那个府里来的人?”

  高俅施礼罢,答道:“小人是王驸马府中特送玉玩器来进大王。”

  院公道:“殿下在庭心里和小逼门踢气球,你自过去。”

  高俅道:“相烦引进。”

  院公引到庭门。

  高俅看时,见端王头戴软纱唐巾;身穿紫绣龙袍;腰系文武双穗条;把绣龙袍前襟拽起扎揣在条儿边;足穿一双嵌金线飞凤靴;三五个小逼门相伴着蹴气球。

  高俅不敢过去冲撞,立在从人背后伺侯。

  也是高俅合当发迹,时运到来;那个气球腾地起来,端王接个不着,向人丛里直滚到高俅身边。

  那高俅见气球来,也是一时的胆量,使个“鸳鸯拐,”踢还端王。

  端王见了大喜,便问道:“你是甚人?”

  高俅向前跪下道:“小的是王都尉亲随;受东人使令,送两般玉玩器来进献大王。有书呈在此拜上。”

  端王听罢,笑道:“姐夫真如此挂心?”

  高俅取出书呈进上。

  端王开盒子看了玩器。

  都递与堂候官收了去。

  那端王且不理玉玩器下落,却先问高俅道:“你原来会踢气球?你唤做甚么?”高俅叉手跪覆道:“小的叫高俅,胡乱踢得几脚。”

  端王道:“好,你便下场来踢一回耍。”

  高俅拜道:“小的是何等样人,敢与恩王下脚!”

  端王道:“这是齐云社,名为天下圆,但何伤。”

  高俅再拜道:“怎敢。”

  三回五次告辞,端王定要他,高俅只得叩头谢罪,解膝下场。

  才几脚,端王喝采,高俅只得把平生本事都使出来奉承端王,那身分,模样,这气球一似鳔胶黏在身上的!端王大喜,那肯放高俅回府去,就留在宫中过了一夜;次日,排个筵会,专请王都尉宫中赴宴。

  却说王都尉当日晚不见高俅回来,正疑思间,只见次日门子报道:“九大王差人来传令旨,请太尉到宫中赴宴。”

  王都尉出来见了干人,看了令旨,随即上马,来到九大王府前,下了马,入宫来见了端王。

  端王大喜,称谢两般玉玩器,入席,饮宴间,端王说道:“这高俅踢得两脚好气球,孤欲索此人做亲随,如何?”

  王都尉答道:“既殿下欲用此人,就留在宫中伏侍殿下。”

  端王欢喜,执杯相谢。

  二人又闲话一回,至晚席散,王都尉自回驸马府去,不在话下。

  且说端王自从索得高俅做伴之后,留在宫中宿食。

  高俅自此遭际端王每日跟随,寸步不离。

  未两个月,哲宗皇帝晏驾,没有太子,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便是玉清教主微妙道君皇帝。

  登基之后,一向无事,忽一日,与高俅道:“朕欲要抬举你,但要有边功方可升迁,先教枢密院与你入名。”

  只是做随驾迁转的人。

  绑来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职事。

  高俅得做太尉,拣选吉日良辰去殿帅府里到任。

  所有一应合属公吏,衙将,都军,监军,马步人等,尽来参拜,各呈手本,开报花名。

  高殿帅一一点过,於内只欠一名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半月之前,已有病状在官,患病未痊。

  --不曾入衙门管事。

  高殿帅大怒,喝道:“胡说!既有手本呈来,却不是那厮抗拒官府,搪塞下官?此人即是推病在家!快与我拿来!”

  随即差人到王进家来捉拿王进。

  且说这王进却无妻子,只有一个老母,年已六旬之上。

  牌头与教头王进说道:“如今高殿帅新来上任,点你不着,军正司禀说染病在家,见有患病状在官,高殿帅焦躁,那里肯信,定要拿你,只道是教头诈病在家。教头只得去走一遭;若还不去,定连累小人了。”

  王进听罢,只得捱着病来;进殿帅府前,参见太尉,拜了四拜,躬身唱个喏,起来立在一边。

  高俅道:“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

  王进禀道:“小人便是。”

  高俅喝道:“这厮!你爷是街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势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王进告道:“小人怎敢;其实患病未痊。”

  高太尉骂道:“贼配军!你既害病,如何来得?”

  王进又告道:“太尉呼唤,不敢不来。”

  高殿帅大怒∶喝令:“左右!拿下!加力与我打这厮!”

  众多牙将都是和王进好的,只得与军正司同告道:“今日是太尉上任好日头,权免此人这一次。”

  高太尉喝道:“你这贼配军!且看众将之面饶恕你今日!明日却和你理会!”王进谢罪罢,起来抬头看了,认得是高俅;出得衙门,叹口气道:“我的性命今番难保了!俺道是甚么高殿帅,却原来正是东京帮闲的圆社高二!比先时曾学使棒,被我父亲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有此之仇,他今日发迹,得做殿帅府太尉,正待要报仇。我不想正属他管!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俺如何与他争得?怎生奈何是好?”回到家中,闷闷不已,对娘说知此事。

  母子二人抱头而哭。

  娘道:“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

  王进道:“母亲说得是。儿子寻思,也是这般计较。只有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镇守边庭,他手下军官多有曾到京师的,爱儿子使枪棒,何不逃去投奔他们?那里是用人去处,足可安身立命。”

  当下母子二人商议定了。

  其母又道:“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若他得知,须走不脱。”

  王进道:“不妨。母亲放心,儿子自有道理措置他。”

  当下日晚未昏。

  王进先叫张牌入来,分付道:“你先吃了些晚饭,我使你一处去干事。”

  张牌道:“教头使小人那里去?”

  王进道:“我因前日患病许下酸枣门外岳庙里香愿,明日早要去烧炷头香。你可今晚先去分付庙祝,教他来日早些开庙门,等我来烧炷头香,就要三牲献刘李王。你就庙里歇了等我。”

  张牌答应,先吃了晚饭,叫了安置。望庙中去了。

  当夜母子二人收拾了行李衣服,细软银两,做一担儿打挟了;又装两个料袋袱驼,拴在马上的。

  等到五更,天色未明,王进叫起李牌,分付道:“你与我将这些银两去岳庙里和张牌买个三牲煮熟在那里等候;我买些纸烛,随后便来。”

  李牌将银子望庙中去了。

  王进自去备了马,牵出后槽,将料袋袱驼搭上,把索子拴缚牢了,牵在后门外,扶娘上了马;家中粗重都弃了;锁上前后门。

  挑了担儿,跟在马后,趁五更天色未明,乘势出了西华门,取路望延安府来。且说z茧P军买了福物煮熟,在庙等到已牌,也不见来。

  李牌心焦,走回到家中寻时,只见锁了门,两头无路,寻了半日并无有人。

  看看待晚,岳庙里张牌疑忌,一直奔回家来,又和李牌寻了一黄昏。

  看看黑了,两个见他当夜不归,又不见了他老娘。

  次日,两个牌军又去他亲戚之家访问,亦无寻处。

  两个恐怕连累,只得去殿帅府首告:“王教头弃家在逃,母子不知去向。”

  高太尉见告,大怒道:“贼配军在逃,看那厮待走那里去!”

  随即押下文书,行开诸州各府捉拿逃军王进。

  二人首告,免其罪责,不在话下。

  且说王教头母子二人自离了东京,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在路一月有馀,忽一日,天色将晚,王进挑着担儿跟在娘的马后,口里与母亲说道:“天可怜见!惭愧了我母子两个脱了这天罗地网之厄!此去延安府不远了,高太尉便要差拿我也拿不着了!”

  母子二人欢喜,在路上不觉错过了宿头,“走了这一晚,不遇着一处村坊,那里去投宿是好?。。。”正没理会处,只见远远地林子里闪出一道灯光来。

  王进看了,道:“好了!遮莫去那里陪个小心,借宿一宵,明日早行。”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当时王教头来到庄前,敲门多时,只见一个庄客出来。

  王进放下担儿,与他施礼。

  庄客道:“来俺庄上有甚事?”

  王进答道:“实不相瞒,小人母子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明日早行,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

  庄客答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

  王进又道:“大哥方便。”

  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

  王进请娘下了马。

  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

  母子二人,直到草堂上来见太公。

  那太公年近六旬之上,须发皆白,头戴遮尘暖帽,身穿直缝宽衫,腰系皂丝条,足穿熟皮靴。

  王进见了便拜。

  太公连忙道:“客人休拜。你们是行路的人,辛苦风霜,且坐一坐。”

  王进子母二叙礼罢,都坐定。

  太公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如何昏晚到此?”

  王进答道:“小人姓张,原是京师人。因为消折了本钱,无可营用,要去延安府投奔亲眷。不想今日路上贪行了程途,错过了宿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来日早行,房金依例拜纳。”

  太公道:“不妨。如今世上人那个顶着房屋走哩。你母子二位敢未打火?”

  --叫庄客,--“安排饭来。”

  没多时,就厅上放开条桌子。

  庄客托出一桶盘,四样菜蔬,一盘牛肉,铺放桌上,先烫酒来筛下。

  太公道:“村落中无甚相待,休得见怪。”

  王进起身谢道:“小人母子无故相扰,此恩难报。”

  太公道:“休这般说,且请吃酒。”

  一面劝了五七杯酒,搬出饭来,二人吃了,收拾碗碟,太公起身引王进母子到客房里安歇。

  王进告道:“小人母亲骑的头口,相烦寄养,草料望乞应付,一并拜酬。”

  太公道:“这个不妨。我家也有头口骡马,教庄客牵出后槽,一发喂养。”

  王进谢了,挑那担儿到客房里来。

  庄客点上灯火,一面提汤来洗了脚。

  太公自回里面去了。

  王进母子二人谢了庄客,掩上房门,收拾歇息。

  次日,睡到天晓,不见起来。

  庄主太公来到客房前过,听得王进老母在房里声唤。

  太公问道:“客官,天晓好起了?”

  王进听得,慌忙出房来见太公,施礼说道:“小人起多时了。夜来多多搅扰,甚是不当。”

  太公问道:“谁人如此声唤?”

  王进道:“实不相瞒太公说,老母鞍马劳倦,昨夜心痛病发。”

  太公道:“即然如此,客人休要烦恼,教你老母且在老夫庄上住几日。我有个医心痛的方,叫庄客去县里撮药来与你老母亲吃。教他放心慢慢地将息。”

  王进谢了。

  卑休絮繁。

  自此,王进母子二人在太公庄上。

  服药,住了五七日。

  觉道母亲病奔痊了,王进收拾要行。

  当日因来后槽看马,只见空地上一个后生脱着,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拿条棒在那里使。

  王进看了半晌,不觉失口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嬴不得真好汉。”

  那后生听了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

  说犹未了,太公到来喝那后生:“不得无礼!”

  那后生道:“叵耐这厮笑话我的棒法!”

  太公道:“客人莫不会使枪棒?”

  王进道:“颇晓得些。敢问长上,这后生是宅上何人?”

  太公道:“是老汉的儿子。”

  王进道:“既然是宅内小官人,若爱学时,小人点拨他端正,如何?”

  太公道:“恁地时十分好。”

  便教那后生:“来拜师父。”

  那后生那里肯拜,心中越怒道:“阿爹,休听这厮胡说!若吃他嬴得我这条棒时,我便拜他为师!”

  王进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

  那后生就空地当中把一条棒使得风车儿似转,向王进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

  王进只是笑,不肯动手。

  太公道:“客官,既是肯教小顽时,使一棒,何妨?”

  王进笑道:“恐冲撞了令郎时,须不好看。”

  太公道:“这个不妨;若是打折了手脚,亦是他自作自受。”

  王进道:“怒无礼。”

  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棒在手里,来到空地上使个旗鼓。

  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条棒滚将入来,迳奔王进。

  王进托地拖了棒便走。

  那后生轮着棒又赶入来。

  王进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将下来。

  那后生见棒劈来,用棒来隔。

  王进却不打下来,对棒一掣,却望后生怀里直搠将来,只一缴。

  那后生的棒丢在一边,扑地望后倒了。

  王进连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那后生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直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

  王进道:“我母子二人连日在此搅扰宅上,无恩可报,当以效力。”

  太公大喜,教那后生穿了衣裳,一同来后堂坐下;叫庄客杀一个羊,安排了酒食果品之类,就请王进的母亲一同赴席。

  四个人坐定,一面把盏。

  太公起身劝了一杯酒,说道:“师父如此高强,必是个教头;小儿“有眼不识泰山。””王进笑道:“好不厮欺,俏不厮瞒。小人不姓张,俺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便是。这枪棒终日抟弄。为因新任一个高太尉,原被先父打翻,今做殿帅府太尉,怀挟旧仇,要奈何王进,小人不合属他所管,和他争不得,只得母子二人逃上延安府去投托老种经略相公勾当。不想来到这里,得遇长上父子二位如此看待;又蒙救了老母病奔,连日管顾,甚是不当。既然令郎肯学时,小人一力奉教。只是令郎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小人从新点拨他。”

  太公见说了,便道:“我儿,可知输了?快来再拜师父。”

  那后生又拜了王进。

  太公道:“教头在上∶老汉祖居在这华阴县界,前面便是少华山。这村便唤做史家村,村中总有三四百家都姓史。老汉的儿子从小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母亲说他不得,一气死了。老汉只得随他性子,不知使了多少钱财投师父教他;又请高手匠人与他剌了这身花绣,肩胸膛,总有九条龙。满县人口顺,都叫他做九纹龙史进。教头今日既到这里,一发成全了他亦好。老汉自当重重酬谢。”王进大喜道:“太公放心;既然如此说时,小人一发教了令郎方去。”

  自当日为始,吃了酒食,留住王教头母子二人在庄上。

  史进每日求王教头点拨十八般武艺,一一从头指教。

  史太公自去华阴县中承当里正,不在话下。

  不觉荏苒光阴,早过半年之上。

  史进十八般武艺,--矛,锤,弓,弩,铳,鞭,简,剑,链,挝斧,钺并戈,戟,牌,棒与枪,扒,。。。一一学得精熟。

  多得王进尽心指教,点拨得件件都有奥妙。

  王进见他学得精熟了,自思在此虽好,只是不了;一日,想起来,相辞要上延安府去。

  史进那里肯放,说道:“师父只在此间过了。小弟奉养你母子二人以终天年,多少是好。”

  王进道:“贤弟,多蒙仔好心,在此十之好;只恐高太尉追捕到来,负累了你,不当稳便;以此两难。我一心要去延安府投着在老种经略处勾当。那里是镇守边庭,用人之际,足可安身立命。”

  史进并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一个席筵送行,托出一盘--两个段子,一百两花银--谢师。

  史进收拾了担儿。备了马,母子二人相辞史太公。

  王进请娘乘了马,望延安府路途进发。

  史进叫庄客挑了担儿,亲送十里之程,心中难舍。

  史进当时拜别了师父,洒泪分手,和庄客自回。

  王教头依旧自挑了担儿,跟着马,母子二人自取关西路上去了。

  卑中不说王进去投军役。

  只说史进回到庄上,每日只是打熬气力;亦且壮年,又没老小,半夜三更起来演习武艺,白日里只在庄射弓走马。

  不到半载之间,史进父亲--太公--染病奔证,数日不起。

  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呜呼哀哉,太公殁了。

  史进一面备棺椁盛殓,请僧修设好事,追斋理七,拔太公;又请道士建立斋醮,超度升天,整做了十数坛好事功果道场,选了吉日良时,出丧安葬,满y中T四百史家庄户都来送丧挂孝,埋殡在村西山上祖坟内了。

  史进进家自此无人管业。

  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

  自史太公死后,又早过了三四个月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提个交床坐在打麦场柳阴树下乘凉。

  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

  正乘凉哩,只见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

  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

  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打一看时,认得是猎户兔李吉。

  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是来相脚头!”

  李吉向前声诺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邱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

  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

  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

  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山上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一个山寨,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罗,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做“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做“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拿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

  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

  李苦唱个喏自去了。

  史进归到厅前,寻思“这厮们大弄,必要来薅恼村坊。既然如此。。。”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来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村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史进对众人说道:“我听得少华山上有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罗打家劫舍。这厮们既然大弄,必然早晚要来俺村中罗噪。我今特请你众人来商议。倘若那厮们来时,各家准备。我庄上打起梆子,你众人可各执枪棒前来救应;你各家有事,亦是如此。递相救护,共保村坊。如果强人自来,都是我来理会。”

  众人道:“我等村农只靠大郎做主,梆子响时,谁敢不来。”

  当晚众人谢酒,各自分散回家,准备器械。

  自此,史进修整门户墙垣,安排庄院,设立几处梆子,拴束衣甲,整频刀马,防贼寇,不在话下。

  且说少华山寨中三个头领坐定商议∶为头的神机军师朱武,那人原是定远人氏,能使两口双刀,虽无十分本事。

  郄精通阵法,广有谋略;第二个好汉,姓陈,名达,原是邺城人氏,使一条出白点钢枪;第三个好汉,姓杨,名春,蒲州解良县人氏,使一口大杆刀。

  当日朱武郄与陈达,杨春说道:“如今我听知华阴县里出三千赏钱,召人捉我们,诚恐来时要与他厮杀。只是山寨钱粮欠少,如何不去劫掳些来,以供山寨之用?聚积些粮食在寨里,防备官军来时,好和他打熬。”

  跳涧虎陈达道:“说得是。如今便去华阴县里先问他借粮,看他如何。”

  白花蛇杨春道:“不要华阴县去;只去蒲城县,万无一失。”

  陈达道:“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不如只打华阴县;里人民丰富,钱粮广有。”

  杨春道:“哥哥不知。若是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那个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不可去撩拨他。他如何肯放我们过去?”

  陈达道:“兄弟懦弱!一个村坊,过去不得,怎地敢抵敌官军?”

  杨春道:“哥哥,不可小了他!那人端的了得!”

  朱武道:“我也曾闻他十分英雄,说这人真有本事。兄弟,休去罢。”

  陈达叫将起来,说道:“你两个闭了乌嘴!“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只是一个人,须不三头六臂?我不信!”喝叫小喽罗:“快备我的马来!如今便先去打史家庄,后取豹阴县!”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

  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罗,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前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

  史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

  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曳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

  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

  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

  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及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将小喽罗摆开。

  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里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

  小喽罗趁势便呐喊。

  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

  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弥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懊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假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

  史进道:“胡说!俺家现当里正,正要拿你这伙贼;今日倒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於我。”

  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

  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

  陈达道:“好汉,叫我问谁?”

  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

  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

  史进也怒,轮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

  陈达也拍马挺枪来迎史进。

  两个交马,斗了多时,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闪,陈达和枪撷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只一丢,丢落地,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史进叫庄客把陈达绑了。

  众人把小喽罗一赶都走了。

  史进回到庄上,把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那贼首,一并解官请赏;且把酒来赏了众人,教且权散。

  众人喝采:“不枉了史大郎如此豪杰!”

  休说众人欢喜饮酒。

  却说朱武、杨春,两个正在寨里猜疑,捉摸不定,且教小喽罗再去探听消息。只见回去的人牵着空马,奔到山前,只叫道:“苦也!陈家哥哥不听二位哥哥所说,送了性命!”

  朱武问其缘故。

  小喽罗备说交锋一节,“怎当史进英雄!”

  朱武道:“我的言语不听,果有此祸!”

  杨春道:“我们尽数都去与他死并,如何?”

  朱武道:“亦是不可;他尚自输了,你如何并得他过?我有一条苦计,若救他不得,我和你都休。”

  杨春问道:“如何苦计?”

  朱武附耳低言说道:“只除恁地,。。。”杨春道:“好计!我和你便去!事不宜迟!”

  再说史进正在庄上忿怒未消,只见庄客飞报道:“山寨里朱武,杨春自来了。”

  史进道:“这厮合休!我教他两个一发解官!快牵过马来!”

  一面打起梆子。

  众人早都到来。

  史进上了马,正待出庄门,只见朱武、杨春,步行已到庄前,两个双双跪下,擎着四行眼泪。

  史进下马来喝道:“你两个跪下如何说?”

  朱武哭道:“小人等三个累被官司逼迫,不得已上山落草。当初发愿道:“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

  虽不及关,张,刘备的义气,其心则同。

  今日小弟陈达不听好言,误犯虎威,已被英雄擒捉在贵庄,无计恳求,今来迳就死。

  望英雄将我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

  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

  史进听了,寻思道:“他们直恁义气!我若拿他去解官请赏时,反教天下好汉们耻笑我不英雄。自古道:“大虫不吃伏肉。”

  ”史进道:“你两个且跟我进来。”

  朱武、杨春,并无惧怯,随了史进,直到后厅前跪下,又教史进绑缚。

  史进三四五次叫起来。

  他两个那里肯起来。

  “惺惺惜惺惺,好汉识好汉。”

  史进道:“你们既然如此义气深重,我若送了你们,不是好汉。我放陈达还你,如何?”

  朱武道:“休得连累了英雄,不当稳便,宁可把我们解官请赏。”

  史进道:“如何使得。你肯吃我酒食么?”

  朱武道:“一死尚然不惧,何况酒肉乎!”

  当时史进大喜,解放陈达,就后厅上座置酒设席管待三人。

  朱武,杨春,陈达,拜谢大恩。

  酒至数杯,少添春色。

  酒罢,三人谢了史进,回山去了。

  史进送出庄门,自回庄上。

  却说朱武等三人归到寨中坐下,朱武道:“我们非这条苦计,怎得性命在此?虽然救了一人,却也难得史大郎为义气上放了我们。过几日备些礼物送去,谢他救命之恩。”

  卑休絮繁,过了十数日,朱武等三人收拾得三十两蒜条金,使两个小喽罗送去史家庄上,当夜敲门。

  庄客报知,史进火急披衣,来到庄前,问小喽罗:“有甚话说?”

  小喽罗道:“三个头领再三拜覆∶特使进献些薄礼,酬谢大郎不杀之恩。不要推却,望乞笑留。”

  取出金子递与。

  史进初时推却,次后寻思道:“既然好意送来,受之为当。”

  叫庄客置酒管待小校吃了半夜酒,把些零碎银两赏了小校回山。

  又过半月馀,朱武等三人在寨中商议掳掠得好大珠子,又使小喽罗连夜送来庄上。

  史进受了,不在话下。

  又过了半月,史进寻思道:“也难得这三个敬重我,我也备些礼物回奉他。”次日,叫庄客寻个裁缝,自去县里买了三疋红绵,裁成三领锦袄子;又拣肥羊煮了三个,将大盒子盛了,委两个庄客送去。

  史进庄上有个为头的庄客王四,此人颇能答应官府,口舌利便,满庄人都叫他做“赛伯当”史进教他一个得力的庄客,挑了盒担,直送到山下。

  小喽罗问了备细,引到山寨里见了朱武等。

  三个头领大喜,受了锦袄子并肥羊酒礼,把十两银子赏了庄客,每人吃了十数碗酒,下山同归庄内,见了史进,说道:“山上头领多多上覆”。

  史进自此常常与朱武等三人往来。

  不时间,只是王四去山寨里送物事,不只一日。

  寨里头领也频频地使人送金银来与史进。

  荏苒光阴,时遇八月中秋到来。

  史进要和三人说话,约至十五夜来庄上赏月饮酒,先使庄客王四带一封请书直至少华山上请朱武,陈达,杨春,来庄上赴席。

  王四驰书迳到山寨里,见了三位头领,下了来书。

  朱武看了大喜。

  三个应允,随即写封回书,赏了王四五两银子,吃了十来碗酒。

  王四下得山来,正撞着时常送物事来的小喽罗,一把抱住,那里肯放,又拖去山路边村酒店里吃了十数碗酒。

  王四相别了回庄,一面走着,被山风一吹,酒却涌上来,踉踉跄跄,一步一颠;走不得十里之路,见座林子,奔到里面,望着那绿茸茸莎草地上扑地倒了。

  原来兔李吉正在那坡下张兔儿,认得是史家庄上王四,赶入林子里来扶他,那里扶得动,只见王四搭里出银子来。

  李吉寻思道:“这厮醉了,。。。那里讨得许多?。。。何不拿他些?”

  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自是生出机会来∶李吉解那搭,望地下只一抖,那封回书和银子都抖出来。

  李吉拿起,颇识几字;将书拆开看时,见面写着少华山朱武,陈达,杨春;中间多有兼文武的言语,却不识得,只认得三个字。

  李吉道:“我做猎户,几时能彀发迹?算命道我今年有大财,却在这里!豹阴县里现出三千贯赏钱捕捉他三个贼人。叵耐史进那厮,前日我去他庄上寻矮邱乙郎,他道我来相脚头屣盘,--你原来倒和贼人来往!”

  银子并书都拿去了,华阴县里来出首。

  却说庄客王四一觉直睡到二更方醒,觉得看见月光微微照在身上,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却见四边都是松树;便去腰里摸时,搭和书都不见了;四下里寻时,只见空搭在莎草上。

  王四只管叫苦,寻思道:“银子不打紧,这封回书却怎生得好?。。。正不知被甚人拿去了?。。。”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自道:“若回去庄上说脱了回书,大郎必然焦躁,定是赶我出来;不如只说不曾有回书,那里查照?”

  计较定了,飞也似取路归来庄上,却好五更天气。

  史进见王四回来,问道:“你缘何方才归来?”

  王四道:“托主人福荫,寨中三个头领都不肯放,留住王四吃了半夜乃,因此回来迟了。”

  史进又问:“曾有回书么?”

  王四道:“三个头领要写回书,却是小人道∶“三位头领既然准时赴席,何必回书?小人又有杯酒,路上恐有些失支脱节,不是耍处。””史进听了大喜,说道:“不枉了诸人叫你“赛伯当!”真个了得!”

  王四应道:“小人怎敢差迟,路上不曾住脚,一直奔回庄上。”

  史进道:“既然如此,教人去县里买些果品案酒伺候。”

  不觉中秋节至。

  是日晴明得好。

  史进当日分付家中庄客宰了一腔大羊,杀了百十个鸡鹅,准备下酒食筵宴。

  看看天色晚来,少华山上朱武,陈达,杨春,三个头领分付小喽罗看守寨栅,只带三五个做伴,将了朴刀,各跨口腰刀,不骑鞍马,步行下山,迳来到史家庄上。

  史进接着,各叙礼罢,请入后园。

  庄内己安排下筵宴。

  史进请三位头领上坐,史进对席相陪,便叫庄客把前后庄门拴了,一面饮酒。庄内庄客轮流把盏,一边割羊劝酒。

  酒至数杯,却早东边推起那轮明月。

  史进和三个头领叙说旧话新言。

  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

  史进大惊,跳起身来道:“三位贤友且坐,待我去看!”

  叭叫庄客:“不要开门!”

  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

  史进及三个头领只管叫苦。

  外面火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寸,留客住,摆得似麻林一般。

  两个都头口里叫道:“不要走了强贼!”

  不是这伙人来捉史并三个头领,怎地教史进先杀了一二个人,结识了十数个好汉?直教∶芦花深处屯兵士,荷叶阴中治战船。

  毕竟史进与三个头领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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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1: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话说当时史进道:“却怎生是好?”

  朱武等三个头领跪下道:“哥哥,你是干净的人,休为我等连累了。大郎可把索来绑缚我三个出去请赏,免得负累了你不好看。”

  史进道:“如何使得!恁地时,是我赚你们来,捉你请赏,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时,我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你等起来,放心,别作圆便。且等我问个来历情繇。”

  史进上梯子问道:“你两个何故半夜三更来劫我庄上?”

  两个都头道:“大郎,你兀自赖哩!见有原告人李吉在这里。”

  史进喝道:“李吉,你如何诬告平人?”

  李吉应道:“我本不知;林子里拾得王四的回书,一时间yb县前看,因此事发。”

  史进叫王四,问道:“你说无回书,如何却又有书?”

  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时醉了,忘记了回书。”

  史进大喝道:“畜生!却怎生好!”外面都头人等惧怕史进了得,不敢奔入庄里来捉人。

  三个头领把手指道:“且答应外面。”

  史进会意,在梯子上叫道:“你两个都头都不必斗动,权退一步,我自绑缚出来解官请赏。”

  那两个都头都怕史进,只得应道:“我们都是没事的,等你绑出来,同去请赏。”

  史进下梯子,来到厅前,先将王四带进后园,把来一刀杀了;喝教许多庄客把庄里有的没的细软等物即便收,拾尽教打叠起了;一壁点起三四十个火把。

  庄里史进和三个头领全身披挂,枪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扎起,把庄后草屋点着;庄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见里面火起,都奔来后面看。

  史进却就中堂又放起火来,大开庄门,呐声喊,杀将出来。

  史进当头,朱武,杨春在中,陈达在后,和小喽罗并庄客,冲将出来,正迎着两个都头并李吉,史进见了大怒。

  “仇人见面,分外眼明!”

  两个都头见势头不好,转身便走。

  李吉也却得回身。

  史进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斩做两段。

  两个都头正待走时,陈达,杨春赶上,一个一朴刀,结果了两个性命。

  县尉惊得跑马走回去了。

  众士兵那里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进引着一行人,且杀且走,直到少华山上寨内坐下。

  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喽罗一面杀牛宰马,贺喜饮宴,不在话下。

  一连过了几日,史进寻思:“一时间要救三人,放火烧了庄院。虽是有些细软家财,重杂物,尽皆没了!”

  心内踌躇,在此不了,开言对朱武等说道:“我师父王教头在关西经略府勺当,我先要去寻他,只因父亲死了,不曾去得;今来家私庄院废尽,我如今要去寻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过几日,又作商议。若哥哥不愿落草时,待平静了,小弟们与哥哥重整庄院,再作良民。”

  史进道:“虽是你们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难留。我若寻得师父,也要那里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间做个寨主,却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马。”

  史进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史进住了几日,定要去。

  朱武等苦留不住。

  史进带去的庄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银两,打拴一个包里,馀者多的尽数寄留在山寨。

  史进头带白范阳毡大帽,上撒一撮红缨;帽儿下裹一顶浑青抓角软头巾。

  顶上明黄缕带;身穿一领白丝两上领战袍;腰系一条五指梅红攒线搭;青白间道行缠绞脚,衬着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铜钹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辞别朱武等三人。

  众多小喽罗都送下山来。

  朱武等洒泪而别,自回山寨去了。

  只说史进提了朴刀,离了少华山,取路投关西正路。

  望延安府路上来,免不得饥食渴饮,夜住晓行;独自行了半月之上,来到渭州:“这里也有个经略府,莫非师父王教头在这里?”

  史进便入城来看时,依然有六街三市。

  只见一个小小茶坊正在路口。

  史进便入茶坊里来拣一副坐位坐了。

  茶博士问道:“这里经略府在何处?”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进道:“借问经略府内有个东京来的教头王进么?”

  茶博士道:“这府里教头极多,有三四个姓王的,不知那个是王进。”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大汉大踏步竟进入茶坊里来。

  史进看他时,是个军官模样;头里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扭丝金环;上穿一领鹦哥绿丝战袍;腰系一条文武双股鸦青;足穿一双鹰爪皮四缝干黄靴;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

  那人入到茶房里面坐下。

  茶博士道:“客官,要寻王教头,只问这位提辖,便都认得。”

  史进忙起身施礼道:“客官,请坐,拜茶。”

  那人见史进长大魁伟,像条好汉,便来与他施礼。

  两个坐下。

  史进道:“小人大胆,敢问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酒家是经略府提辖,姓鲁,讳个达字。敢问阿哥,你姓什么?”

  史进道:“小人是华州华阴县人氏。姓史,名进。请问官人,小人有个师父,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王,名进,不知在此经略府中有也无?”

  鲁提辖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

  史进拜道:“小人便是。”

  鲁提辖连忙还礼,说道:““闻名不如见!见面胜如闻名。”你要寻王教头,莫不是在东京恶了高太尉的王进?”

  史进道:“正是那人。”

  鲁达道:“俺也闻他名字,那个阿哥不在这里。酒家听得说,他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处勾当。俺这渭州却是小种经略相公镇守。那人不在这里。你即是史大郎时,多闻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鲁提辖挽了史进的手,便出茶坊来。

  鲁达回头道:“茶钱,酒家自还你。”

  茶博士应道:“提辖但吃不妨,只顾去。”

  两两挽了,出得茶坊来,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见一簇众人围住白地上。史进道:“兄长,我们看一看。”

  分开人众看时,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y虼b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史进见了,却认得他。

  原来是教史进开手的师父,叫做“打虎将”李忠。

  史进就人丛中叫道:“师父,多时不见。”

  李忠道:“贤弟如何到这里?”

  鲁提辖道:“既是史大郎的师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卖了膏药,讨了回钱,一同和提辖去。”

  鲁达道:“谁奈烦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饭,无计奈何。提辖先行,小人便寻将来。--贤弟,你和提辖先行一步。”

  鲁达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骂道:“这厮们夹着屁眼撤开!不去的酒家便打!”

  众人见是鲁提辖,一开都走了。

  李忠见鲁达凶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当下收拾了行头药囊,寄顿了枪棒。

  三个人转弯抹角,来到州桥之下一个潘家有名的酒店,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旗,漾在空史飘荡。

  三人来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阁儿里坐下。

  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认的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

  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

  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

  鲁达道:“问甚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但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

  三个酒至数杯,正说z⒐陧A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

  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地。

  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分付卖来。”

  鲁达道:“酒家要甚么!你也须认得酒家!却恁地教甚么人在间壁吱吱的哭,搅俺弟兄们吃酒?酒家须不曾少了你酒钱!”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绰酒座儿唱的父女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

  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

  酒保去叫。

  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

  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

  那老儿也都相见了。

  鲁达问道:“你两个是那里人家?为甚么啼哭?”

  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座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父女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差耻。父女们想起这苦楚zA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犯了官,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甚么?在那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那里住?”

  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女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

  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那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

  必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

  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

  父女两个告道:“若是能彀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

  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上,看着史进道:“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酒家明日便送还你。”

  史进道:“值甚么,要哥哥还。”

  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酒家。”

  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

  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

  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两个将去做盘缠,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那个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两银子丢还了李忠。

  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酒家明日送来还你。”

  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

  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

  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

  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

  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一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父女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脚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那里是金老歇处?”

  小二道:“金公,鲁提辖在此寻你。”

  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儿,作谢提辖,便待出门。

  店小二拦住道:“金公,那里去?”

  鲁达问道:“他少了你房钱?”

  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鲁提辖道:“郑屠的钱,酒家自还他,你放了老儿还乡去!”

  那店小二那里肯放。

  鲁达大怒,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复一拳,打落两个当门牙齿。

  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跑向店里去躲了。

  店主人那里敢出来拦他。

  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迳到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

  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

  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

  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

  --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

  --“提辖请坐。”

  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道:“使得,你们快选懊的切十斤去。”

  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

  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

  鲁达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分付酒家,谁敢问他?”

  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

  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的切做臊子,把荷叶包了。

  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那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遗我!”

  鲁达听得,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睁着眼,看着郑屠,道:“酒家特地要消遗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

  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倒在当街上。

  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郑关西!”

  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郑关西!”

  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

  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

  鲁达骂道:“直娘贼!惫敢应口!”

  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只和俺硬到底,酒家便饶你了!你如今对俺讨饶,酒家偏不饶你!”

  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全堂水陆的道场∶磐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个动掸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酒家再打!”

  只见面皮渐渐的变了。

  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

  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酒家和你慢慢理会!”

  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

  街坊邻舍并郑屠的火家,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但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

  且说郑屠家中众人和那报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呜呼死了。

  老小邻人迳来州衙告状,候得府尹升厅,接了状子,看罢,道:“鲁达系经略府提辖,不敢擅自迳来捉捕凶身。”

  府尹随即上轿,来到经略府前,下了轿子,把门军士入去报知。

  经略听得,教请。

  到厅上与府尹施礼罢。

  经略道:“何来?”

  府尹禀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辖鲁达无故用拳打死市上郑屠。不曾禀过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

  经略听了,吃了一惊,寻思道:“这鲁达虽好武艺,只见性格卤。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护得短?。。。须教推问使得。”

  经略回府尹道:“鲁达这人原是我父亲老经略处的军官。为因俺这里无人帮护,拨他来做个提辖。既然犯了人命罪过,你可拿他依法度取问。如若供招明白,拟罪已定,也须教我父亲知道,方可断决。怕日后父亲处边上要这个人时,却不好看。”

  府尹禀道:“下官问了情繇,合行申禀老经略相公知道,方敢断遣。”府尹辞了经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轿,回到州衙里,升厅坐下,便唤当日揖捕使臣押下文书,捉拿犯人鲁达。

  当时王观察领了公文,将带二十来个做公的人迳到鲁提辖下处。

  只见房主人道:“却才带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着差使,又不敢问他。”

  王观察听了,教打开他房门看时,只有些旧衣旧裳和些被卧在里面。

  王观察就带了房主人东西四下里去跟寻,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见。

  王观察又捉了两家邻舍并房主人同到州衙厅上回话道:“鲁提辖惧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并邻舍在此。”

  府尹见说,且教监下,一面教拘集郑屠家邻佑人等,点了仵作行人,仰着本地方官人并坊厢里正再三检验,已了,郑屠家自备棺木盛殓,寄在寺院。

  一面叠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缉捕凶身。

  原告人保领回家。

  邻佑杖断有失救应。

  房主人并下处邻舍止得个不应。

  鲁达在逃。

  行开个广捕急递的文书,各处追捉;出赏一千贯;写了鲁达的年甲,贯址,形貌,到处张挂。

  一干人等疏放听候。

  郑屠家亲人自去做孝,不在话下。

  且说鲁达自离了渭州,东逃西奔,急急忙忙,行过了几处州府,正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鲁达心慌抢路,正不知投那里去的是;一连地行了半月之上,却走到代州雁门县;入得城来,见这市井闹热,人烟骤集,车马驰,一百二十行经商买卖行货都有,端的整齐,虽然是个县治,胜如州府,鲁提辖正行之间,却见一簇人围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鲁达看见挨满,也钻在人丛里听时。

  --鲁达却不识字。

  --只听得众人读道:“代州雁门县依奉太原府指挥使司,该准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郑屠犯人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与犯人同罪;若有人捕获前来或首到告官,支给赏钱一千贯文。。。。”鲁提辖正听到那里,只听得背后一个人大叫道:“张大哥,你如何在这里?”

  拦腰抱住,扯离了十字路口。

  不是这个人看见了,横拖倒拽将去,有分教∶鲁提辖剃除头发,削去胡须,倒换过杀人姓名,薅恼杀诸佛罗汉;直教∶禅杖打开危险路,戒刀杀尽不平人。

  毕竟扯住鲁提辖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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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1:4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话说当下鲁提辖扭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

  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静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

  鲁达道:“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事,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正迎着郑屠那厮,被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

  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亦无恩人在彼搭救,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就带老汉父女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衣食丰足,皆出於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尝说道:“怎地恩人相会一面,也好。”

  想念如何能彀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

  不得半里到门首,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

  那女孩儿浓市艳饰。

  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彀有今日!”

  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

  鲁达道:“不须生受,酒家便要去。”

  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你便去!”

  老儿接了杆棒包裹,请到楼上坐定。

  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

  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

  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z??A何足挂齿!”

  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

  金老下来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分付那个娅一面烧着火。

  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时新果子之类归来。

  一面开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

  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筷子,铺下菜蔬果子饭等物。

  娅将银酒烫上酒来。

  父女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

  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

  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

  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三人慢慢地饮酒。

  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

  鲁提辖开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

  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从楼上打将下来。

  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

  那老儿抢下楼去,直叫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

  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

  老儿请下鲁提辖来。

  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

  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酒家?”

  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

  鲁达道:“原来如此,怪员外不得。”

  赵员外再请鲁提辖上楼坐定,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

  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

  鲁达道:“酒家怎敢。”

  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酒家是个卤汉子,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酒家处,便与你去。”

  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说z⒐陧A较量些枪法,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

  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

  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便是。”

  鲁达道:“最好。”

  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疋马来。

  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

  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

  两个并马行程,於路说z⒐陧A投七宝村来。

  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

  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

  次日又备酒食管待。

  鲁达道:“员外错爱酒家,如何报答!”

  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如何言报答之事。”

  卑休絮烦。

  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

  蚌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迳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多心。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

  鲁达道:“恁地时,酒家自去便了。”

  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恐诚有些山高水低,教提辖怨恨,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

  鲁达道:“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

  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

  鲁达寻思道:“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

  便道:“既蒙员外做主,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照管。”

  当时说定了,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疋礼物。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

  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

  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

  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

  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

  智真长老打了问讯。

  说道:“施主远出不易。”

  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

  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

  当时同到方丈。

  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

  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

  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

  鲁达道:“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知客,书记,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一齐将盒子搬入方丈来,摆在面前。

  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

  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

  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旦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

  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

  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撤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齐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

  斋罢,监寺打了单帐。

  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

  一两,日都已完备。

  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大众。

  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

  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

  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

  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捆揲起来。

  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

  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酒家也好。”

  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

  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

  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

  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

  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

  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皈奉正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

  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酒家记得。”

  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

  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

  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

  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

  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

  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

  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

  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

  智深道:“不索哥哥说,酒家都依了。”

  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托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

  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卑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酒家自睡,干你甚事?”

  禅和子道:“善哉!”

  智深喝道:“团鱼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

  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好吃,那得苦也?”

  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繇他自睡了;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

  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

  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礼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

  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

  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

  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

  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镟子,唱着上来;唱道∶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

  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

  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

  那汉子道:“好酒。”

  智深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作是耍?”

  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

  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真个不卖?”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

  智深道:“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

  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着。

  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

  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镟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

  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

  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

  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镟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

  智深把皂直裰褪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下,露出脊上花绣来,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

  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酒家,俺便和你厮打!”

  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

  智深用手隔过,张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

  鲁智深道:“酒家饶你这厮!”

  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

  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

  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

  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鬲关了。

  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鬲。

  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

  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酒家。”

  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

  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地睡了。

  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

  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噪,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

  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

  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

  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

  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

  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烈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鬲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行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

  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

  长老留住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但凡饮酒,不可尽倍。

  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

  便是小胆的人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再说这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

  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户人家。

  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

  智深寻思道:“干干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早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的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

  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

  间壁十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

  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先有五分怕他。

  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

  智深道:“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

  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那待诏道:“小人据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

  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

  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

  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

  那待诏接了银子,道:“小人便打在此。”

  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

  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

  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

  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小人们的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

  智深道:“胡乱卖些与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

  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智深只得起身,便道:“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

  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

  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

  智深不肯动身。

  三回五次,那里肯卖。

  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彀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来。

  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y中U,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

  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卖碗酒吃。”

  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

  智深道:“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

  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

  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

  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

  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支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

  智深道:“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

  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支与俺。”

  那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

  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

  吃得口滑,那里肯住。

  庄家到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

  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你的!管俺怎地?”

  庄家道:“再要多少?”

  智深道:“再打一桶来。”

  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

  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

  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下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道身体都困倦了。酒家且使几路看!”

  下得亭子,把两支袖子搦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扇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摊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

  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可不小!”

  便把山门关上,把拴拴了。

  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敲门。

  两个门子那里敢开。

  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酒家!俺须不怕你!”

  跳上台基,把栅刺子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

  门子张见,道:“苦也!”

  只得报知长老。

  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酒家!”

  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

  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

  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

  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

  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

  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繇他。”

  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他换过?”

  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

  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拴,繇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

  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z琐|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吃了一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

  到得选佛场中。

  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

  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

  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

  齐掩了口鼻。

  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条,把直裰,带子,都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

  智深道:“好!懊!正肚饥哩!”

  扯来便吃。

  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

  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

  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

  上首的那和尚把两支袖子死掩了脸。

  智深道:“你不吃?”

  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

  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

  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

  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硕,去那光脑袋上剥剥只顾凿。

  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

  --此乱,唤做“卷堂大散。”

  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

  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

  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

  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

  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

  深智两条桌脚着地卷将起来。

  众僧早两下合拢来。

  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酒家做主!”

  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

  长老道:“智深,你连累杀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陪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摊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繇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

  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

  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和尚,自去将息。

  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

  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迳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

  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覆长老,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

  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摊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

  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

  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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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5: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zM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

  智深跪下道:“酒家愿听偈子。”

  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

  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

  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

  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

  过往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於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吃。

  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田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

  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

  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

  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

  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

  智深道:“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

  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

  智深道;“胡乱借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

  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

  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

  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

  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的,便要绑缚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

  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

  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

  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

  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

  智深便道:“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酒家。”

  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

  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谢道:“感承施主。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

  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吃些晚饭,不知肯吃荤腥也不?”

  鲁智深道:“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吃。”

  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

  没多时,庄客掇张桌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筷,放在鲁智深也面前。

  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吃。

  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吃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吃了。

  抬过桌子。

  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

  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

  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

  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

  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

  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

  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

  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

  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zJ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

  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

  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心转意?”

  智深道:“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

  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智深道:“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

  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得遇这个活佛下降!”

  庄客听得,都吃一惊。

  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吃么?”

  智深道:“饭便不要吃,有酒再将些来吃。”

  太公道:“有,有。”

  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吃了三二十碗。

  那支熟鹅也吃了。

  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

  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

  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

  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

  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

  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

  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

  这刘太公怀着胎鬼,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

  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罗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

  只见众小喽罗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刘太公慌忙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

  众庄客都跪着。

  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

  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

  刘太公把了下马杯。

  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

  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罗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

  小喽罗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

  大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

  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

  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吃酒未迟。”

  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

  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

  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

  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洞洞地。

  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繇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罗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

  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角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

  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

  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

  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

  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

  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喽罗,一齐抢将入来。

  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

  为头的小喽罗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

  众小喽罗一齐拖枪拴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起来。

  小喽罗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

  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析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鞭条便打那马,却跑不去。

  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

  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

  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

  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酒家穿了说话。”

  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

  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

  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为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

  庄客们那里提得动。

  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草一般使起来。

  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

  智深道:“甚么闲话!俺死也不走!”

  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吃--休得抵死醉了。”

  鲁智深道:“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气力!”

  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吃。”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罗,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

  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

  小喽罗道:“二哥哥吃打坏了!”

  大头领大惊。

  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

  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

  大头领问道:“怎么来?”

  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吃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仇!”

  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

  叭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

  众小喽罗都去。

  大头领上了马,绰枪在手,尽数引了小喽罗,一齐呐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吃酒哩。

  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

  智深道:“你等休慌。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

  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

  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枪,高声喝道;“那秃驴在那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

  智深大怒,骂道:“腌打脊泼才!叫你认得酒家!”

  轮起禅杖,着地卷起来。

  那大头领逼住枪,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

  鲁智深道:“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

  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枪,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

  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晴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

  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样。

  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

  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

  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

  那老儿不敢向前。

  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

  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

  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

  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为僧。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才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经过。却才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扎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

  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

  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

  小喽罗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吃饱了。

  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

  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

  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抬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

  李忠也上了马。

  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

  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

  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

  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

  李忠叫请周通出来。

  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

  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

  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吃他打了。”

  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

  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阿呀,”扑翻身便翦拂。

  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

  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

  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着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

  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不敢登门。”

  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

  周通折箭为誓。

  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

  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

  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

  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

  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

  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

  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罗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

  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罗,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

  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吃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

  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酒家且教这厮吃俺一惊!”

  便唤这几个小喽罗近前来筛酒吃。

  方才吃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罗,便解搭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匾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

  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酒家从前山去,一定吃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

  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yA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一个人,各有器械。

  李忠周通,挺着枪,小喽罗呐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

  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斩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斩了十馀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罗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才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罗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

  周通解了小喽罗,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

  小喽罗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

  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

  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

  周道看了便道:“这先驴倒是个老贼!这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

  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

  周通道:“罢,罢!贼去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罗。”

  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

  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

  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饥,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吃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

  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馀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

  直教∶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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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5:3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话说鲁智深走过数个山坡,见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随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却见一所败落寺院,被风吹得铃铎响;看那山门时,上有一面旧朱红牌额,内有四个金字,都昏了,写着“瓦官之寺。”

  又行不得四五十步,过座石桥,入得寺来,便投知客寮去。

  只见知客寮门前,大门也没了,四围壁落全无。

  智深寻思道:“这个大寺如何败落得恁地?”

  直入方丈前看时,只见满地都是燕子粪,门上一把锁锁着,锁上尽是蜘蛛网。智深把禅杖就地下搠着,叫道:“过往僧人来投斋。”

  叫了半日,没一个答应。

  必到香积厨下看时锅也没了,灶头都塌了。

  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监斋使者面前,提了禅杖,到处寻去;寻到厨房后面一间小屋,见几个老和尚坐地,一个个面黄肌瘦。

  智深喝一声道:“你们这和尚好没道理!由酒家叫唤,没一个应!”

  那和尚摇手道:“不要高声!”

  智深道:“俺是过往僧人,讨顿饭吃,有甚利害?”

  老和尚道:“我们三日不曾有饭落肚,那里讨饭与你吃?”

  智深道:“俺是五台山来的僧人,粥也胡乱请酒家吃半碗。”

  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处来的,我们合当斋你;争奈我寺中僧众走散,并无一粒斋粮。老僧等端的饿了三日!”

  智深道:“胡说!这等一个大去处,不信没斋粮?”

  老和尚道:“我这里是个非细去处;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个云游和引着一个道人来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没的都毁坏了。他两个无所不为,把众僧赶出去了。我几个老的走不动,只得在这里过,因此没饭吃。”

  智深道:“胡说!量他一个和尚,一个道人,做得甚么事?却不去官府告他?”

  老和尚道:“师父,你不知;这里衙门又远,便是官军也禁不得的。他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杀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后面一个去处安身。”

  智深道:“这两个唤做甚么?”

  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号道成,绰号生铁佛;道人姓邱,排行小乙,绰号飞天夜叉。--这两个那里似个出家人,只是绿林中强贼一般,把这出家影占身体!”

  智深正问间,猛闻得一阵香来。

  智深提了禅杖,踅过后面打一看时,见一个土灶,盖着一个草盖,气腾腾透将进来。

  智深揭起看时,煮着锅粟米粥。

  智深骂道:“你这几个老和尚没道理!只说三日没饭吃,如今见煮一锅粥。出家人何故说谎?”那几个老和尚被智深寻出粥来;只得叫苦,把碗,碟,钵头,杓子,水桶,都抢过了。

  智深肚饥,没奈何;见了粥,要吃;没做道理处,只见灶边破漆春台只有些灰尘在上面,智深见了,“人急智生:“便把禅杖倚了,就灶边拾把草,把春台揩抹了灰尘;双手把锅掇起来,把粥望替台只一倾。那几个老和尚都来抢粥吃,被智深一推一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却把手来捧那粥吃。才吃几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没饭吃!却才去那里抄化得这这些粟米,胡乱熬些粥吃,你又吃我们的!”

  智深吃了五七口,听得了这话,便撇了不吃。

  只听得外面有人嘲歌。

  智深洗了手,提了禅杖,出来看时;破壁子里望见一个道人,头戴皂巾,身穿布衫,腰系杂色条,脚穿麻鞋,挑着一担儿,--一头是个竹篮儿,里面露出鱼尾,并荷叶托着些肉;一头担着一瓶酒,也是荷叶盖着。

  --口里嘲歌着,唱道∶你在东时我在西,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时犹闲可,你无夫时好孤凄!那几个老和尚赶出来,摇着手,悄悄地指与智深,道:“这个道人便是飞天夜叉邱小乙!”

  智深见指说了,便提着禅杖,随后跟去。

  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后面跟去,只顾走入方丈后墙里去。

  智深随即跟到里面看时,见绿槐树下放着一条桌子,铺着些盘馔,三个盏子,三双筷子。

  当中坐着一个胖和尚,生得眉如漆刷,脸似墨装,褡的一身横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来。

  边厢坐着一个年幼妇人。

  那道人把竹篮放下来,也来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兄坐,同吃一盏。”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个如何把寺来废了!”

  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

  --“。。。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废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盖殿宇。”

  智深道:“这妇人是谁?却在这里吃酒!”那和尚道:“师兄容禀∶这个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儿。在先他的父亲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家私,近日好生狼狈,家间人口都没了,丈夫又患了病,因来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之面,取酒相待,别无他意。师兄休听那几个老畜生说!”

  智深听了他这篇话,又见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几个老僧戏弄酒家!”

  提了禅杖,再回香积厨来。

  这几个老僧方才吃些粥。

  正在那里。。。看见智深忿忿的出来,指着老和尚,道:“原来是你这几个坏了常住,犹自在俺面前说谎!”

  老和尚们一齐都道:“师兄休听他说,见今养一个妇女在那里。着他恰才见你有戒刀,禅杖,他无器械,不敢与你相争。你若不信时,再去走一遭,看他和你怎地。师兄,你自寻思∶他们吃酒吃肉,我们粥也没的吃,恰才还只怕师兄吃了。”智深道:“说得也是。”

  倒提了禅杖,再往方丈后来,见那角门却早关了。

  智深大怒,只一脚开了,抢入里面看时,只见那生铁佛崔道成仗着一条朴刀,从里面赶到槐树下来抢智深。

  智深见了,大吼一声,轮起手中禅杖,来斗崔道成。

  两个斗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斗智深不过,只有架隔遮拦,掣仗躲闪,抵当不住,却待要走。

  这邱道人见他当不住,却从背后拿了条朴刀,大踏步搠将来。

  智深正斗间,忽听得背后脚步响,却又不敢回头看他,不时见一个人影来,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声:“着!”

  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禅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

  智深恰才回身,正好三个摘脚儿厮见。

  崔道成和邱道人两个又并了十合之上。

  智深一来肚里无食,二来走了许多程途,三者当不得他两个生力;只得卖个破绽,拖了禅杖便走。

  两个捻着朴刀直杀出山门来。

  智深又斗了几合,掣了禅杖便走。

  两个赶到石桥下,坐在栏干上,再不来赶。

  智深走得远了,喘息方定,寻思道:“酒家的包裹放在监斋使者面前,只顾走来,不曾拿得,路上又没一分盘缠,又是饥饿,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敌他不过。

  --“他两个并我一个,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懒一步。

  走了几里,见前面一个大林,都是赤松树。

  鲁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恶林子!”

  观看之间,只见树影里一个人探头探脑,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闪入去了。智深道:“俺猜这个撮鸟是个翦径的强人,正在此间等买卖,见酒家是个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了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厮却不是鸟晦气!撞了酒家,酒家又一肚皮鸟气,正没处发落,且剥这厮衣裳当酒吃!”

  提了禅杖,迳抢到松林边,喝一声“兀!那林子里的撮鸟!快出来!”那汉子在林子听得,大笑道:“秃驴!你自当死!不是我来寻你!”

  智深道:“教你认得酒家!”

  轮起禅杖,抢那汉。

  那汉捻着朴刀来斗和尚,恰待向前,肚里寻思道:“这和尚声音好熟。”

  便道:“兀,那和尚,你的声音好熟。你姓甚?”

  智深道:“俺且和你斗三百合却说姓名!”

  那汉大怒,仗手中朴刀,来迎禅杖。

  两个斗到十数合后,那汉暗暗喝采道:“好个莽和尚!”

  又斗了四五合,那汉叫道:“少歇,我有话说。”

  两个都跳出圈子外来。

  那汉便问道:“你端的姓甚名谁?声音好熟。”

  智深说姓名毕,那汉撇了朴刀,翻身便翦拂,说道:“认得史进么?”

  智深笑道:“原来是史大郎!”

  两个再翦拂了,同到林子里坐定。

  智深问道:“史大郎,自渭州别后,你一向在何处?”

  史进答道:“自那日酒楼前与哥哥分手,次,日听得哥哥打死了郑屠,逃走去了,有缉捕的访知史进和哥哥赍发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离了渭州,寻师父王进。直到延州,又寻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几时,盘缠使尽,以此来在这里寻些盘缠。不想得遇哥哥。缘何做了和尚?”

  智深把前面过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史进道:“哥哥既肚饥,小弟有干肉烧饼在此。”

  便取出来教智深吃。

  史进又道:“哥哥有既包裹在寺内,我和你讨去。若还不肯时,何不结果了那厮?”

  智深道:“是!”

  当下和史进吃得饱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官寺来。

  到寺,前看见那崔道成,邱小乙,二个兀自在桥上坐地。

  智深大喝一声道:“你这厮们,来!来!今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

  那和尚笑道:“你是我手里败将,如何再敢厮并!”

  智深大怒,轮起铁禅杖,奔过桥来生;铁佛生嗔,仗着朴刀,杀下桥去。

  智深一者得了史进,肚里胆壮;二乃吃得饱了,那精神气力越使得出来。

  两个斗到八九合,崔道成渐渐力怯,只办得走路。

  那飞天夜叉邱道人见了和尚输了,便仗着朴刀来协助。

  这边史进见了,便从树林里跳将出来,大喝一声:“都不要走!”

  掀起笠儿,挺着朴刀,来战邱小乙。

  --四个人两对厮杀。

  智深与崔道成正斗到深涧里,智深得便处,喝一声“着”只一禅杖,把生铁佛打下桥去。

  那道人见到了和尚,无心恋战,卖个破绽便走。

  史进喝道:“那里去!”

  赶上,望后心一朴刀,扑地一声响,道人倒在一边。

  史进踏入去,掉转朴刀,望下面只顾肢察的搠。

  智深赶下桥去,把崔道成背后一禅杖。

  可怜两个强徒,化作南柯一梦,智深史进把这邱小乙,崔道成,两个尸首都缚了撺在涧里。

  两个再赶入寺里来,香积厨下拿了包裹。

  那几个老和尚因见智深输了去,怕崔道成,邱小乙,来杀他,自己都吊死。

  智深,史进,直走入方丈角门内看时,那个掳来的妇人投井而死;直寻到里面八九间小屋,打将入去,并无一人,只见床上三四包衣服。

  史进打开,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银,拣好的包了一包袱。

  寻到厨房,见鱼及酒肉,两个打水烧火,煮熟来,都吃饱了。

  两个各背包裹,灶前缚了两个火把,拨开火炉,火上点着,焰腾腾的,先烧着后面小屋;烧到门前,再缚几个火把,直来佛殿下后檐点着烧起来,凑巧风紧,刮刮杂杂地火起,竟天价火起来。

  智深与史进看着,等了一回,四下都着了。

  二人道:““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俺二人只好撒开。”

  二人厮赶着行了一夜。

  天色微明,两个远远地见一簇人家,看来是个村镇。

  两个投那村镇上来。

  独木桥边一个小小酒店,智深,史进,来到村中酒店内,一面吃酒,一面叫酒保买些肉来,借些米来,打火做饭。两个吃酒,诉说路上许多事务。

  吃了酒饭,智深便问史进道:“你今投那里去?”史进道:“我如今只得再回少华山去奔投朱武等三人入了伙,且过几时,却再理会。”

  智深见说了,道:“兄弟,也是。”

  便打开包裹,取些酒器,与了史进。

  二人拴了包裹,拿了器械,还了酒钱。

  二人出得店门,离了村镇,又行不过五七里,到一个三岔路口。

  智深道:“兄弟,须要分手。酒家投东京去。你休相送。你到华州,须从这条路去。他日却得相会。若有个便人,可通个信息来往。”史进拜辞了智深,各自分了路。

  史进去了,只说智深自往东京,在路又行了八九日,早望见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

  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

  道人撞见,报与知客。

  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着铁禅杖,跨着戒刀。

  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

  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

  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

  知客回了问讯。

  智深说道:“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

  知客道:“即是真大师长老有书,合当同到方丈里去。”

  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

  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炷,礼拜长老使得。”

  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

  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

  知客又与他披了架裟,教他先铺坐具。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

  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在此。”

  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

  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

  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

  拜到三拜,知客叫住,将书呈上。

  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上刹之故,“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

  智深谢了。

  扯了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

  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是经略府军官,原为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付,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

  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后那片菜园时被营内军健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罗噪。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

  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

  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便将他唤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

  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做个职事僧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地人纳十担菜蔬,馀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酒家投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僧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酒家去管菜园?”

  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

  智深道:“酒家不管菜园;杀也都寺,监寺!”

  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酒家明日便去。”

  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

  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

  当夜各自散了。

  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

  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盗菜蔬,靠着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

  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服我们!”

  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此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颠那厮上粪窖去,只是小耍他。”

  众泼皮道:“好!懊!”

  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却说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

  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必寺去。

  且说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

  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时,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

  智深不知是计,直走到粪窖边来。

  那伙泼皮一齐向前,一个来抢左脚,一个便抢右脚,指望来颠智深。

  只教智深;脚尖起处,山前猛虎心惊;拳头落时,海内蛟龙丧胆。

  正是;方圆一片闲园圃,目下排成小战场,那伙泼皮怎的来颠智深,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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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5: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话说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

  这两个为头接将来。

  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

  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

  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

  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颠酒家?。。。那厮却是倒来埒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

  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

  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

  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下粪窖里去。

  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

  绑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

  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

  众泼皮都不敢动弹。

  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

  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

  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

  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

  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

  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到这里戏弄酒家?”

  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智深道∶“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秉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五台山来到这里。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yA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真杀得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

  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

  智深大喜。

  吃到半酣里。

  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

  正在那里喧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的叫。

  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

  智深道:“你们做甚么鸟乱?”

  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

  智深道:“那里取这话?”

  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

  众人道:“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

  有几个道:“我们便去。”

  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树上一个老鸦巢。

  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

  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

  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掇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

  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

  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酒家演武器械。”

  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

  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过了数日,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

  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

  那时正是三月尽,天气正热。

  智深道:“天色热!”

  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

  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

  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拳,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

  智深道:“说得是。”

  自去房内取出浑铁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

  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

  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

  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

  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y拟t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摺叠纸西川扇子;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

  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

  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

  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

  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

  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

  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

  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

  智深道:“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得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

  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

  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

  智深道:“智深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

  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二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

  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

  锦儿道:“正在五岳下来,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

  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

  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立着,把林冲的娘子拦着,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

  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

  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借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

  在房内为子。

  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因此,高太尉爱惜他。

  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

  京师人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软了。

  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得时,也没这场事。

  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

  众多闲汉见斗,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

  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

  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

  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酒家三百禅杖了去!”

  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劝了,权且饶他。”

  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酒家与你去!”

  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着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和他理会。”

  智深提着禅杖道:“阿嫂,休怪,莫要笑话。阿哥,明日再得相会。”

  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

  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着迷,快快不乐,回到府中纳闷。

  过了二两,日众多闲都来伺侯;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

  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何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

  那富安走近前去,道:“冲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

  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

  富安道:“小子一猜便着。”

  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

  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

  衙内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

  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彀得他。”

  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着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得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

  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着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着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

  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

  次日,商量了计策,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

  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

  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

  陆谦道:“特来探望,兄何故连日街前不见?”

  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

  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

  林冲道:“少坐拜茶。”

  两个吃了茶,起身。

  陆虞候道:“阿嫂,我同兄去吃三杯。”

  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

  陆虞候道:“兄,我个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

  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

  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

  林冲叹了一口气。

  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

  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气!”

  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

  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

  陆虞候道:“太尉必不认得嫂子。兄且休气,只顾饮酒。”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

  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

  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

  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罗噪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忙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只听得娘子叫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子关在这里!”

  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

  林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

  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

  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

  娘子劝道:“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

  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着称“兄”称“弟”——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管着他头面!”

  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

  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

  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并不见面。

  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

  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

  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因此在府中卧病。

  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频不好,精神憔悴。

  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

  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壳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

  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

  正说间,府里老管也来看衙内病证。

  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懊,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

  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

  两个道:“我们已有计了,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的别证,却害林冲的老婆。”

  高俅道:“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馀。”

  又把陆虞候设的计细说了。

  高俅道:“如此,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却怎生得好?”

  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

  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

  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

  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

  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

  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

  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

  那一日,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沈了我这口宝刀!”

  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

  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

  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

  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

  那汉递将过来。

  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

  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

  林冲道:“价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

  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

  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

  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

  必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

  智深道:“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

  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

  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之,没奈何,将出来卖了。”

  林冲道:“你祖上是谁?”

  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

  林冲再也不问。

  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刀。

  次日,已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

  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

  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人承局来。

  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

  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

  却早来到府前。

  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

  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

  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

  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

  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干。

  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拿着刀,立在檐前。

  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

  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着:“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

  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

  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

  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

  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

  叫左右把林推下。

  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本帖最后由 januaryhunter 于 29-11-2013 05:53 PM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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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5: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太尉喝叫左右,排列军校拿下林冲要斩。

  林冲大叫冤屈。

  太尉道:“你来节堂有何事务?见今手里拿着利刃,如何不是来杀下官?”

  林冲告道:“太尉不唤,怎敢入来?见有两个承局望堂里去了,故赚林冲到此。”

  太尉喝道:“胡说!我府中那有承局?这厮不服断遣!”

  ——喝叫左右,——“解去开封府,分付腾府尹好生推问,勘理明白处决!就把这刀封了去!”

  左右领了钧旨,篮押林冲投开封府来。

  恰懊府尹坐衙未退。

  高太尉干人把林冲押到府前,跪在阶下。

  府干将太尉言语对滕府尹说了,将上太尉封的那把刀放在林冲面前。

  府尹道:“林冲,你是个禁军教头,如何不知法度,手执利刃,故入节堂?这是该死的罪犯!”

  林冲告道:“恩相明镜,念林冲负屈衔冤!小人虽是卤的军汉,颇识些法度,如何敢擅入节堂。为是前月二十八日,林冲与妻到岳庙还香愿,正迎见高太尉的小衙内把妻子调戏,被小人喝散了。次后,又使陆虞候赚小人吃酒,却使富安来骗林冲妻子到陆虞候家楼上调戏,亦被小人赶去。是把陆虞候家打了一场。两次虽不成奸,皆有人证。次日,林冲自买这口刀,今日太尉差两个承局来家呼唤林冲,叫将刀来府里比看;因此,林冲同二人到节堂下。两个承局进堂里去了,不想太尉从外面进来,设计陷林冲,望恩相做主!”

  府尹听了林冲口词,且叫与了回文,一面取刑具枷扭来上了,推入牢里监下。林冲家里自来送饭,一面使钱。

  林冲的丈人张教头亦来买上告下,使用财帛。

  正值有个当案孔目,姓孙,名定,为人最耿直,十分好看,只要周全人,因此,人都唤做唤做孙佛儿。

  他明知道这件事,转转宛宛,在府上说知就里,禀道:“此事因是屈了林冲,只可周全他”府尹道:“他做下这般罪,高太尉批仰定罪,定要问他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杀害本官,怎周全得他?”

  孙定道:“这南衙开封府不是朝廷的。是高太尉家的!”

  府尹道:“胡说!”

  孙定道:“谁不知高太尉当权倚势豪强。更兼他府里无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触犯,便发来开封府,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却不是他家官府!”府尹道:“据你说时,林冲事怎的方便他,施行断遣?”

  孙定道:“看林冲口词,是个无罪的人。只是没拿那两个承局处。如今着他招认做不合腰悬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膝府尹也知道这件事了,自去高太尉面前再三禀说林冲口词。

  高俅情知理短,又碍府尹,只得准了。

  就此日,府尹回来升厅,叫林冲,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笔匠刺了面颊,量地方远近,该配沧州牢城;当厅打一面七斤半团头铁叶护身枷钉了,贴上封皮,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监押前去。

  两公人是董超,薛霸。

  二人领了公文,押送林冲出开封府来。

  只见众邻舍并林冲的丈人张教头都在府前接着,同林冲两个公人,到州桥下酒店里坐定。

  林冲道:“多得孙孔目维持,这棒不毒,因此走动得。”

  张教头叫酒保安排按酒子管待两个公人。

  酒至数杯,只见张教头将出银两赍发他两个防送工人已了。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受,将令爱嫁事小人,已经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搬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张教头道:“贤婿,甚么言语!你是天年不齐,糟了横事,又不是你作将出来的。今日权且去沧州躲灾避难,早晚天可怜见,放你回来时,依旧夫妻完聚。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彀。休要忧心,在老汉身上。你在沧州牢城,我自频频寄书并衣服与你。休得要胡思乱想。只顾放心去。”

  林冲道:“感谢泰山厚意。只是林冲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泰山可怜见林冲,依允人,便死也瞑目!”

  张教头那里肯应承。

  众邻舍亦说行不得。

  林冲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时,林冲便挣扎得回来,誓不与娘子相聚!”

  张教头道:“既然恁地时,权且繇你写下,我只不把女儿嫁人便了。”

  当时叫酒保寻个写文书的人来,买了一张纸来。

  那人写,林冲说道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为因身犯重罪,断配沧州,去后存亡不保。

  有妻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之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并非相逼。

  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年。。。月。。。日。

  林冲当下看人写了,借过笔来,去年月下押个花字,打个手模。

  正在阁里写了,欲付与泰山收时,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

  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一路寻到酒店里。

  林冲见了,起身接着道:“娘子,小人有包话说,已禀过泰山了。为是林冲年灾月厄,遭这场屈事,今去沧州,生死不保,诚恐误了娘子青春,今已写下几字在此。万望娘子休等小人,有好头脑,自行招嫁,莫为林冲误了贤妻。”

  那娘子听罢哭将起来,说道:“丈夫!我不曾有半些儿点污,如何把我休了?”

  林冲道:“娘子,我是好意。恐怕日后两下相误,赚了你。”

  张教头便道:“我儿放心。虽是女婿恁的主张,我终不成下得你来再嫁人?这事且繇他放心去。他便不来时,我安排你一世的终身盘费,只教你守志便了。”

  那娘子听得说,心中哽咽;又见了这封书,一时哭了。

  众邻合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

  张教头嘱付林冲道:“只顾前程去,挣扎回来厮见。你的老小,我明日便取必去养在家里,待你回来完聚。你但放心去,不要挂念。如有便人,千万频频寄些书信来!”

  林冲起身谢了拜谢泰山并众邻舍,背了包裹,随着公人去了。

  张教头同邻舍取路回,不在话下。

  且说z墨膜H把林冲带来使臣房里寄了监。

  董超,薜霸,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只说董超正在家里拴束包裹,只见巷口酒店里酒保来说:“董端公,一位官人在小店中请说话。”

  董超道:“是谁?”

  酒保道:“小人不认得,只教请端公便来。”

  却原来未时的公人都称呼“端公。”

  当时超便和酒保迳到店中阁儿内看时,见坐着一个人,头戴顶万字头巾,身穿领皂纱背子,下面皂靴净袜,见了董超,慌忙作揖道:“端公请坐。”

  董超道:“小人自来不曾拜识尊颜,不知呼唤有何使令?”

  那人道:“请坐,少间便知。”

  董超坐在对席。

  酒保面铺下酒盏菜蔬果品按酒,都搬来摆了一桌。

  那人问道:“薛端公在何处住。”

  董超道:“只在前边巷内。”

  那人唤酒保问了底脚,“与我去请将来。”

  酒保去了一盏茶时,只见请得薛霸到阁儿里。

  董超道:“这位官人,请俺说话。”

  薜霸道:“不敢动问大人高姓?”

  那人又道:“少刻便知,且请饮酒。”

  三人坐定,一面酒保筛酒。

  酒至数杯,那人去袖子里取出十两金子,放在桌上,说道:“二位端公各收五两,有些小事烦及。”

  二人道:“小人素不认得尊官,何故与我金子?”

  那人道:“二位莫不投沧州去?”

  董超道:“小人两个奉本府差遣,监押林冲直到那里。”那人道:“既是如此,相烦二位。我是高太尉府心腹人陆虞候便是。”

  董超,薛霸,喏喏连声,说道:“小人何等样,敢共对席。”

  陆谦道:“你二位也知林冲和太尉是对头。今奉着太尉钧旨,教将这十两金子送与二位;望你两个领诺,不必远去,只就前面僻静去处把林冲结果了,就彼处讨纸状回来便了。若开封府但有话说,太尉自行分付,并不妨事。”

  董超道:“却怕便不得;开封府公文只叫解活的去,却不曾教结果了他。亦且本人年纪又不高大,如何作得这缘故倘有些兜搭,恐不方便。”

  薛霸道:“老董,,你听我说。高太尉便叫你我死,也只得依他;莫说zo官人又送金子与俺。你不要多说,和你分了罢。落得做人情。日后也有顾俺处。前头有的是大松林,猛恶去处,不拣怎的与他结果了罢!”

  当下薛霸收了金子,说道:“官人,放心。多是五站路,少便两程,便有分晓。”

  陆谦大喜道:“还是薛端公真是爽利!明日到地了时,是必揭取林冲脸上金印回来做表证。陆谦再包办二位十两金子相谢。专等好音。切不可相误。”原来宋时,但是犯人,徒流迁徒的,那脸上刺字,怕人恨怪,只唤做“打金印。”

  三个人又吃了一会酒,陆虞候算了酒钱。

  三人出酒肆来,各自分手。

  只董超,薛霸,将金小分受入己,送回家中,取了行李包裹拿了水火棍,便来使臣房里取了林冲,监押上路。

  当日出得城来,离城二十里多路,歇了。

  宋时途路上客店人家,但是公人监押囚人来歇,不要房钱。

  当下薛,董二人带林冲到客店里歇了一夜。

  第二日天明起来,打火吃了饭食,投沧州路上来。

  时遇六月天气,炎暑正热。

  林冲初吃棒时,倒也无事;次后两三日间,天道盛热,棒疮却发;又是个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动。

  薛霸道:“好不晓事!此去沧州二千里有馀的路,你这般样走,几时得到!”林冲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疮举发。这般炎热,上下只得担待一步!”

  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听咭咕。”

  薛霸一路上喃喃呐呐的,口里埋冤叫苦,说道:“却是老爷们晦气,撞你这个魔头!”

  看看天色又晚,三个人投村中客店里来。

  到得房内,两个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

  林冲也把包来解了,不等公人开口,去包裹取些碎银两,央店小二买些酒肉,籴些米来,安排盘馔,请两个防送公人坐了吃。

  董超,薛霸,又添酒来,把林冲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边,薛霸去烧一锅百沸滚汤,提将来,倾在脚盆内,叫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

  林冲挣的起来,被枷碍了,曲身不得。

  薛霸道:“我替你洗。”

  林冲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计较的许多!”

  林冲不知是计,只顾伸下脚来,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滚汤里。

  林冲叫一声:“哎也!”

  急缩得起时,泡得脚面红肿了。

  林冲道:“不消生受!”

  薜霸道:“只见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懊意叫他洗脚,颠倒嫌冷嫌热,却不是“好心不得好报!”口里喃喃的骂了半夜。”

  林冲那里敢回话,自去倒在一边。

  他两个泼了这水,自换些水去外边洗了脚,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

  林冲起来,晕了,吃不得,又走不动。

  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动身。

  董超去腰里解下一双新草鞋,耳朵并索儿却是麻编的,叫林冲穿。

  林冲看时,脚上满面都是燎浆泡,只得寻觅旧草鞋穿,那里去讨,没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

  叫店小二算过酒钱,两个公人带了林冲出店,却是五更天气。

  林冲走不到三二里,脚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鲜血淋漓,正走不动,声唤下止。

  薛霸骂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方便!小人岂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实是脚疼走不动!”

  董超道:“我扶着你走便了!”

  搀着林冲,只得又挨了四五里。

  看看正走不动了,早望见前面烟笼雾锁,一座猛恶林子,有名唤野猪林;此是东京去沧州路上第一个险峻去处。

  宋时,这座林子内,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钱与公人,带到这里,不知结果了多少好汉。

  今日,这两个公人带林冲奔入这林子里来。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沧州怎的得到!”

  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个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树根头。

  林冲叫声“呵也,”靠着一株大树,便倒了。

  只见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来。且睡一睡,却行。”

  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树边;略略闭得眼,从地下叫将起来。

  林冲道:“上下,做甚么?”

  董超,薛霸道:“俺两个正要睡一睡,这里又无关锁,只怕你走了;我们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稳。”

  林冲答道:“小人是好汉,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说!要我们心稳,须得缚一缚。”

  林冲道:“上下要缚便缚,小人敢道怎的。”

  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紧紧的缚在树上,同董超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必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繇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

  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

  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

  可怜豪杰束手就死!正是;万里黄泉无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毕竟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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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5: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

  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喝道:“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

  智深听得,收住禅杖。

  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弹不得。

  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那相别之后,酒家忧得你苦。自从你受官司,俺又无处去救你。打听得你配沧州,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寻说话∶“以此,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酒家也在那店里歇。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门时,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他倒来这里害你,正好杀这两个!”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们这两个撮鸟,快才兄弟,都跟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叫“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拾了水火棍,扶着林冲,又替他拿了包裹,一同跟出林子来。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酒保一面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

  两个公人听了。

  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勾当!转去时,怎回话!”

  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

  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

  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

  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

  那两个公人也吃。

  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

  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

  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困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得还了他十两金子,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子干净。”

  董超道:“说得也是。”

  两个暗暗商量了不题。

  卑说絮繁。

  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近沧州只七十里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

  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就松林里少歇。

  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静去处,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

  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

  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

  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

  接了银子,却待分手。

  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

  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

  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

  自回去了。

  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

  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

  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

  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

  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

  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

  ,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

  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二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

  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

  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

  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

  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z略j官人名字,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

  薛霸,董超,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

  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迤大官人庄在何处?我等正要寻他。”

  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果然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

  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

  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

  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迭配牢城,姓林的——求见。”

  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

  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

  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

  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齿皓朱纯;三牙掩口髭须,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

  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肚里踌躇。

  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

  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

  那官人滚鞍下马,飞奔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

  就草地上便拜。

  林冲连忙答礼。

  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

  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

  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宿生万幸!”

  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

  董超,薜霸,也一带坐下。

  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

  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

  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彀了。”

  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

  庄客便如飞先棒出果盒酒来。

  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

  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

  两个公人一同饮了。

  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

  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

  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z⒐陧A江湖上的勾当。

  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

  柴进亲自举杯,把子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

  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

  快抬一张桌子。”

  林冲起身看时,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

  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

  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

  林冲不敢抬头。

  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

  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

  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

  却不躬身答礼。

  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

  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

  伴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道便坐。

  柴进看了,又不喜欢。

  林冲只得肩下坐了。

  两个公人亦就坐了。

  伴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教厚礼管待配军?”

  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

  伴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得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

  林冲听了,并不做声。

  柴进便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

  伴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

  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

  伴教头心中村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

  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

  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

  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

  柴进起身道:“二位教头,较量一棒。”

  林冲自肚里寻思道:“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我若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

  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

  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

  只见洪教头先起身道:“来,来,来!巴你使一棒看!”

  一齐都哄出堂后空地上。

  庄客拿一束杆棒来放在地下。

  伴教头先脱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条棒,使个旗鼓,喝道:“来,来,来!”柴进道:“林武师,请较量一棒。”

  林冲道:“大官人休要笑话。”就地也拿了一条棒起来,道:“师父,请教。”

  伴教头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

  林冲拿着棒使出山东大擂打将入来。

  伴教头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来抢林冲。

  两个教头在月明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

  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外来,叫一声“少歇。”

  柴进道:“教头如何不使本事?”

  林冲道:“小人输了。”

  柴进道∶未见二位较量,怎便是输了?”

  林冲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柴进道:“是小可一时失了计较。”

  大笑道:“这个容易。”

  便叫庄客取十两银来。

  当时将至。

  柴进对押解两个公人道:“小可大胆,相烦二位下顾,权把林教头枷开了。明日牢城营内,但有事务,都在小可身上。白银十两相送。”

  董超,薛霸,见了柴进人物轩昂,不敢违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两银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随即把林冲护身枷开了。

  柴进大喜道:“今番两位教师再试一棒。”

  伴教头见他却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便提起棒,却待要使。

  柴进叫道:“且住。”

  叫庄客取出十锭银来,重二十五两。

  无一时,至面前。

  柴进乃这:“二位教头比试,非比其他。这锭银子权为利物。若还赢的,便将此银子去。”

  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

  伴教头深怪林冲来,又要争这个大银子,又怕输了锐气,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把火烧天势。”

  林冲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赢他。”也横着棒,使个门户,吐个势,唤做“拨草寻蛇势。”

  伴教头喝一声“来,来,来!”

  便使棒盖将入来。

  林冲望后一退。

  伴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

  林冲看他脚步己乱了,把棒从地下一跳。

  伴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柴进大喜,叫快将酒来把盏。

  众人一齐大笑。

  伴教头那里挣扎起来,众庄客一头笑着扶了。

  伴教头羞惭满面,自投庄外去了。

  柴进携住林冲的手,再入后堂饮酒,叫将利物来送还教师。

  林冲那里肯受,推托不过,只得收了。

  柴进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写两封书,分付林冲道:“沧州大尹也与柴进好;牢城管营,差拨,亦与柴进交厚;可将这两封书去下,必然看觑教头。”

  即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送与林冲;又将银五两赍两个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饭,叫庄客挑了三个的行李。

  林冲依旧带上枷,辞了柴进便行。

  柴进送出庄门作别,分付道:“待几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来与头。”

  林冲谢道:“如何报谢大官人!”

  两个公人相谢了。

  三人取路投沧州来。

  将及午牌时候,己到沧州城里。

  打发那挑行李的回去,迳到州衙里下了公文,当厅引林冲参见了州官。

  大尹当下收了林冲,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营内来。

  两个公人自领了回文,相辞了回东京去,不在话下。

  只林冲送到牢城营内来。

  牢城营内收管林冲,发在单身房里听候点视。

  却有那一般的罪人,都来看觑他,对林冲说道:“此间管营,差拨,都十分害人,只是要诈人钱物。若有人情钱物送与他时,便觑的你好;若是无钱,将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门便不打你一百杀威棒,只说有病,把来寄下;若不得人情时,这一百棒打得个七死八活。”

  林冲道:“众兄长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钱,把多少与他?”

  众人道:“若要使得好时,管营把五两银子与他,差拨也得五两银子送他,十分好了。”

  林冲与众人正说之间,只见差拨过来问道:“那个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见问,向前答应道:“小人便是。”

  那差拨不见他把钱出来,变了面皮,指着林冲便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下拜,却来唱喏!你这厮可知在东京做出事来!见我还是大刺刺的!我看这贼配军满脸都是饿纹,一世也不发迹!打不死,拷不杀顽囚!你这把贼骨头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间叫你便见功效!”

  把林冲骂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头应答。

  众人见骂,各自散了。

  林冲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告道:“差拨哥哥,些小薄礼,休言轻微。”

  差拨看了,道:“你教我送与管营和俺的都在里面?”

  林冲道:“只是送与差拨哥哥的;另有十两银子,就烦差拨哥哥送与管营。”差拨见了,看着林冲笑道:“林教头,我也闻你的好名字。端的是个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虽然目下暂时受苦,久后必然发迹。据你的大名,这表人物,必不是等闲之人,久后必做大官!”

  林冲笑道:“总赖顾。”

  差拨道:“你只管放心。”

  又取出柴大官人的书礼,说道:“相烦老哥将这两封书下一下。”

  差拨道:“即有柴大官人的书,烦恼做甚?这一封书直一锭金子。我一面与你下书。少间管营来点你,要打一百杀威棒时,你便只说yA一路有病,未曾痊可。我自来与你支吾,要瞒生人的眼目。”

  林冲道:“多谢指谢。”

  差拨拿了银子并书,离了单身房,自去了。

  林冲叹口气道:““有钱可以通神,”此语不差!端的有这般的苦处!”

  原来差拨落了五两银子,只将五两银子并书来见管营,备说:“林冲是个好汉,柴大官人有书相荐在此呈上,本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无十分大事。”管营道,“况是柴大官人有书,必须要看顾他。”便教唤林冲来见。

  且说林冲正在单身房里闷坐,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

  林冲听得唤,来到厅前。

  管营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旧制∶“新入配军须吃一百杀威棒”。左右!与我驮起来!”

  林冲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风寒,未曾痊可,告寄打。”牌头道:“这人见今有病,乞赐怜恕。”

  管营道:“果是这人症候在身,权且寄下,待病痊可却打。”

  差拨道:“见天王堂看守的多时满了,可教林冲去替换他。”

  就厅上押了帖文,差拨领了林冲,单身房里取了行李,来天王堂交替。

  差拨道:“林教头,我十分周全你∶教看天王堂时,这是营中第一样省气力的勺当,早晚只烧香扫地便了。你看别的囚徒,从早直做到晚,尚不饶他;还有一等无人情的,拨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冲道:“谢得顾。”

  又取三二两银子与差拨,道:“烦望哥哥一发周全,开了项上枷更好。”

  差拨接了银子,便道:“都在我身上。”

  连忙去禀了管营,就将枷也开了。

  林冲自此在天王堂内安排宿食处,每日只是烧香扫地。

  不觉光阴早过了四五十日。

  那管营,差拨,得了贿赂,日久情熟,繇他自在,亦不来拘管他。

  柴大官人来送冬衣并人事与他,那满营内囚徒亦得林冲救济。

  卑不絮烦;时遇隆冬将近,忽一日,林冲——己牌时分——偶出营前闲走。

  正行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林教头,如何却在这里?”

  林冲回头过来看时,看了那人,有分教林冲∶火烟堆里,争些断送馀生;风雪途中,几被伤残性命。

  毕竟林冲见了的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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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5: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话说当日林冲正闲走间,忽然背后人叫,回头看时,却认得是酒生儿李小二。

  当初在东京时,多得林冲看顾;后来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钱财,被捉住了,要送官司问罪,又得林冲主张陪话,救了他免送官司,又与他陪了些钱财,方得脱免;京中安不得身,又亏林冲赍发他盘缠,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却在这里撞见。

  林冲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从得恩人救济,发赍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着,迤逦不想来到沧州,投托一个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过卖。因见小人勤谨,安排的好菜蔬,调和的好汁水,来吃的人都喝采,以此卖买顺当,主人家有个女,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两个,权在营前开了个茶酒店,因讨钱过来遇见恩人。不知为何事在这里?”

  林冲指着脸上,道:“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如今叫我天王堂,未知久后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见你。”

  李小二就请林冲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来拜了恩人。

  两口儿欢喜道:“我夫妇二人正没个亲眷,今日得恩人到来,便是从天降下。”

  林冲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两个。”

  李小二道:“谁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说。但有衣服,便拿来家里浆洗缝补。”当时管待林冲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来相请;因此,林冲得店小二家来往,不时间送汤送水来营里与林冲吃。

  因见他两口儿恭敬孝顺,常把些银两与他做本钱。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

  光阴迅速却早冬来。

  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

  蚌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着,也来坐下。

  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

  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

  那人道:“烦你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

  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

  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取酒来。”

  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

  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

  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

  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

  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

  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

  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

  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东京人;初时又不认得管营;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

  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钱?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

  李小二急去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

  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

  又吃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着头也去了。

  转背不多时,只见林冲走将入店里来,说道:“小二哥,连日好买卖?”

  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请坐;小二却待正要寻恩人,有些要紧说话。”

  林冲问道:“甚么要紧的事?”

  李小二请林冲到里面坐下,说道:“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二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样?”

  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没甚髭须,约有三十馀岁。那跟的也不长大,紫棠色面皮。”

  林冲听了大惊道:“这三岁的正是陆虞候!那泼贱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为泥!”

  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岂不闻古人云“吃饭防噎,走路防跌?””林冲大怒,离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李小二夫妻两个捏着两把汗。

  当晚无事。

  林冲次日天明起来,洗漱罢,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小街夹巷,团团寻了一日,牢城营里,都没动静;又来对李小二道:“今日又无事。”

  小二道:“恩人,只愿如此。只是自放仔细便了。”

  林冲自回天王堂,过了一夜。

  街上寻了三五日,不见消耗,林冲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见管营叫唤林冲到点视厅上,说道:“你来这里许多时,柴大官人面皮,不曾抬举得你。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每月但是纳草料的,有些贯例钱取觅。原来是一个老军看管。如今我抬举你去替老军来守天王堂,你在那里寻几贯盘缠。你可和差拨便去那里交割。”

  林冲应道:“小人便去。”

  当时离了营中,径到李小二家,对他夫妻两个说道:“今日管营拨我去大军草料场管事,却如何?”

  李小二道:“这个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里收草料时有些贯例钱钞。往尝不使钱时,不能彀这差使。”

  林冲道:“却不害我,倒与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没事便好了。正是小人家离得远了,过几时那工夫来望恩人。”

  就在家里安排几杯酒请林冲吃了。

  卑不絮烦。

  两个相别了,林冲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

  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

  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

  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zy草厅。

  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

  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府封起。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

  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

  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

  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埸投东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

  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里被卧,就床边生些焰炎起来;屋后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

  便去包里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

  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

  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

  林冲迳到店里。

  主人道:“客人,那里来?”

  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儿?”

  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

  林冲道:“原来如此。”

  店主道:“即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

  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

  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着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再说林冲踏着那那瑞雪,迎着北风。

  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

  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己被雪压倒了。

  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人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

  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

  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

  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

  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

  傍边正有一块大石头,拨将过来靠了门。

  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

  团团看来。

  又没邻舍,又无庙主。

  林冲把枪和酒!谤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

  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

  林冲跳起身来,就缝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

  当时林冲便拿了花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外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门边听时,是三个人脚响。

  直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

  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

  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必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

  一个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

  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奔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

  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

  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

  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

  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

  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

  轻轻把石头开,挺着花枪,左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

  三个人都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拨。

  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

  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

  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

  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

  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

  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

  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

  必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

  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钩子,来救火。

  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在雪地里看时,离得草料场远了,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火光出来。林冲迳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y今烧着柴火。林冲走到面前,叫道:“众位拜揖;小人是牢城营差使人,被雪打湿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庄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林冲烘着身上湿衣服,略有些干,只见火炭里煨着一个瓮儿,里面透出酒香。林冲便道:“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老庄客道:“我们夜轮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回与你。休要指望!”林冲又道:“胡乱只回三两碗与小人寒。”

  老庄客道:“你那人休缠!休缠!”

  林冲闻得酒香,越要吃,说道:“没奈何,回去罢。”

  众庄客道:“好意着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时将来吊在这里!”林冲道道:“这厮们好无道理!”

  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

  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

  众庄客都跳将起来。

  林冲把枪杆乱打,老庄家先走了,庄客们都动弹不动,被林冲赶打一顿,都走了。

  林冲道:“都走了!老爷快活吃酒!”

  土坑上却有两个椰瓢,取一个下来倾那瓮酒来吃了一会,剩了一半,提了枪,出门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跄跄,捉脚不住;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那里挣得起来。

  大凡醉人一倒便起得。

  当时林冲醉倒在雪地上。

  却说众庄客引了二十馀人,迤枪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时,不见了林冲;却寻着踪迹,赶将来,只见倒在雪地里,花枪丢在一边。

  众庄客一齐上,就地拿起林冲来,将一条索缚了,趁五更时分把林冲解投一个去处来。

  那去处不是别处,有分教∶蓼儿洼内,前后摆数千支战舰艨艟;水浒寨中,左右列百十个英雄好汉。

  正是∶说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

  毕竟看林冲被庄客解投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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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9-11-2013 06: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

  豹子头林冲当夜醉倒在雪里地上,挣扎不起,被众庄客向前绑缚了,解送来一个庄院。

  只见一个庄客从院里出来,说道:“大官人未起,众人且把这厮高吊起在门楼下!”

  看看天色晓来,林冲酒醒,打一看时,果然好个大庄院。

  林冲大叫道:“甚么人敢吊我在这里!”

  那庄客听叫,手拿柴棍,从门房里走出来,喝道:“你这厮还自好口!”

  那个被烧了髭须的老庄客说道:“休要问他!只顾打!等大官人起来,好生推问!”

  众庄客一齐上。

  林冲被打,挣扎不得,只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辩处!只见一个庄客来叫道:“大官人来了。”

  林冲朦胧地见个官人背叉着手,行将出来,至廊下,问道:“你等众打甚么人?”

  众庄客答道;“昨夜捉得个偷米贼人”那官人向前来看时,认得是林冲,慌忙喝退庄客,亲自解下,问道:“教头缘何被吊在这里?”

  众庄客看,一齐走了。

  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小旋风柴进;连忙叫道:“大官人救我!”

  柴进道:“教头为何到此被村夫耻辱?”

  林冲道:“一这难尽!”

  两个且到里面坐下,把这火烧草料场一事备细告诉。

  柴进听罢道:“兄长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请放心。这里是小弟的东庄。且住几时,却再商量。”

  叫住客取一笼衣裳出来,叫林冲彻里至外都换了,请去暖阁坐地,安排酒食杯盘管待。

  自此,林冲只在柴进东庄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话下。

  且说沧州牢城营里管营首告林冲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烧大军草料场。

  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

  看看挨捕甚紧,各处村坊讲动了。

  且说林冲在柴大官人东庄上听得这话,如坐针毡。

  俟候柴进回庄,林冲便说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争奈官司追捕甚紧,排家搜捉,倘或寻到大官人庄上时,须负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义疏财,求借林冲些小盘缠,投奔他处栖身。异日不死,当效犬马之报。”

  柴进道:“既是兄长要行,小人有个去处,作书一封与兄长去,如何?”

  林冲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处去?”

  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馀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做云里金刚宋万。那三个好汉聚集着七八百小喽罗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里躲灾避难,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汉亦与我交厚,尝寄书缄来。我今修一封书与兄长去投那里入伙,如何?”

  林冲道:“若得如此顾盼,最好。”

  柴进道:“只是沧州道口见今官司张挂榜文;又差两个军官在那里提简,把住道口。兄长必用从那里经过。柴进低头一想道:“再有个计策,送兄长过去。”林冲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

  柴进当日先叫庄客背了包里出关去等。

  柴进却备了三二十匹马,带了弓箭旗枪,驾了鹰雕,牵着猎狗,一行人马多打扮了,却把林冲杂在里面,一齐上马,都投关外。

  却说y鲥x官在关上,看见是柴大官人,却都认得。

  原来这军官未袭职时曾到柴进庄上,因此识熟。

  军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

  柴进下马问道:“二位官人缘何在此?”军官道:“沧州大尹行移文书,画影图形,捉拿犯人林冲,特差某等在此把守;但有过往客商,一一盘问,才放出关。”

  柴进笑道:“我这一伙人内,中间y迂a着林冲,你缘何不认得?”

  军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识法度的,不到得肯夹带了出去。请尊便上马。”

  柴进又笑道:“只恁地相托得过?拿得野味,回来相送。”

  作别了,一齐上马,出关去了。

  行得十四五里,却见先去的庄客在那里等候。

  柴进叫林冲下了马,脱去打猎的衣服,却穿上庄客带来的自己衣裳,系了腰刀,戴上红缨毡笠,背上包里,提了衮刀,相辞柴进,拜别了便行。

  只说z渔蒹i一行人上马自去猎,到晚方回,依旧过关,送些野味与军官,回庄上去了,不在说下。

  且说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见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

  林冲踏着雪只顾走,看看天色冷得紧切,渐渐晚了,远远望见枕溪靠湖一个酒店,被雪漫漫地压着。

  林冲奔入那酒店里来,揭开芦帘,拂身入去,倒侧身看时,都是座头,拣一处坐下,倚了衮刀,解放包里,挂了毡笠,把腰刀也挂了。

  只见一个保来问道:“客官,打多少酒?”

  林冲道:“先取两角酒来。”

  酒保将个桶儿打两角酒,将来放在桌上。

  林冲又问道:“有甚么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鹅,嫩鸡。”

  林冲道:“先切二斤熟牛肉来。”

  酒保去不多时,将来铺下一大盘牛肉,数般菜蔬,放个大碗,一面筛酒。

  林冲吃了三四碗酒,只见店里一个人背叉着手,走出来门前看雪。

  那人问酒保道:“甚么人吃酒?”

  林冲看那人时,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着一双獐皮穿靴,身材长大,相貌魁宏,支拳骨脸,三叉黄髯,只把头来仰着看雪。

  林冲叫酒保只顾筛酒。

  林冲说道:“酒保,你也来吃碗酒。”

  酒保吃了一碗,林冲问道:“此间梁山泊还有多少路?”

  酒保答道:“此间要去梁山泊虽只数里,却是水路,全无旱路。若要去时,须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里。”

  林冲道:“你可与我觅支船儿。”酒保道:“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里去寻船支。”

  林冲道:“我多与你些钱,央yA觅支船来,渡我过去。”

  酒保道:“却是没讨处。”

  林冲寻思道:“这般却怎的好?”又吃了几碗酒,闷上心来,蓦然想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俅这贼坑陷了我这一场,文了面,直断送到这里,闪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受此寂寞!”

  因感伤怀抱,问酒保借笔砚来,乘着一时酒兴,向那白粉壁上写下八句道∶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颢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撇下笔再取酒来。

  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见今官司出三千贯信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

  林冲道:“你道我是谁?”

  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见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

  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

  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

  便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

  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

  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设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

  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

  林冲道:“枪州横海邵故友举荐将来。”

  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

  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

  那汉道:“迤大官人与山寨中王大头领交厚,尝有书信往来。”

  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

  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

  那汉慌忙答礼。

  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俱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财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赏。”

  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

  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

  林冲道:“如何能彀船来渡过去?”

  朱贵道:“这里自有船支,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

  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起林冲来。

  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

  此时天尚未明。

  朱贵到水亭上把盒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

  林冲道:“此是何意?”

  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

  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罗摇着一支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仗行李下船。

  小喽罗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

  到得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

  小喽罗背了包里,拿了刀仗,两个好汉上山寨来。

  那几个小喽罗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

  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

  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

  关前摆着枪刀剑*,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

  小喽罗先去报知。

  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旁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

  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

  林冲立在朱贵侧边。

  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剌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

  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罗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

  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

  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着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重叫小喽罗一面安排酒,食整筵宴,请林冲赴席。

  众好汉一同吃酒。

  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罗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

  王伦起身说道:“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

  林冲道:“三位头领容覆∶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

  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

  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

  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颢的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

  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

  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洲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佑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

  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

  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

  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

  乞纸笔来便写。

  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请之“投名状”。”

  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二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

  林冲应承了。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仗,行李,小喽罗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

  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衮刀,叫一个小喽罗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在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

  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

  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罗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

  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

  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

  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

  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歇了一夜;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罗吃了早饭,拿了衮刀又下山来。

  小喽罗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

  两个过渡,来到林子里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

  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馀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一敢动手,看他过去。

  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

  林冲对小喽罗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

  小喽罗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

  当晚依旧渡回。

  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

  林冲一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

  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

  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饭食吃了,把拴那包里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衮刀,又和小喽罗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

  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

  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

  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

  林冲提着衮力,对小喽罗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

  小校用手指:“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

  林冲看时,叫声“惭愧!”

  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

  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衮刀杆翦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

  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

  撇了担子,转身便走。

  林冲赶得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

  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

  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

  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小喽罗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

  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

  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

  飞也似踊跃将来。

  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支跳涧金晴猛兽。

  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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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2-2013 08:08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太长看不完,不过干嘛放这个,现在的青少年都不看水浒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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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12-2013 10:5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smallqoo 发表于 3-12-2013 08:08 AM
太长看不完,不过干嘛放这个,现在的青少年都不看水浒传了。

自己准备爬108楼来晋级会员,另外有几篇转帖是煮酒论水浒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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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12-2013 06: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好看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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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2-2013 05:5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林冲打一看时,只见那汉子头戴一顶范阳毡笠,上撒着一把红缨;穿一领白缎子征衫,系一条纵线纵;下面青白间道行缠,抓着裤子口,獐皮袜,带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条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把毡笠子掀在脊梁上,坦开胸脯;带着抓角儿软头巾,挺手中朴刀,高声喝道:“你那泼贼!将俺行李财帛那里去了。”

  林冲正没好气,那里答应,圆睁怪眼,倒竖虎须,挺着朴刀,抢将来,斗那个大汉。

  此时残雪初晴,薄云方散。

  溪边踏一片寒冰,岸畔涌两条杀气。

  一往一来,斗到三十来合,不分胜败,两个又斗了十数合。

  正斗到分际,只见山高处叫道:“两位好汉,不要斗了。”

  林冲听得,蓦地跳出圈子外来。

  两个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顶上时,却是白衣秀士王伦和杜迁,宋万,并许多小喽罗。

  走下山来,将船渡过了河,说道:“两位好汉,端的好两口朴刀!神出么没!这个俺的兄弟豹子头林冲。青面汉,你却是谁?愿通姓名。”

  那汉道:“酒家是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姓杨名志。流落在此关西。年纪小时曾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处避难。如今赦了俺们罪犯。洒家今来收的一担儿钱物,待回东京去枢密院使用,再理会本身的勾当。打从这里经过,雇请庄家挑那担儿,不想被你们夺了。可把来还洒家,如何?”

  王伦道:“你莫是绰“青面兽”的?”

  杨志道:“洒家便是。”

  王伦道:“既然是杨制使,就请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纳还行李,如何?”

  杨志道:“好汉既然认得洒家,便还了俺行李,更强似请吃酒。”

  王伦道:“制使,小可数年前到东京应举时,便闻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见,如何教你空去?且请到山寨少叙片时,并无他意。”

  杨志听说了,只得跟了王伦一行人等过了河,上山寨来。

  就叫朱贵同上山寨相会。

  都来到寨中聚义厅上。

  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

  都坐定了。

  王伦叫杀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杨志,不在话下。

  卑休絮烦。

  酒至数杯,王伦心里想道:“若留林冲,实形容得我们不济,不如我做个人情,并留了杨志,与他作敌。”

  因指着林冲对杨志道:“这个兄弟,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唤做豹子头林冲;因这高太尉那厮安不得好人,把他寻事刺配沧州。那里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这里。却才制使上东京勺当,不是王伦纠合制使∶小可兀自弃文就武,来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虽经赦宥,难复前职;亦且高俅那厮见掌军权,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不佑制使心下主意若何?”

  杨志答道:“重蒙众头领如此带携,只是酒家有个亲眷,见在东京居住。前者官事连累了,他不曾酬谢得他,今日欲要投那里走一遭,望众头领还了洒家行李。如不肯还,杨志空手也去了。”

  王伦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请宽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杨志大喜。

  当日饮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来,又置酒与杨志送行。

  吃了早饭,众头领叫一个小喽罗把昨夜担儿挑了,一齐都送下山。

  来到路口,与杨地作别。

  叫小喽罗渡河,送出大路。

  众人相别了,自回山寨。

  王伦自此方才肯教林冲坐第四位,朱贵坐第五位。

  从此,五个好汉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出了大路,寻个庄家挑了担子,发付小喽罗自回山寨。

  杨志取路,不数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寻个客店,安歇下,庄客交还担儿,与了此银两,自回去了。

  杨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将些碎银子买些酒肉吃了。过数日,央人来枢密院打点,理会本等的勾当,将出那担儿金银物买上告下,再要补殿司府制使职役。

  把许多东西都使尽了,方才得申文书,吊去见殿帅高太尉,来到厅前。

  那高俅把从前历事文书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倒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

  把文书一笔都批了,将杨志赶出殿帅府来。

  杨志闷闷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伦劝俺,也见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将父母遗礼来点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不想又吃这一闪!——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

  心中烦恼了一回。

  在客店里又住几日,盘缠使尽了。

  杨志寻思道:“却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这口宝刀,从来跟着洒家;如今事急无措,只得拿去街上货卖,得千百贯钱钞好,好做盘缠,投往他处安身。”

  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

  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

  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

  杨志立未久,只见两边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内去躲。

  杨志看时,只见都乱撺,口里说道:“快躲了!大虫来也!”

  杨志道:“好作怪!这等一片锦城池,却那得大虫来?”

  当下立住脚看时,只见远远地黑凛凛一条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杨志看那人时,却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叫做没毛大虫牛二,专在街上撒泼,行凶,撞闹,连为几头官司,开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汉城人见那厮来都躲了。却说牛二抢到杨志面前,就手里把那口宝刀扯将出来,问道:“汉子,你这刀要卖几钱?”

  杨志道:“祖上留下留下宝刀,要卖三千贯。”牛二喝道:“甚么鸟刀!要卖许多钱!我三十文买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鸟刀有甚好处,叫做宝刀?”

  杨志道:“洒家的须不是店上卖的白铁刀。这是宝刀。”

  牛二道:“怎地唤做宝刀?”

  杨志道:“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你敢剁铜钱么?”

  杨志道:“你便将来,剁与你看。”

  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

  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杨志道:“这个直得甚么!”

  把衣袖卷起,拿刀在手,看较准,只一刀把铜钱剁做两半。

  众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鸟采!——你且说第二件是甚么?”

  杨志道:“吹毛得过;若把几根头发,望刀口上只一吹,齐齐都断。”

  牛二道:“我不信!”

  ——自把头上拔下一把头发,递与杨志,“你且吹我看。”

  杨志左手妾过头发,照着刀口上尽气力一吹,那头发都做两段,纷纷飘下地来。

  众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问;“第三件是甚么?”

  牛志道:“杀人刀上没血。”

  牛二道:“怎地杀人刀上没血?”

  杨志道:“把人一刀砍了,并无血痕。只是个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

  杨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杀人。你不信时,取一支狗来杀与你看。”

  牛二道:“你说杀人,不曾说杀狗!”

  杨志道:“你不买便罢!只管缠人做什么?”

  牛二道:“你将来我看!”

  杨志道:“你只顾没了当!洒家又是你撩拨的!”

  牛二道:“你敢杀我!”

  杨志道:“和你往日无冤,昔日无雠,一物不成,两物见在,没来繇杀你做甚么。”

  牛二紧揪住杨志,说道:“我偏要买你这口刀!”

  杨志道:“你要买,将钱来!”

  牛二道:“我没钱!”

  杨志道:“你没钱,揪住洒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这口刀!”

  杨志道:“我不与你!”

  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杨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

  牛二爬将起来,钻入杨志怀里。

  杨志叫道:“街坊邻舍都是证见!杨志无盘缠,自卖这口刀,这个泼皮强夺洒家的刀,又把俺打!”

  街坊人都怕这牛二,谁敢向前来劝。

  牛二喝道:“你说y挥A,便打杀,直甚么!”

  口里说,一面挥起右手,一拳打来。

  杨志霍地躲过,拿着刀抢入来;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杨志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

  杨志叫道:“洒家杀死这个泼皮,怎肯连累你们。泼皮既已死了,你们都来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

  坊隅众人慌忙拢来,随同杨志,径役开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

  杨志拿着刀,和地方邻舍众人都上厅来,一齐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杨志道:“小人原是殿司使,为因失陷花石纲,削去本身职役,无有盘缠,将这口刀在街货卖,不期被个泼皮破落户牛二强夺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时性起,将那人杀死。众邻舍都是证见。”

  众人亦替杨志告诉分诉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来出首,免了这厮入门的款打。”

  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两员相官,带了仵件行人,监押杨志并众邻舍一千人犯都来天汉州桥边登场检验了,叠成文案。

  众邻舍都出了供状保放,随衙听候当厅发落,将杨志於死囚牢里监守。

  牢里众多押牢,禁子,节级见说杨志杀死没毛大虫牛二,都可邻他是个好男子,不来问他取钱,又好生看觑他。

  天汉州桥下众人为是杨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敛些盘缠,凑些银两来与他送饭,上下又替他使用。

  推司也觑他是个有名的好汉,又与东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没苦主,把款状都改得轻了,三推六问,却招做“一时斗殴杀伤,误伤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满,当厅推司禀过府尹,将杨志带出厅前,除了长枷,断了二十脊杖,唤个文墨匠人刺了两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军。

  那口宝刀没官入库。

  当厅押了文牒,差两个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张龙,赵虎,把七斤半铁叶盘头护身枷钉了,分付两个公人,便教监押上路。

  天汉州桥那几个大户科敛些银两钱物,等候杨志到来,请他两个公人一同到酒店里吃了些酒食;把出银两赍发两位防送公人,说道:“杨志个好汉,与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觑,好生看他一看。”

  张龙,赵虎道:“我两个也佑他是好汉,亦不必你众位分付,但请放心。”

  杨志谢了众人。

  其馀多的银两尽送与杨志做盘缠,众人各自散了。

  卑里只说杨志同两个公人来到原下的客店里算还了房钱,饭钱,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北,安排些酒食请了两个公人,寻医士赎了几个棒疮的膏药贴了棒疮,便同两个公人上路。

  三个望北京进发,五里单牌,十里支牌,逢州过县,买些酒肉,不时请张龙,赵虎吃。

  三个在路,夜宿旅馆,晓行驿道,不数日,来到北京,入得城中,寻个客店安下。

  原来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最有势。

  那留守唤作梁中书,讳世杰;他是东京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

  当日是二月初九日。

  留守升厅。

  两个公人解杨志到留守司厅前,呈上开封府公文。

  梁中书看了。

  原在东京时也曾认得杨志。

  当下一见了,备问情繇。

  杨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复职,使尽钱财,将宝刀货卖,因而杀死牛二的实情,通前一一告禀了。

  梁中书听得大喜,当厅就开了枷,留在厅前听用,押了批迥与两个公人自回东京,不在话下。

  只说杨志自在梁中书府中早晚殷听候使唤。

  梁中书见他谨勤,有心要抬举他,欲要迁他做个军中副牌,月支一分请受,只恐众人不伏,因此,传下号令,教军政司告示大小诸将人员来日都要出东郭门教场中去演武试艺。

  当晚,梁中书唤杨志到厅前。

  梁中书道:“小人应过武举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职役。这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今日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

  梁中书大喜,赐与一副衣甲。

  当夜无事。

  次日,天晓,时当二月中旬,正值风和日暖。

  梁中书早饭己罢,带领杨志上马,前遮后拥,往东郭门来。

  到得教场中。

  大小军卒并许多官员接见,就演武得前下马,到厅上正面撒着一把浑银交椅坐上。

  左右两边齐臻臻地排着两行官员∶指挥使,团练使,正制使,统领使,牙将,校尉,正牌军,副牌军。

  前后周围恶狠狠地列着百员将校。

  正将台上立着两个都监∶一个唤做李天王李成,一个唤做闻大刀闻达。

  二人皆有万天不当之勇,统领着许多军马,一齐都来朝着梁中书呼二声喏。

  却早将台上坚起一面黄旗来。

  将台两边,天右列着三五十对金鼓手,一齐发起擂来。

  品了三通画角,发了三通擂鼓,教场里面谁敢高声。

  又见将台上竖起一面净平旗来,前后五军一齐整肃。

  将台上把一面引军红旗麾动,只见鼓声响处,五百军列成两阵,军士各执器械在手。

  将台上又把白旗招动,两阵马军齐齐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马勒住,梁中书传下令来,叫唤副牌军周谨向前听令。

  右阵里周谨听得呼唤,跃马到厅前,跳下马,插了枪,暴雷也似声个大喏。

  梁中书道:“着副牌军施逞本身武艺。”周谨得了将令,绰枪上马,在演武厅前,左盘右旋,右旋左盘,将手中枪使了几路。

  众人喝采。

  梁中书道:“叫东京对拨来的军健杨志。杨志转过厅前,唱个大喏。梁中书道:“杨志,我知你原是东京殿司府制使军官,犯罪配来此间。即日盗贼猖狂,国家用人之际。你敢与周谨比试武艺高低?如若赢得,便迁你充其职役。”

  杨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违钧旨。”

  梁中书叫取一匹战马来,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应付军器;教杨志披挂上马,与周谨比试。

  杨志去厅后把夜来衣甲穿了;拴束罢,带了头盔弓箭腰刀,手拿长枪,上马从厅后跑将出来。

  梁中书看了道:“着杨志与周谨先比枪。”

  周谨怒道:“这个贼配军!敢来与我交枪!”

  谁知恼犯了这个好汉,来与周谨斗武。

  不因这番比试,有分教杨志在∶万马丛中闻姓名,千军队里夺头功。

  毕竟杨志与周谨比试,引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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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2-2013 05: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

  当时周谨,杨志两个勒马在门旗下,正欲交战交锋。

  只见兵马都监闻达喝道:“且住!”

  自上厅来禀复梁中书道:“复恩相∶论这两个比试武艺,虽然未见本事高低,枪刀本是无情之物,只宜杀贼剿寇,今日军中自家比试,恐有伤损,轻则残疾,重败致命。此乃於军不利。可将两根枪去了枪头,各用毡片包里,地下蘸了石灰,再各上马,都与皂衫穿着,但用枪杆厮搠;如白点多都当输。”

  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随即传今下去。

  两个领了言语,向这演武厅后去了枪尖,都用毡片包了,缚成骨朵;身上各换了皂衫,各用枪去石灰桶里蘸了石灰,再各上马,出到阵前。

  那周谨跃马挺枪,直取杨志;这杨志也拍战马,捻手中枪,来战周谨。

  两个在阵前洋,来来往往,番番复复;搅做一团,纽做一块;鞍上人斗人,坐下马斗马。

  两个斗了四五十合,看周谨时,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看杨志时,只有左肩胛下一点白。

  梁中书大喜,叫换周谨上厅,看了迹,道:“前官参你做个军中副牌,量你这般武艺,如何南征北讨?怎生做得正请受的副牌?教杨志替此人职役。”

  管军兵马都监李成上厅禀复梁中书道:“周谨枪法生疏,弓马熟娴;不争把他来退了职事,恐怕慢了军心。再教周谨与杨志比箭如何?”

  梁中书道:“言之极当。”

  再传下将令来,叫杨志与周谨比箭。

  两个得了将令,都插了枪,各关了弓箭。

  杨志就弓袋内取出那张弓来,扣得端正,擎了弓,跳上马,跑到厅前,立在马上,久身禀复道:“恩相,弓箭发处,事不容情;恐有伤损,乞请钧旨。”

  梁中书道:“武夫比试,何虑伤残?但有本事,射死勿论。”

  杨志得令,回到阵前。

  李成传下言语,叫两个比箭好汉各关与一面遮箭牌防护身体,两个各领了遮箭防牌,绾在臂上,杨志说道:“你先射我三箭,后却还你三箭。周谨听了,恨不得把杨志一箭射个透明。杨志终是个军官出身,识破了他手段,全不把他为事。当时将台上早把青旗麾动,杨志拍马望南边去。周谨纵马赶来,将缰绳搭在马鞍上,左手拿着弓,右手搭上箭,拽得满满地,望杨志后心飕地一箭。杨志听得背后弓弦响,霍地一闪,去镫里藏身,那枝箭早射个空。周谨见一箭射不着,却早慌了;再去壶中急取第二枝箭来,搭上了弓弦,觑的杨志较亲,望后心再射一箭。杨志听得第二枝箭来。却不去镫里藏身∶那枝箭风也似来,心杨志那时也取弓在手,用弓梢只一拨,那枝箭滴溜溜拨下草地里去了。周谨见第二枝箭又射不着,心里越慌。杨志的马早跑到教场尽头;霍地把马一兜,那马便转身望正厅上走回来。周谨也把马只一勒,那马也跑回,就势里赶将来。去那绿茸茸芳草地上,八个马蹄翻盏,撮钹相似,勃喇喇地风团儿也似般走。周谨再取第三枝箭搭在弓弦上,扣得满满地,尽平生气力,眼睁睁地看着杨志后心窝上只一箭射将来。杨志听得弓弦响,纽回身,就鞍上把那枝箭只一绰,绰在手里,便纵马入演武厅前,撇下周谨的箭。梁中梁书见了,大喜,便下号令,却叫杨志也射周谨三箭。将台上又把青旗麾动。周谨撇了弓箭,拿了防牌在手,拍马望南而走。杨志在马上把腰只一纵,略将脚一拍,那马泼喇喇的便赶。杨志先把弓虚扯一扯,周谨在马上听得脑后弓弦响,扭转身来,便把防牌来迎,却早接个空。周谨寻思道:“那厮只会使枪,不会射箭。等他第二枝箭再虚诈时,我便喝位了他,便算我赢了。”

  周谨的马早到教场南尽头,那马便转望演武厅来。

  杨志的马见周谨马跑转来,那马也便回身。

  杨志早去壶中掣出一枝箭来,搭在弓弦上,心里想道:“射中他后心窝,必至伤了他性命;我和他又没冤雠,洒家只射他不致命处便了。”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包婴孩;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说时迟,那时快;一箭正中周谨左肩,周谨措手不及,翻身落马。

  那匹空马直跑过演武厅背后去了。

  众军卒自去救那周谨去了。

  梁中书见了大喜,叫军政司便呈文案来,教杨志截替了周谨职役。

  杨志神色不动,下了马便向厅前来拜谢恩相,充其职役。

  不想阶下左边转上一个人来,叫道:“休要谢职!我和你两个比试!”

  杨志看那人时,身材七尺以上长短,面圆耳大,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落腮胡须,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直到梁中面前声了喏,禀道:“周谨患病未痊,精神不到,因此误输与杨志。小将不才,愿与杨志比试武艺。如若小将折半点便直与杨志,休教截替周谨便教杨志替了小将职役,虽死而不怨。”

  梁中书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大名府留守司正牌军索超。

  为是他性急,撮盐入火,为国家面上只要争气,当先厮杀∶以此人都叫他做急先锋。

  李成听得,便下将台来,直到厅前禀复道:“相公,这杨志既是殿司制使,必然好武艺,须矢周谨不是对手。正好与索正牌比试武艺,便见优劣。”

  梁中书听了,心中想道:“我指望一力要抬举杨志,众将不伏;一发等他赢了索超,他们也死而无怨,却无话说。”

  梁中书随即唤杨志上厅,问道:“你与索超比试武艺,如何?”

  杨志禀道:“恩相将令,安敢有违。梁中书道:“既然如,此你去厅后换了装束,好生披挂。”

  教甲仗库随行官吏取应用军器给与,就叫:“牵我的战马借与杨志骑。——小心在意,休觑得等闲。杨志谢了。自去结束。却说y角埙I索超道:“你却难比别人。周谨是你徒弟,先自输了,你若有些疏失,吃他把大名府军官都看得轻了。我有一匹惯曾上阵的战马并一副披挂,都借与你。小心在意,休教折了锐气!”

  索超谢了,也自去结束。

  梁中书起身,走出阶前来。

  从人移转银交椅,直到月台栏干边放下。

  梁中书坐定,左右只候两行,奂打伞的撑开那把银葫芦顶茶褐罗三檐凉伞来盖定在梁中书背后。

  将台上传下将令,早把红旗招动,两边金鼓齐鸣,发一通擂,去那教场中两阵内各放了个炮。

  炮响处,索超跑马入阵内,藏在门旗下;杨志也从阵前跑马入军中,直到门旗背后,将台上又把黄旗招动,又发了一通擂。

  两军齐呐一声喊,教场中谁敢做声,静荡荡的。

  再一声锣响,扯起净平白旗,两下众官没一个敢走动胡言说话,静静地立着。将台上又青旗招动。

  只见第三通战鼓响处,去那左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闪出正牌军索超,直到阵前,兜住马,拿军器在手,果是英雄!但是∶头戴一顶熟钢狮子盔,脑袋斗后来一颗红缨;身披一副铁叶攒成铠甲;腰系一条金兽面束带,前后两面青铜护心镜;上笼着一领绯红团花袍,上面垂两条绿绒缕领带;下穿一支斜皮气跨靴;左带一张弓,右悬一壶箭;手里横着一柄金蘸斧,坐下李都那匹惯战能征雪白马。

  右边阵内门旗下,看看分开鸾铃响处,杨志提手中枪出马直至阵前,勒住马,横着枪在手,果是勇猛!但是∶头戴一顶铺霜耀日盔,上撒着一把青缨;身穿一副钓嵌梅花榆叶甲,系一条红绒打就勒甲条,前后兽面掩心;上笼着一领白罗生色花袍,垂着条紫绒飞带;脚登一支黄皮衬底靴;一张皮靶弓,数根凿子箭;手中挺着浑铁点钢,枪骑的是梁中书那匹火块赤千里嘶风马。

  两边军将暗暗地喝采∶虽不知武艺如何,先见威风出众。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销金“令”字旗,骤马而来,喝道:“奉相公钧旨,教你两个俱各用心。如有亏误处,定行责罚;若是赢时,多有重。”

  二人得令,纵马出阵,都到教场中心。

  两马相交,二般兵器并举。

  索超忿怒,轮手中大斧,拍马来战杨志;杨志逞威,捻手中神枪来迎索超。

  两个在教场中间,将台前面。

  二将相交,各赌平生本事。

  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纵横,八支马蹄撩乱。

  两个斗到五十馀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

  两边众军官看了,喝采不迭。

  阵前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

  李成,闻达,在将台上不住声叫道:“好斗!”

  闻达心上只恐两个内伤了一个,慌忙招呼旗牌官飞来与他分了。

  将台上忽的一声锣响,杨志和索超斗到是处,各自要争功,那里肯回马。

  旗牌官飞来叫道:“两个好汉歇了,相公有令!”

  杨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军器,勒坐下马,各跑回本阵来,立马在旗下看那梁中书,只等将令。

  李成,闻达,下将台来,直到月台下,禀复梁中书道:“相公,据说zZ艺一般,皆可重用。”

  梁中书大喜,传下将令,唤杨志,索超。

  旗牌官传令,唤两个到厅前,都下了马。

  小校接了二人的军器。

  两个都上厅来,躬身听令。

  梁中书叫取两锭白银两副表里来赏赐二人;就叫军政司将两个都升做管军提辖使;便叫贴了文案,从今日便参了他两个。

  索超,杨志,都拜谢了梁中书,将着赏赐下厅来,解了枪刀弓箭,卸了头盔衣甲,换了衣裳。

  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换了锦袄。

  都上厅来,再拜谢了众军官。

  梁中书叫索超,杨志,两个也见了礼,入班做了提辖。

  众军卒打着得胜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书和大小军官都在演武厅上筵宴。

  看看红日西沉,筵席己罢,梁中书上了马,众官员都送归府。

  马头前摆着这两个新参的提辖,上下肩都骑着马,头上都带着红花,迎入东郭门来。

  两边街道,扶老携幼,都看了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问道:“你那百姓欢喜为何?”

  众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汉等生在北京,长在大名,从不曾见今日这等两个好汉将军比试!今日教场中看了这般敌手,如何不欢喜!”

  梁中书在马上听了喜。

  必到府中,众官各自散了。

  索超自有一斑弟兄请去作庆饮酒。

  杨志新来,未有相识,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听候使唤,都不在话下。

  且把这闲话丢过,只说正话。

  自东郭演武之后,梁中书十分爱惜杨志,早晚与他并不相离,月中又有一分请受,自渐渐地有人来结识他。

  那索超见了杨志手段高强,心中也自钦伏。

  不觉光阴迅速,又早春尽夏来。

  时逢端午,蕤宾节至。

  梁中书与蔡夫人在后堂家宴,庆贺端阳。

  酒至数杯,食供两套,只见蔡夫人道:“相公自从山身,今日为一统帅,掌握国家重任,这功名富贵从何而来?”

  梁中书道:“世杰自幼读书,颇知经史;人非草木,岂不知泰山之恩?提携之力,感激不尽!”

  蔡夫人道:“相公既知我父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

  梁中书道:“下官如何不记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经人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京师庆寿。一月之前,干人都关领去了,见今九分齐备。数日之间,也待打点停当,差人起程。——只是一件在踌躇∶上年收买了许多玩器并金珠宝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尽被贼人劫了,枉费了这一遭财物,至今严捕贼人不获,今年叫谁人去好?”

  蔡夫人道:“帐前见有许多军校,你选择知心腹的人去便了。”

  梁中书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礼物完足,那时选择去人去迟。夫人不必挂心。世杰自有理会。”

  当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

  自此不在话下。

  却说山东济州郓城县新到任一个知县,姓时,名文彬。

  当日升厅公座,左右两边排着公吏人等。

  ;知县随即叫唤尉司捕盗官员并两个巡捕都头。

  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

  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一十个士兵。

  这马兵都头姓朱,名仝;身长八尺四五,有一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原是本处富户,只因他仗义疏财,结识江湖上好汉,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步兵都头姓雷,名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为他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出身;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也学得一身好武艺。

  那朱仝,雷横,两个专管擒拿贼盗。

  当日,知县呼唤两个上厅来,声了喏,取台旨。

  知县道:“我自到任以来,闻知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亦恐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今唤你等两个,休辞辛苦,与我将带本管士兵人等,一个出西门,一个出东门,分投巡捕。若有贼人,随即剿获甲解。不可扰动乡民。体知东溪村山上有株大红叶树,别处皆无,你们众人采几片来县里呈纳,方表你们曾巡到那里。若无红叶,便是汝等虚妄,定行责罚不恕。”

  两个都领了台旨,各自回归,点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说朱仝引人出西门,自去巡捕。

  只说雷横当晚引了二十个士兵出东门绕村巡察,遍地里走了一遭,回来到东溪村山上,众人采了那红叶,就下村来。

  行不到三二里,早到灵官庙前,见殿门不关。

  雷横道:“这殿里又没有庙祝,殿门不关,莫不有歹人在里面么?我们直入去看一看。”

  众人拿着火一齐将入来。

  只见供桌上赤条条地睡着一个大汉。

  天道又热,那汉子把些破衣裳团做一块作枕头枕在项下,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

  雷横看了道:“好怪!懊怪!知县相公忒神明!原来这东溪村真个有贼!”

  大喝一声。

  那汉却待要挣挫,被二十个士兵一齐向前,把那汉子一条索绑子,押出庙门,投一个保正庄上来。

  不是投那个去处,有分教∶东溪村里,聚三四筹好汉英雄;郓城县中,寻十万贯金珠宝贝。

  正是∶天上罡星来聚会,人间地煞得相逢。

  毕竟雷横拿住那汉投解甚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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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2-2013 05: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卑说当时雷横来到灵官殿上,见了这大汉睡在供桌上。

  众士兵上,前把条索子绑了,捉离灵官殿来。

  天色却早,是五更时分。

  雷横道:“我们且押这厮去晁保正庄上,讨些点心吃了,却解去县里取问。”一行众人却都奔这保正庄上来。

  原来那东溪村保正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后父母官问时,保正也好答应。见今吊在贵庄门房里。”

  晁盖听了,记在心,称谢道:“多亏都头见报。”

  少刻,庄客捧出盘馔酒食。

  晁盖说道:“此间不好说话,不如去后厅轩下少坐。”

  便叫庄客里面点起灯烛,请都头里面酌杯。

  晁盖坐了主位,雷横坐了客席。

  两个坐定,庄客铺下果品按酒菜蔬盘馔,庄客一面筛酒。

  晁盖又叫置酒与士兵众人吃,庄客请众人,都引去廊下客位里管待,大盘肉,大碗洒,只管叫众人吃。

  晁盖一头相待雷横饮酒,一面自肚里寻思:“村中有甚小贼吃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谁。”

  相陪吃了五七杯酒,便叫家里一个主管出来,“陪奉都头坐一坐,我去净了手便来。”

  那主管陪侍着雷棋吃酒。

  晁盖却去里面拿了个灯笼,迳来门楼下看时,士兵都去吃酒,没一个在外面。晁盖便问看门的庄客:“都头拿的贼吊在那里?”

  庄客道:“在门房里关着。”

  晁盖去推开门打一看时,只见高高吊起那汉子在里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起两条黑魉魉毛腿,赤着一支脚。

  晁盖把灯那人脸时,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

  晁盖便问道:“汉子,你是那里人?我村中不曾见有你。”

  那汉道:“小人是远乡客人,来这里投奔一个人,却把我拿来做贼。我须有分辩处。”

  晁盖道:“你来我这村中投奔谁?”

  那汉道:“我来这村中投奔一个好汉。”

  晁盖道:“这好汉叫做甚么?”

  那汉道:“他唤做晁保正。”

  晁盖道:“你却寻他有甚勾当?”

  那汉道:“他是天下闻名的义士好汉,如今我有一套富贵,要与他说知,因此而来。”

  晁盖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却要我教你,你只认我做娘舅之亲。少刻我送雷都头那人出来时,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认你做外甥。便脱四五岁离了这里,今只来寻阿舅。因此不认得。”那汉道:“若得如此救护,深感厚恩。义士提携则个!”

  当时晁盖提了灯笼自出房来,仍旧把门拽上,急入后厅来见雷横,说道:“甚是慢客。”

  雷横道:“多多相扰,理甚不当。”

  两个又吃了数杯酒,只见窗子外射入天光来。

  雷横道:“东方动了,小人告退,好去县中画卯。”

  晁盖道:“都头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干,千万来走一遭。”

  雷横道:“却得再来拜望,请保正免送。”

  晁盖道:“却罢也送到庄门口。”

  两个同走出来,那伙士兵众人都吃了酒食,吃得饱了,各自拿了枪棒,便去门房里解了那汉,背剪缚着,带出门外,晁盖见了,说道:“好条大汉!”

  雷横道:“这厮便是灵官殿里捉的贼。”

  说犹未了,只见那汉叫一声“阿舅!救我则个!”

  晁盖假意看他一看,喝问道:“兀的这厮不是王小三么?”

  那汉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众人吃了一惊。

  雷横便问晁盖道:“这人是谁?如何却认得保正?”

  晁盖道:“原来是我外甥王小三。这厮如何在庙里歇?乃是家姐的孩儿,从小在这里过活,四五岁时随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数年。这厮十四五岁又来走了一遭,跟个本京客人来这里贩卖,向后再不曾见面。多听得人说这厮不成器,如何却在这里!小可本也认他不得,为他鬓边有这一搭朱砂记,因此影影记得。”

  晁盖喝道:“小三你如何不迳来见我,却去村中做贼?”

  那汉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贼!”

  晁盖喝道:“你既不做贼,如何拿你在这里?”

  夺过士兵手里棍棒,劈头劈脸便打。

  雷横并众人劝道:“且不要打,听他说。”

  那汉道:“阿舅息怒,且听我说。自从十四五岁时来走了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吃了一杯酒,不敢来见阿舅;权去庙里睡得醒了却来寻阿舅。不想被他们不问事繇,将我拿了;却不曾做贼!”

  晁盖拿起棍来又要打,口里骂道:“畜生!你却不迳来见我,且在路上贪图这口黄汤!我家中没得与你吃?辱没杀人!”

  雷横劝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贼。我们见他偌大一条大汉,在庙里睡得蹊跷,亦且面生,又不认得,因此设疑,捉了他来这里。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唤士兵,——“快解了绑缚的索子,放还保正。”

  众士兵登时解了那汉。

  雷横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众。小人们回去。”

  晁盖道:“都头且住,请入小庄,再有话说。”

  雷横放了那汉,一齐再入草堂里来,晁盖取出十两花银,送与雷横,说道:“都头,休嫌轻微,望赐笑留。”

  雷横道:“不当如此。”

  晁盖道:“若是不肯收受时,便是怪小人。”

  雷横道:“既是保正厚意,权且收受。改日得报答。”

  晁盖叫那汉拜谢了雷横。

  晁盖又取些银两赏了众士兵,再送出庄门外。

  雷横相别了,引着士兵自去。

  晁盖却同那汉到后轩下,取几件衣裳,与他换了,取顶头巾与他戴了,便问那汉姓甚名谁,何处人。

  那汉道:“小人姓刘,名唐,祖贯东潞州人氏;因这鬓边有这搭朱砂记,人都唤小人做赤发鬼。特地送一套富贵来与保正哥哥,昨夜晚了,因醉倒庙里,不想被这厮们捉住,绑缚了来。今日幸得在此,哥哥坐定,受刘唐四拜。”

  拜罢,晁盖道:“你且说送一套富贵与我见在何处?”

  刘唐道:“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说这话。——这里别无外人,方可倾心吐胆对哥哥说。”

  晁盖道:“这里都是我心腹人,但说不妨。”

  刘唐道:“小弟打听得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玩器等物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去年也曾送十万贯金珠宝贝,来到半路里,不知被谁人打劫了,至今也无捉处。今年又收买十万金珠宝贝,早晚安排起程,要赶这六月十五日生辰。小弟想此一套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难?便可商议个道理,去半路上取了。天理知之,也不为罪,闻知哥哥大名,是个真男子,武艺过人。小弟不才,颇也学得本事,休道三五个汉子,便是一二千军马队中,拿条枪,也不惧他。倘蒙哥哥不弃时,情愿相助一臂。不知哥哥心内如何?”

  晁盖道:“壮哉!且再计较,你既来这里,想你吃了些艰辛,且去客房里将息少歇。待我从长商议,来日说话。”

  晁盖叫庄客引刘唐廊道客房里歇息。”

  庄客引到房中,也自去干事了。

  且说刘唐在房里寻思道:“找着甚来繇苦恼这遭?多亏晁盖完成,解脱了这件事。只叵耐雷横那厮平白地要陷我做贼,把我吊这一夜!想那厮去未远,我不如拿了条棒赶上去,齐打翻了那厮们,却夺回那银子送还晁盖,也出一口恶气。此计大妙!”刘唐便出房门,去枪架上拿了一条朴刀,便出庄门,大踏步投南赶来;此时天色已明,却早见雷横引着士兵,慢慢地行将去。

  刘唐赶上来,大喝一声,“兀那都头不要走!”

  雷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刘唐捻着朴刀赶来。

  雷横慌忙去士兵手里夺条朴刀拿着,喝道:“你那厮赶将来做甚么?”刘唐道:“你晓事的,留下那十两银子还了我,我便饶了你!”

  雷横道:“是你阿舅送我的,干你甚事?我若不看你阿舅面上,直结果了你这厮性命!刹地问我取银子!”

  刘唐道:“我须不是贼,你却把我吊了一夜!又骗了我阿舅十两银子!是会的,将来还我,佛眼相看!你若不还我,叫你目前流血!”

  雷横大怒,指着刘唐大骂道:“辱门败户的谎贼!怎敢无礼!”

  刘唐道:“你那诈害百姓的腌泼才!怎敢骂我!”

  雷横又骂道:“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

  刘唐大怒道:“我来和你见个输赢!”

  捻着朴刀,直奔雷横。

  雷横见刘唐赶上来,呵呵大笑,挺手中朴刀来迎。

  两个就大路上撕并了五十馀合,不分胜败。

  众士兵见雷横赢刘唐不得,却待都要一齐上并他,只见侧首篱门开处,一个人掣两条铜链,叫道:“你两个好汉且不要斗。我看了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

  便把铜链就中一隔。

  两个都收住了朴刀。

  跳出圈子外来,立了脚,看那人时,似秀才打扮,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穿一领皂沿边麻布宽衫,腰系一条茶褐銮带,下面丝鞋净袜,生得眉目清秀,面白须长。

  这人乃是智多星吴用,表字学究,道号加亮先生,祖贯本乡人氏;手提铜链,指着刘唐,叫道:“那汉且住!你因甚和都头争执?”

  刘唐光着眼看吴用道:“不干你秀才事!”

  雷横便道:“教授不知,这厮夜来赤条条地睡在灵官殿里,被我们拿了这厮,带到晁保正庄上,原来却是保正的外甥,看他母舅面上,放了他。晁保正情了酒,送些礼物与我,这厮瞒了他阿舅,直赶到这里问我取,你道这厮大胆么?”吴用寻思道:“晁盖我都是自幼结交,但是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他的亲眷相识,我都知道,不曾见有这个外甥。亦且年甲也不相登。必有些蹊跷,我且劝开了这场闹却再问他。”

  吴用便道:“大汉休执迷。你的母舅与我至交,又和这都头亦过得好。他便送些人情与这都头,你却来讨了,也须坏了你母舅面皮且看小生面,我自与你母舅说。”

  刘唐道:“秀才!你不省得!这个不是我阿舅甘心与他,他诈取了我阿舅的银两!若不还我,誓不回去!”

  雷横道:“只除是保正自来取,便还他!却不还你!”

  刘唐道:“你冤屈人做贼,诈了银子,怎么不还?”

  雷横道:“不是你的银子!不还!不还!”

  刘唐道:“你不还,只除问得手里朴刀肯便罢!”

  吴用又劝:“你两个斗了半日,又没输赢,只管斗到几时是了?”

  刘唐道:“他不还我银子,直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便罢!”

  雷横大怒道:“我若怕你,添个士兵来并你,也不算好汉!我自好歹搠翻你便罢!”

  刘唐大怒,拍着胸前,叫道:“不怕!不怕!”

  便赶上来。

  这边雷横便指手画脚也赶拢来。

  两个又要撕并。

  这吴用横身在里面劝,那里劝得住。

  刘唐捻着扑刀,只待钻将过来。

  雷横口里千贼万贼价骂,挺朴刀正待要斗。

  只见众兵道:“保正来了!”

  刘唐回身看时,只见晁盖被着衣裳,前襟摊开,从大路上赶来,大喝道:“畜生!不得无礼!”

  那吴用大笑道:“须是保正自来,方才劝得这场闹。”

  晁盖赶得气问道:“怎的赶来这里斗朴刀?”

  雷横道:“你的令甥拿着朴刀赶来问我取银子。小人道∶“不还你,我自送还保正,非干你事。”他和小人斗了五十合。教授解劝在。”

  晁盖道:“这畜生!小人并不知道。”

  都头看小人之面,请回,自当改日登门陪话。”

  雷横道:“小人也知那厮胡为,不与他一般见识。又劳保正远出。”

  作别自去,不在话下。

  且说yd用对晁盖说道:“不是保正自来,几乎做出一场大事,这个令甥端的非凡!是好武艺!小生在篱笆里看了,这个有名惯使朴刀的雷都头也敌不过,只办得架隔遮拦。若再斗几合,雷横必然有失性命。因此,小生慌忙出来间隔了。这个令甥从何而来?往尝寺,庄上不曾见有。”

  晁盖道:“却待正要来请先生到敝庄商议句话。正欲使人来,只是不见了他,枪架上朴刀又没了。只见牧童报说,“一个大汉拿条朴刀望南一直赶去。”我慌忙随后追来了,早是教授谏劝住了。请尊步同到敝庄,有几话计较计较。”

  那吴用还至书齐,挂了铜链在书房里,分付主人家道:“学生来时,说道先生今日有干,权放一日假。”

  拽上书齐门,将锁锁了,同晁盖,刘唐,到晁家庄上。

  晁盖迳邀进后堂深处,分宾而坐。

  吴用问道:“保正,此人是谁?”

  晁盖道:“此人江湖上好汉,好刘,名唐,是东潞州人氏。因此有一套富贵,特来投奔我,夜来他醉卧在灵官庙里,却被雷横捉了,拿到我庄上。我因认他做外甥,方得脱身。他说∶“有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十万贯金珠宝贝送上东京与他丈人蔡太师庆生辰,早晚从这里经过,此等不义之财,取之何碍?”他来的意正应我一梦。我昨夜梦见北斗七星直坠在我屋脊上,斗柄上另有一颗小星,化道白光去了。我想星本家,安得不利?今早正要求请教授商议此一件事若何。”

  吴用笑道:“小生见刘兄赶来跷蹊,也猜个七八分了。此一事却好。只是一件∶人多不得,人少又做不得;宅上空有许多庄客,一个也用得。如今只有保正,刘兄,小生三人,这件事如何团弄?便是保正与刘兄十分了得,也担负不下。这段事,须得七八个好汉方可,多也无用。”

  晁盖道:“莫非要应梦中星数?”

  吴用便道:“兄长这一梦也非同小可。莫非北地上再有扶助的人来?——”寻思了半晌,眉头一纵计上心来,说道:“有了!有了!”

  晁盖道:“先生既有心腹好汉,可以便去请来,成就这件事。”

  吴用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东溪庄上,聚义汉翻作强人;石碣村中,打鱼船权为战舰。

  正是∶指挥说地谈天口,来做翻江搅海人。

  毕竟智多星吴用说出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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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2-2013 05: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卑说当时吴学究道:“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

  晁盖道:“这三个却是甚么样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

  吴用道:“这三人是弟兄三个,在济州梁山泊边石碣村住,日尝只打鱼为生,亦曾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个唤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唤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唤做活罗阮小七。这三个是亲兄弟。小生旧日在那里住了数年,与他相交时,他虽是个不通文墨的人,为见他与人结交,真有义气,是个好男子,因此和他来往。今已好两年不曾相见。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盖道:“我也曾闻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请他们来商议?”

  吴用道:“着人去请他们,如何肯来。小生必须自去那里,凭三寸不烂之舌,说他们入伙。”

  晁盖大喜道:“先生高见几时可行?”

  吴用答道:“事不宜迟,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里。”

  晁盖道:“最好。”

  当时叫庄客且安排酒食来吃。

  吴用道:“北京到东京也曾行过,只不知“生辰纲”从那条路来;再烦刘兄休辞辛苦,连夜入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端的从那条路上来。”

  刘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

  吴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日,如今却是五月初头,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却教刘兄去。”

  晁盖道:“也是。刘兄弟只在我庄上等候。”

  卑休絮烦。

  当日吃了半晌酒食。

  至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罢,吃了些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

  晁盖,刘唐,送出庄门。

  吴用连夜投石碣村来。

  行到晌午时分早来到那村中。

  吴学究自来认得,不用问人,来到石碣村中,迳投阮小二家来,来得门前,看时,只见枯桩上缆着数支小渔船,疏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数间草房。

  吴用叫一声道:“二哥在家么?”

  只见阮小二走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了是吴用。

  迸忙声喏,道:“教授何来?甚风吹得到此?”

  吴用答道:“有些小事,特来相浼二郎。”

  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说不妨。”

  吴用道:“小生自离了些间,又早二年。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筵席,用着十数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相投足下。”

  阮小二笑了一声,说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却说。”

  吴用道:“小生的来意,也正欲要和二郎吃三杯。”

  阮小二道:“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在船里荡将过去。”

  吴用道:“最好;也要就与五郎说句话,不知在家也不在?”

  阮小二道:“我们一同去寻他便了。”

  两个来到泊岸边,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支,便扶着吴用下船去了。

  树根头拿了一把锄头,只顾荡,早荡将开去,望湖泊里来。

  正荡之间,只见院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见五郎么?”

  吴用看时,只见芦苇中摇出一支船来。

  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把那支船荡着,问道:“二哥,你寻五哥做甚么?”

  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相央yA说话。”

  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几时不曾相见。”

  吴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

  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见面。”

  两支船厮跟着在湖泊里。

  不多时,划到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间草房。

  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

  那婆婆道:“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却才讨了我头上钗儿出镇上赌去了!”

  阮小二笑了一声,便把船划开。

  阮小七便在背后船上说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赌钱只是输,却不晦气?”

  ——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地!”吴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计了。”两支船厮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

  碑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把着两串铜铁,下来解船。

  阮小二道:“五郎来了!”

  吴用看时,但见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道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斗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

  吴用叫一声道:“五郎,得采么?”

  阮小五道:“原来却是教授。好两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日了。”

  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寻你,老娘说道,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寻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

  阮小五慌忙去桥道解了小船,跳在舱里,捉了桦楫,只一划,三支船厮并着。划了一歇,三支船到水亭下荷花荡中。

  三支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入酒店里来,都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个弟兄俗,请教授上坐。”

  吴用道:“却使不得。”

  阮小七道:“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便先坐了。”

  吴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

  店小二把四支大盏子摆开,铺下四双筋,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

  小二哥道:“新宰得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

  阮小二道:“大块切十斤来。”

  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话,没甚孝道。”

  吴用道:“倒也相扰,多激恼你们。”

  阮小二道:“休恁地说。”

  催促小二哥只顾筛酒,早把牛肉切做两盘,将来放在桌上。

  阮家三兄弟让吴用吃了几块便吃不得了。

  那三个狼餐虎食,吃了一回。

  阮小五动问道:“教授到些贵干?”

  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来要对付十数尾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来寻我们。”

  阮小七道:“若是每尝,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说十数个,再要多些,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难得!”

  阮小五道:“教授远来,我们也对付十来个重五六斤的相送。”

  吴用道:“小生多有银两在,此随算价钱。只是不用小的,须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却没讨处。便是五哥许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须要等得几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鳖鱼,就把来吃些。”

  阮小七便去船内取将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放在桌上。

  阮小七道:“教授,胡乱吃些酒。”

  四个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

  吴用寻思道:“这酒店里须难说话。今夜必是他家权宿,到那里却又理会。”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权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却再计较。”

  吴用道:“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千难万难,幸得你们弟兄今日做一处。眼见得这席酒不肯要小生还钱。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在此,相烦就此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同一醉,如何?”

  阮小二道:“那里要教授坏钱。我们弟兄自去整理,不烦恼没对付处。”

  吴用道:“迳来要请你们三位。若还不依小生时,只此告退。”

  阮小七道:“既是教授这般说时,且顺情吃大,却再理会。”

  吴用道:“还是七郎性直爽快。”

  吴用取出一两银子付与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

  阮小二道:“我的酒钱一发还你。”

  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离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迳划将开去,一直投阮小二家来。

  到得门前上了岸,把船仍旧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齐都到后面坐地,便叫点起灯来。

  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

  四个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

  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讨的小帮子在厨下安排。

  约有一更相次,酒都搬来摆在桌上。

  吴用劝他兄弟们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事来,说道:“你这里偌大一个去处,却怎地没了这等大鱼?”

  阮小二道:“实不瞒教授说,这般大鱼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这石碣湖中狭小,存不这等大鱼。”

  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脉之水,如何不去打些?”

  阮小二叹了一口气,道:“休说。”

  吴用又问道:“二哥如何叹气?”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饭碗,如今绝不敢去!”

  吴用道:“偌大去处,终不成官司禁打鱼鲜?”

  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来禁打鱼鲜!便是活阎王也禁治不得!”

  吴用道:“既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

  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

  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这!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强人占了,不容打鱼。”

  吴用道:“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说。”

  阮小二道:“那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这难尽!”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

  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擅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先把如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

  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

  吴用道:“恁地时,那厮门倒快活?”

  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

  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仗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如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涂!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兄弟们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

  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

  吴用道:“假如便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

  阮小七道:“若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彀见用一日,便死了开眉展眼!”

  吴用暗暗喜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

  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贼么?”

  阮小七道:“便捉得他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

  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怨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

  阮小二道:“老先生,你一知我弟兄们几遍商量,要去入伙。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

  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康慨,爱我弟兄们便好。”

  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

  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

  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自不曾遇着!”

  吴用道:“只此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

  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

  吴用道:“正是此人。”

  阮小七道:“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

  吴用道:“这等一个人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

  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到那里,因此不能彀与他相见。”

  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拦住取了,如何?”

  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

  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事。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说话。”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一定是烦老兄来。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帮助你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

  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着脖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

  吴用道:“你们三位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

  阮小五听了道:“罢!罢!”

  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

  阮小七跳起来道:“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

  吴用道:“请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

  阮家三弟兄大喜。

  当夜过了一宿。

  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

  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

  只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吊着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

  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

  六人俱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

  吴用把前话说了。

  晁盖大喜,便叫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

  阮氏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酒落,三个说道:“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

  三个弟兄好生欢喜。

  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

  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

  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尽皆欢喜,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诛地灭。神明鉴察。”六人都说誓了,烧化纸钱。

  六筹好汉正在堂后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化斋粮。”

  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须直来问我们?”

  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

  晁盖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

  晁盖道:“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

  庄客道:“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四斗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热闹。

  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

  晁盖听得,吓了一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

  便从后堂出来。

  到庄门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

  晁盖见了,叫道:“先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

  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

  晁盖道:“你可曾认得晁保正么?”

  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见面。”

  晁盖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话说?”

  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道。”

  晁盖道:“先生少礼,请到庄里拜茶,如何?”

  那先生道:“多感。”

  先进入庄里来。

  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

  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甚么去处可坐?”

  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

  晁盖道:“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

  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贫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善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

  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纲么?”

  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

  晁盖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

  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

  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

  正是∶机谋未就,争奈合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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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12-2013 06:0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当时公孙胜正在阁儿里对晁盖说这北京生辰纲是不义之财,取之何碍,只见一个人从外面抢将入来揪住公孙胜,道:“你好大胆!却才商议的事,我都知了也!”

  那人却是智多星吴学究。

  晁盖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请相见。”

  两个叙礼罢,吴用道:“江湖上久闻人说入云龙公孙胜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处得会。”

  晁盖道:“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吴学究。”

  公孙胜道:“吾闻江湖上人多曾说加亮先生大名。岂知缘法却在保正庄上得会。只是保正疏财仗义,以此天下豪杰都投门下。”

  晁盖道:“再有几个相识在里面,一发请进后堂深处相见。”

  三个人入到里面,就与刘唐,三阮,都相见了。

  众人道:“今日此一会应非偶然,须请保正哥哥正面而坐。”

  晁盖道:“量小子是个穷主人,怎敢占上!”吴用道:“保正哥哥年长。依着小生,且请坐了。”

  晁盖只得坐了第一位。

  吴用坐了第二位。

  公孙胜坐了第三位。

  刘唐坐了第四位。

  阮小二坐了第五位。

  阮小五坐了第六位。

  阮小七坐了第七位。

  却才聚义饮酒,重整杯盘,再备酒肴,众人饮酌。

  吴用道:“保正梦见北斗七星坠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义举事,岂不应天垂象?此一套富贵,唾手而取。前日所说央刘兄去探听路程从那里来,今日天晚,来早便请登程。”

  公孙胜道:“这一事不须去了。贫道已打听知他来的路数了,只是黄泥冈大路上来。”

  晁盖道:“黄泥冈东十里路,地名安桨村,有一个闲汉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曾来投奔我,我曾赍助他盘缠。”

  吴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应在这人?自有用他处。”

  刘唐道:“此处黄泥冈较远,何处可以容身?”

  吴用道:“只这个白胜家,便是我们安身处。——亦还要用了白胜。”

  晁盖道:“吴先生,我等还是软取?却是硬取?”

  吴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来的光景;力则力取,智则智取。我有一条计策,不知中你们意否?如此如此。”晁盖听了大喜,颠着脚,道:“好妙计!不枉了称你做智多星!果然赛过诸葛亮!懊计策!”吴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可你知我知。”

  晁盖便道:“阮家三兄且请回归,至期来小庄聚会。吴先生依旧自去教学。公孙先生并刘唐只在敝庄权住。”

  当日饮酒至晚,各自去客房里歇息。

  次日五更起来,安排早饭吃了,晁盖取出三十两花银送与阮家三兄弟,道:“权表薄意,切勿推却。”

  三阮那里肯受。

  吴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

  三阮方才受了银两。

  一齐送出庄外来。

  吴用附耳低言道:“这般这般,至期不可有误。”

  三阮相别了,自回石碣村去。

  晁盖留住公孙胜,刘唐在庄上。

  吴学究常来议事。

  卑休絮烦。

  却说北京大名府梁中书,收买了十万贯庆贺生辰礼物完备,选日差人起程。

  当下一日在后堂坐下,只见蔡夫人问道:“相公,生辰纲几时起程?”

  梁中书道:“礼物都已完备,明后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踌躇未决。”

  蔡夫人道:“有甚事踌躇未决?”

  梁中书道:“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送上东京去,只因用人不着,半路被贼人劫将去了,至今获;今年帐前眼见得又没个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踌躇未决。”

  蔡夫人指着阶下,道:“你常说这个人十分了得,何不着他委纸领状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误。”

  梁中书看阶下那人时,却是青面兽杨志。

  梁中书大喜,随即唤杨志上厅,说道:“我正忘了你。你若与我送生辰纲去,我自有抬举你处。”

  杨志叉手向前,禀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点?几时起身?”

  梁中书道:“着落大名府差十辆太平车子;帐前十个厢禁军,监押着车;每辆上各插一把黄旗,上写着“献贺太师生辰纲;”每辆车子,再使个军健跟着。三日内便要起身去。”

  杨志道:“非是小人推托。其实去不得。乞钧旨别差英雄精细的人去。”

  梁中书道:“我有心要抬举你,这献生辰纲的札子内另修一封书在中间,太师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来。如何倒生支词,推辞不去?”

  杨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听得上年已被贼人劫去了,至今未获。今岁途中盗贼又多;此去东京又无水路,都是旱路。经过的是紫金山,二龙山,桃花山,伞盖山,黄泥冈,白沙坞,野云渡,赤松林,这几处都是强人出没的去处。便兼单身客人,亦不敢独自经过。他知道是金银宝物,如何不来抢劫!枉结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

  梁中书道:“恁地时多着军校防护送去便了。”

  杨志道:“恩相便差一万人去也不济事;这厮们一声听得强人来时,都是先走了的。”

  梁中书道:“你这般地说时,生辰纲不要送去了?”

  杨志又禀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

  梁中书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说:“杨志道:“若依小人说时,并不要车子,把礼物都装做十馀条担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货也点十个壮健的厢禁军,却装做脚夫挑着;只消一个人和小人去,却打扮做客人,悄悄连夜上东京交付,恁地时方好。”

  梁中书道:“你甚说得是。我写书呈,重重保你,受道诰命回来。”

  杨志道:“深谢恩相抬举。”

  当日便叫杨志一面打拴担脚,一面选拣军人。

  次日,叫杨志来厅前伺候,梁中书出厅来问道:“杨志,你几时起身?”

  杨志禀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准行,就委领状。”

  梁中书道:“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拍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

  杨志告道:“恩相,杨志去不得了。”

  梁中书道:“礼物都己拴缚完备,如何又去不得?”

  杨志禀道:“此十担礼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众人都由杨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杨志提调;如今又叫老都管并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师府门下公,倘或路上与小人别拗起来,杨志如何敢和他争执得?若误了大事时,杨志那其间如何分说?”

  梁中书道:“这个也容易,我叫他三个都听你提调便了。”

  杨志答道:“若是如此禀过,小人情愿便委领状。倘有疏失,甘当重罪。”

  梁中书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举你!真有见识!”

  随即唤老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出来,当厅分付,道:“杨志提辖情愿委了一纸领状监押生辰纲——十一担金珠宝贝——赴京太师府交割。这干系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听他言语,不可和他别拗。夫人处分付的勾当,你三人自理会。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

  老都管一一都应了。

  当日杨志领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担仗都摆在厅前。

  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将一小担财帛,共十一担,拣了十一个壮健的厢禁军,都做脚夫打份。

  杨志戴上凉笠儿,穿着青纱衫子,系了缠带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条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个客人模样。

  两个虞候假装做跟的伴当。

  各人都拿了条朴刀,又带几根藤条。

  梁中书付与了札付书呈。

  一行人都吃得饱了,在厅上拜辞了。

  梁中书看军人担仗起程。

  杨志和谢都管两个虞候监押着,一行共是十五人,离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门,取大路投东京进发。

  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

  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路上行。

  自离了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凉便行;日中热时便歇。

  五七日后,人家渐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

  杨志却要辰牌起身,申时便歇。

  那十一个厢禁军,担子又重,无有一个稍轻,天气热了,行不得;见着林子便要去歇息。

  杨志赶着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

  两个虞候虽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气喘了行不上。

  杨志便嗔道:“你两个好不晓事!这干系须是俺的!你们不替洒家打这夫子,却在背后也慢慢地挨!这路上不是要处!”

  那虞候道:“不是我两个要慢走,其实热了行不动,因此落后。前日只是趁早凉走,如今恁地正热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匀!”

  杨志道:“你这般说话,却似放屁!前日行的须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尴尬去处,若不日里赶过去,谁敢五更半夜走?”

  两个虞候口里不言,肚中寻思:“这厮不直得便骂人!”

  杨志提了朴刀,拿着藤条,自去赶那担子。

  两个虞候坐在柳阴树下等得老都管来;两个虞候告诉道:“杨家那厮强杀只是我相公门下一个提辖!直这般会做大!”

  老都管道:“须是相公当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别拗,”因此我不做声。这两日也看他不得。权且耐他。”

  两个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话儿,都管自做个主便了。”

  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

  当日行到申牌时分,寻得一个客店里歇了。

  那十一个厢禁军两汗通流,都叹气吹嘘,对老都管说道:“我们不幸做了军健!情知道被差出来。这般火似热的天气,又挑着重担;这两日又不拣早凉行,动不动老大藤条打来;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们直恁地苦!”

  老都管道:“你们不要怨怅,巴到东京时,我自赏你。”

  那众军汉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们时,并不敢怨怅。”

  又过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都要乖凉起身去。

  杨志跳起来,喝道:“那里去!且睡了!却理会!”

  众军汉道:“趁早不走,日里热时走不得,却打我们!”

  杨志大骂道:“你们省得甚么!”

  拿了藤条要打。

  众军忍气吞声,只得睡了。

  当日直到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饭走。

  一路上赶打着,不许投凉处歇。

  那十一个厢禁军口里喃喃呐呐地怨怅;两个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听了,也不着意,心内自恼他。

  卑休絮烦。

  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个人没一个不怨怅杨志。

  当日客店里辰牌时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饭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时节,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当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岖小径,南山北岭,却监着那十一个军汉。

  约行了二十馀里路程,那军人们思量要去柳阴树下歇凉,被杨志拿着藤条打将来,喝道:“快走!教你早歇!”

  众军人看那天时,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

  杨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

  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

  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的不晒杀人!”

  杨志喝着军汉道:“快走!赶过前面冈子去,却再理会。”

  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

  一行十五人奔土冈子来,歇下担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树下睡倒了。

  杨志说道:“苦也!这里是甚么去处,你们却在这里歇凉!起来快走!”

  众军汉道:“你便利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

  杨志拿起藤条,劈头劈脑打去。

  打得这个起来,那个睡倒,杨志无可奈何。

  只见两个虞候和老都管气喘急急,也巴到冈子上松树下坐下喘气。

  看这杨志打那军健,老都管见了,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

  杨志道:“都管,你不知。这里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

  两个虞候听杨志说了,便道:“我见你说好几遍了,只管把这话来惊吓人!”老都管道:“权且教他们众人歇一歇,略过日中行,如何?”

  杨志道:“你也没分晓了!如何使得?这里下冈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没人家。甚么去处。敢在此歇凉!”

  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赶他众人先走。”

  杨志拿着藤条,喝道:“一个不走的吃他二十棍!”

  众军汉一齐叫将起来。

  数内一个分说道:“提辖,我们挑着百十斤担子,须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当人!便是留守相公自来监押时,也容我们说一句。你好不知疼痒!只顾逞辩!”

  杨志骂道:“这畜生不殴死俺!只是打便了!”

  拿起藤条,劈脸又打去。

  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喏喏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是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地逞能!休说y甯O相公家都管,便是村庄一个老的,心合依我劝一劝!只顾把他们打,是何看待!”

  杨志道:“都管,你须是城市里人,生长在相府里,那里知道途路上千难万难!”

  老都管道:“四川,两广,也曾去来,不曾见你这般卖弄!”

  杨志道:“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

  都管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杨志却待要回言,只见对面松林里影着一个人在那里舒头探脑价望。

  杨志道:“俺说甚么,兀的不是歹人来了!”

  撇下藤条,拿了朴刀,赶入松林里来,喝一声道:“你这厮好大胆!怎敢看俺的行货!”

  赶来看时,只见松林里一字儿摆着七辆江州车儿;六个人,脱得赤条条的,在那里乘凉;一个鬓边老大一搭朱砂记,拿着一条朴刀。

  见杨志赶入来,七个人齐叫一声“阿也,”都跳起来。

  杨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

  杨志道:“你等小本经纪人,偏俺有大本钱?”

  那七人问道:“你颠倒问!我等是小本经纪,那里有钱与你!”

  杨志又问道:“你等莫不是歹人?”

  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贩枣子上东京去;路途打从这里经过,听得多人说这里黄泥冈上时常有贼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头自道:“我七个只有些枣子,别无甚财务,只顾过冈子来。”

  上得冈子,当不过这热,权且在这林子里歇一歇,待晚凉了行,只听有人上冈子来。

  我们只怕是歹人,因此使这个兄弟出来看一看。

  ”杨志道:“原来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却才见你们窥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赶来看一看。”

  那七个人道:“客官请几个枣子了去。”

  杨志道:“不必。”

  提了朴刀再回担边来。

  老都管坐着,道:“既是有贼,我们去休。”

  杨志说道:“俺只道是歹人,原来是几个贩枣子的客人。”

  老都管别了脸对众军道:“似你方才说时,他们都是没命的!”

  杨志道:“不必相闹;俺只要没事,便好。你们且歇了,等凉此走。”

  众军汉都笑了。

  杨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边树下坐了歇凉。

  没半碗饭时,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冈子来;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

  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那汉子口里唱着,走上冈子来松林里头歇下担桶,坐地乘凉。

  众军看见了,便问那汉子道:“你桶里是什么东西?”

  那汉子应道:“是白酒。”

  众军道:“挑往那里去?”

  那汉子道:“挑出村里卖。”众军道:“多少钱一桶?”

  那汉子道:“五贯足钱。”

  众军商量道:“我们又热又渴,何不买些吃?也解暑气。”

  正在那里凑钱,杨志见了喝道:“你们又做甚么?”

  众军道:“买碗酒吃。”

  杨志调过朴刀杆便打,骂道:“你们不得洒家言语,胡乱便要买酒吃,好大胆!”

  众军道:“没事又来鸟乱!我们自凑钱买酒吃,干你甚事?也来打人!”

  杨志道:“你这村鸟理会得甚么!到来只顾吃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挑酒的汉子看着杨志冷笑道:“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

  正在松树边闹动争说,只见对面松林里那伙贩枣子的客人提着朴刀走出来问道:“你们做甚么闹?”

  那挑酒的汉子道:“我自挑这个酒过冈子村里卖,热了在此歇凉。他众人要问我买些吃,我又不曾卖与他,这个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药,你道好笑么?说出这般话来!”

  那七个客人说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来。原来是如此。说一声也不打紧。我们正想酒来解渴,既是他疑心,且卖一桶与我们吃。”

  那挑酒的道:“不卖!不卖!”

  这七个客人道:“你这鸟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yA。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不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要紧?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汤,便又救了我们热渴。”

  那挑酒的汉子便道:“卖一桶与你不争,只是被他们说的不好——又没碗瓢舀吃。”

  那七人道:“你这汉子忒认真!便说了一声,打甚么要紧?我们自有瓢在这里。”

  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

  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着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

  无一时,一桶酒都吃尽了。

  七个客人道:“正不曾问你多少价钱?”

  那汉道:“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

  一个客人把钱还他,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

  那汉去夺时,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汉赶将去。

  只见这边一个客人从松林里走将出来,手里拿一个瓢,便来桶里舀了一瓢。

  那汉看见,抢来劈手夺住,望桶里一倾,便盖了桶盖,将瓢望地下一丢,口里说道:“你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头识脸的,也这般罗噪!”

  那对过众军汉见了,心内痒起来,都待要吃。

  数中一个看着老都管道:“老爷爷,与我们说一声!那卖枣子的客人买他一桶吃了,我们胡乱也买他这桶吃,润一润喉也好,其实热渴了,没奈何;这里冈子上又没讨水吃处。老爷方便!”

  老都管见众军所说,自心里也要吃得些,竟来对杨志说:“那贩枣子客人已买了他一桶吃,只有这一桶,胡乱教他们买吃些避暑气。冈子上端的没处讨水吃。”杨志寻思道:“俺在远远处望这厮们都买他的酒吃了;那桶里当面也见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们半日,胡乱容他买碗吃罢。”

  杨志道:“既然老都管说了,教这厮们买吃了,便起身。”

  众军健听这话,凑了五贯足钱,来买酒吃。

  那卖酒的汉子道:“不卖了!不卖了!这酒里有蒙汗药在里头!”

  众军陪着笑,说道:“大哥,直得便还言语?”

  那汉道:“不卖了!休缠!”

  这贩枣子的客人劝道:“你这个鸟汉子!他也说得差了,你也忒认真,连累我们也吃你说了几声。须不关他众人之事,胡乱卖与他众人吃些。”

  那汉道:“没事讨别人疑心做甚么?”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

  那军汉开了桶盖,无甚舀吃,陪个小心,问客人借这椰瓢用一用。

  众客人道:“就送这几个枣子与你们过酒。”

  众军谢道:“甚么道理!”

  客人道:“休要相谢。都一般客人。何争在这百十个枣子上?”

  众军谢了。

  先兜两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杨提辖吃一瓢。

  杨志那里肯吃。

  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

  两个虞候各吃一瓢。

  众军汉一发上。

  那桶酒登时吃尽了。

  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么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

  那卖酒的汉子说道:“这桶酒被那客人饶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饶了你众人半贯钱罢。”

  众军汉凑出钱来还他。

  那汉子收了钱,挑了空桶,依然唱着山歌,自下冈子去了。

  那七个贩枣子的客人立在松树傍边,指着这一十五人,说道:“倒也!倒也!”

  只见这十五个人,头重脚轻,一个个面面厮觑,都软倒了。

  那七个客人从松树林里推出这七辆江州车儿,把车子上枣子都丢在地上,将这十一担金珠宝贝都装在车子内,遮盖好了,叫声“聒噪”,一直望黄泥冈下推去了。杨志口里只是叫苦,软了身体,挣扎不起,十五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七个人把这金宝装了去,只是起不来,挣不动,说不得。

  我且问你∶这七人端的是谁?不是别人,原来正是晁盖,吴用,公孙胜,刘唐,三阮这七个。

  却才那个挑酒的汉子便是白日鼠白胜。

  却怎地用药?原来挑上冈子时,两桶都是好酒,七个人先吃了一桶,刘唐揭起桶盖,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们看着,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后吴用去松林里取出药来,抖在瓢里,只做走来饶他酒吃,把瓢去兜时,药已搅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胜劈手夺来倾在桶里∶这个便是计策。

  那计较都是吴用主张。

  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

  原来杨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将起来,兀自捉脚不住;看那十四个人时,口角流涎,都动不得。

  杨志愤闷道:“不争你把了生辰纲去,教俺如何回去见梁中书,这纸领状须缴不得。”

  ——就扯破。”

  ——“如今闪得俺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待走那里去?不如就这冈子上寻个死处!”

  撩衣破步,望着黄泥冈下便跳。

  正是∶断送落花三月雨,摧残杨柳九秋霜。毕竟在黄泥冈上寻死,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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