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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诡女初长成》(21/11: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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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诡女初长成》
现在才明白,很多事情是不得不如此。
我不得不生下她,母亲不得不掩盖真相,有些人不得不死……
精灵乖巧的女儿是否被猫魂附体?爱恨纠葛中谁是最后的赢家?
[ 本帖最后由 梦芸 于 21-11-2009 03:32 PM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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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11-2009 10:5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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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遗忘的承诺
我一向相信,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故事,而这漫长的故事中总有一段日子是最为深刻的。
我的故事是从一个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下午开始的。
这个下午,我搭上回家的地铁,浑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承载着工作后的疲惫,人人都跟我差不多的表情,空洞乏味的眼神,想着家中一成不变的晚餐,细数着周而复始的日子,静默的或站或坐。
今天下班时,段言打电话来,说要出差一周,马上飞往上海。段言在一家公司做行政工作,按理不该出差那么久,这几日,也没听他提起过。
说起来,母亲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起初是嫌段言所在的城市太远,后又嫌段言对我不够体贴,怕我受了委屈。而我隐隐觉得这些都不是母亲的真实想法。
段言向母亲郑重许诺过会好好待我,她又见我摆出非他不嫁的姿态,才万般不舍的把我交给他。
我随段言来到陌生的城市齐墨,脱离了母亲的管束如出笼之鸟。他视我如掌中的宝,心头的肉,仙女眉心的那颗朱砂,不能否认,我也是幸福的一塌糊涂。
婚后我们一直租住在旧式多层楼里。三房两厅的房子,南北通透,只是太大了些,很多房间都空着,放杂物,关着门。
我生来胆小,不愿独处,夜里去洗手间也要他陪。一个人走过那些房间,有如锋芒在背,房子太老,总会带着历史的气息。
段言总是半闭着疲惫的眼睛,搂着我走过一个个房间,然后站在厕所门口一遍遍的问:“胆小鬼,完了没有?”我一定要他睁开眼睛看着我才行,段言通常会走过来扭扭我的鼻子,轻轻拍一下我的背说:“小乖,把你宠坏了。”
天有凉意。
楼下很静,风吹着小树沙沙轻响。我从包里哗啦啦的翻找钥匙,抬头,不远处站了一个人,黑缎子头巾遮了半个脸,看不出男女,黑衣黑裤,雪白的鞋。我从他身边走过,那人一动不动,没有生息。
我匆匆跑上楼梯,开门,探身摸索门口的开关。先开灯、后进门,踮起脚从猫眼向外看一看,这是我进家门的一贯动作。
关门,反锁,钥匙挂在门上——这样,外面打不开,有意外却容易逃生。我摇摇头,笑自己胆小如鼠。
躲在阳台上偷偷向下看,楼下并没有站着什么人。
没有接到段言的电话,自己随便应付了一餐,开着灯,开着电视,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是一个光亮吵闹的夜,相安无事。
一大清早,我从沙发上滚下来,迷迷糊糊的从地上爬起来,奔赴了工作岗位。这一整天,我都如霜打的茄子,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睡觉!
我家住在老区,房子是一梯两户的旧式结构,邻里间老死不相往来,平时静的没有人气。
我慢吞吞的爬了一层,两层,……五层,猛然见有人站在自己家门口,像是昨天遇到的那个人,依旧是黑衣黑裤雪白的鞋。
是个女人,无声无息,黑瀑般的头发散散披下来,遮住脸庞。我后退了两步,双手紧紧护住在前胸,压不住狂乱的心跳,鼓足勇气小声问:“……找谁?”
她双眼亮的出奇,静静的看着我,长发薄衣微微拂动,可是周围根本没有风。
是找对面那家人的吧,自我安慰一番,我故作镇定的转身开门,钥匙却哆哆嗦嗦怎么也插不进锁孔,哗啦啦掉在脚下。
慌慌忙忙进了门,我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回,反手轻轻关门,屏住呼吸靠在门上,许久才敢从猫眼向外看:门外是空空的楼道,什么也没有。
我要让段言回家,立刻。
我哆嗦着拨下那串熟悉的号码,如果段言今晚就飞回,我只需要等待两个小时。我暗暗的给自己打气:没什么好怕,不要怕。听筒里传出无法接通的信号,一遍一遍拨,都是同样的无法接通。
我转而打电话给最好的朋友燕飞,希望她能来陪陪我,她却正焦头烂额的照顾孩子,她儿子小龙正发烧。挂电话前她安慰我:“别自己吓自己,睡一觉就好了,你什么时候养猫了?好吵!”
猫?没有养猫,我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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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11-2009 10: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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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遗忘的承诺
环顾四周,房内空空荡荡。不知哪一扇门被风吹得"嘭"一声打开,我记起燕飞曾经说起过,这房子活脱脱是恐怖电影布景。
早先是我选中这里,繁华区的公寓房租高的离谱,进进出出各色人等,总是不得安宁。此刻我却暗下决心,段言回来后,搬一个新房子,小户型,一房一厅已足够。
设想着新房,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亮着灯,又是一个没能安睡的夜,逼真怪异的梦,一个又一个。
清晨歪歪斜斜的挪到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虚肿着眼睛,憔悴的不像话。
我很难集中精力工作,象是喝醉了的人,脚步都有些踉跄。有几个文件做不来,只好让燕飞帮忙。
疲于应对复杂的人繁琐的事,就忽略了昨夜的经历,待静下来,心里空落落的,段言一直没有联系我,一个短信都没有。
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楼下没有再站着什么奇怪的人,我松了口气,上了五楼,空空的,脚下轻松了许多。
进了家门,反锁,再透过猫眼看看外面……我的一颗心似乎要从胸腔跃出,那女人,竟又站在自己的门外!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球遇到强光,折射出亮而透彻的光芒。她一直一直盯着这边。
我噔噔噔后退几步,撞到身后的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双手乱抖,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背贴着墙壁,还不住的东张西望,生怕那女人穿墙透壁,跟了过来。
过了一会,电话响了。我冲过去抓起听筒,颠三倒四的说了几句,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段言在那边手足无措:“乖,怎么了,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我无法细细描述这几天遇到的怪事:离我越来越近的女人,段言的杳无音信,打不通的电话和那些紧闭的门。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段言,好像总有人跟着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看到长了猫眼的人!”
正说着,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猫的叫声,细细绵绵,异常清晰,象春天里女猫的召唤,还掺杂着丝丝的狡黠。
“段言,你房间里有猫吗?”我停止了哭泣。
“没有啊?早点睡吧,我明天给你电话!”不等我说完,段言就挂掉了,再打过去,便是关机。
此时月黑风高,我仿佛隐隐听到哭泣,像是孩子,又像是女人,呜咽着,一声又一声,不肯停息。冷冷的气息从我的鼻孔进进出出,我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楚。
怕到极限,我反冷静下来,或许人到了绝望的境地就会变的勇敢,死,也不过一瞬。
关掉所有的灯,我把自己扔进了黑夜里,颤栗着迎接要来的一切。门外的声控灯没有亮起过,看不清外面,但我知道黑暗中就站着那女人,那双眼睛会突然的烁烁发光。
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寂静,门外的灯亮了,没有人,再向下看,一只猫,全身的黑色,只有四个小爪是雪白的。汗从我的额头上,背上,手心里,每一个毛孔,渗出,凝结,一滴滴的滑落。
猫的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细细碎碎,后又绵延不绝,一声高过一声,关闭的几个房间里也是,从任何有缝的地方溢出来。稍后又响起猫爪子的抓门声,吱吱嘎嘎,吱吱嘎嘎,纷乱的刺激着我的听觉神经,噪音快要将我吞没。
我一度怀疑自己神经错乱。本能让我胡乱的寻找自救的方法,开灯,开电视,本想让正常的声音将自己带回现实世界。
电视里一片马赛克,渐渐出现了一个宾馆房间的画面,越来越清晰:橙色的灯光,两个赤裸的身体,扭转纠缠在一起,充斥着欲望的贪婪,近了,近了,更近了,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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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9-11-2009 10:5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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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遗忘的承诺
那个背,拥抱过千万遍,何其熟悉,只一眼,我便确定是段言。女人美丽妖娆宝石般的眼睛,依稀就是门外的长发女子。
段言一边动作一边从容的打手机:“乖,怎么了,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他额上的汗,那么清晰,原来快感可以让一切诺言抛至九霄云外。
随着段言加大力度,她对着镜头发出满足的呻吟,咿咿呀呀如春猫一般蛊惑人心。她诡秘的一笑,尖尖的指甲在他的背上划了三道血痕,段言龇牙咧嘴,疼痛难忍,急着要挂电话:“没有啊?早点睡吧,我明天给你电话!”
……
又是马赛克,换了新的画面:一扇门。那是十几年前自己老家的门。门外是我家的第一只猫——小贝。
它异常惊恐,爪子细细尖尖,扒在门上死命的抓,伴着哀嚎。我记得当时自己就站在门里面,冷漠的不肯打开。
八岁那年,我闹着向叔叔要小贝,它出生不久还未足月。叔叔说猫仔太小,很难活。我哭着说自己想要一个伙伴,并向叔叔郑重许诺,一定会好好待它。
叔叔经不住我死缠硬磨,才万般不舍的交给我,临走又被他追上嘱咐:“猫很邪,九条命,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我那么小,哪管什么承诺,但我知道,我需要它,因为我寂寞。
小贝性格柔顺,不贪吃,轻声的叫,静静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不出门。它信赖我,依赖我,从不懂得防范。
从我把小贝抱来的那天起,母亲就总是埋怨,有细菌,有味道,终日唆使我把小贝送人。终有一日,母亲忍无可忍,说让我把小贝放生,妈妈对我说,野猫可以从杀鸡场里吃到扔掉的鸡杂,会变得肥肥壮壮。
小贝孤独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了好久,叫到声音嘶哑,才绝望的走开,它那么瘦小,营养不良的样子,我记不清多久没有管过它的吃喝。
我需要它,便想拥有,不需要,便要离弃,小孩子惯有的自私。
画面出现一个男孩,是隔壁家的小睦。他丢来了一块鸡骨头,饥饿的小贝哪里会知道诱惑背后常有陷阱,它慢慢走过去,被伺机的小睦一把抓住,高高的提溜起来。
它惊慌失措的挣扎、撕咬、哀号,却难以逃脱。小睦突然拿出一把尖刀刺向了小贝,一下、两下、三下……一共六刀。鲜血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喷涌出来,伴随着小睦扭曲的笑……
我慌乱的去抓遥控器,换任何一个频道都是同样的画面,开关失灵。我躲无可躲的看下去:奄奄一息的小贝被丢到地上,小睦转头,又狠狠踩了几下它血肉模糊的小脑袋,扬长而去。
小贝绝望的眼睛定格在屏幕上,湿湿的,迷惑不解的看着我,也许她在后悔她为何要信任人类。
我的心布满了千疮百孔。
楼下,门外,房间里,到处传来嘈杂的猫叫声,凄厉的,哀怨的,愤怒的,淫荡的,尖针似的钻进我的耳窝,令我头疼欲碎。我瘫坐在沙发上,手脚象被捆绑,我拼命集中意志,却无法让自己动一动。
叔叔一早警告过我,猫有九命,很邪,要记得自己的许诺。
请你原谅我,小贝。我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喊:我那时小,不懂责任,并不知道你遭受了这样的折磨,否则我不会不开门的。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一切跟段言无关,他的背叛我真的无力承受。
忽然,静了,万籁俱寂。
…………
仿佛一个世纪过去。
我醒来,白的灯,白的墙,白色的床单盖着我,身边是憔悴的段言。我在医院。
段言抚摸着我的头,满眼的疼爱和急切:“你晕倒了,默之。医生说你神经衰弱,可能产生了幻觉。”
哦,幻觉!对我来说,这真是个好消息,如果一切都是幻觉,那么陌生女人是不存在的,他也没有背叛我。
所谓亦真亦幻便是如此,坠身其中,不明真相。我长长的舒了口气,极其虚弱。
出院了,明媚耀眼的阳光,绿色盎然的草坪,门外不曾站着长发的黑衣女子,也听不到诡秘的猫叫声。我不再是一个人提心吊胆的上楼梯,不需要开着灯睡觉,我的保护神此刻正搀扶着我,回到久违的家。
段言进了家门就要先洗澡,他总嫌医院病菌太多。
妈妈打来电话,责怪我许久不跟家里联系。我脑袋夹着听筒,随手收拾着医院里带回来的东西,听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年轻人要学会放松,现在得抑郁症的可多了,你记得邻居那小睦吧,从小就很孤僻的那个,昨天自杀了,捅了自己六刀,血喷的到处都是,很惨的……”
妈妈的话渐渐恍惚,透过洗手间虚掩的门缝,我看到段言的背上有三道深深的血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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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4: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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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刚刚开始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陷入无休无止的猜测中。难道我也得了忧郁症?那些究竟是不是幻觉?我翻阅查询了大量资料,多疑,失眠,幻听,无安全感,不爱说话,我找到不少符合的症状。
“你背上的血痕是怎么弄的?”我还是忍不住问了段言。
“什么血痕?我背上有血吗?”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拿来镜子,找了个斜的角度照给他看。
“哪里?有吗?”段言左看右看,似乎寻不到。我用手指指给他看,他咬定说没有。两人都气鼓鼓的上床睡了,大概谁也没有睡着,辗转反侧到半夜时分,段言轻轻的摇了我一下,说:“默之,我想帮你联系一个专家,关于你幻觉的问题。”
虽然心有不甘,三天后我还是跟段言去看了那个心理医生。填完一些资料表格,我坐在了诊疗室中。我有些生气段言把我带到这个地方,我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出问题的说不定是段言。
那姓李的专家竟然如此年轻,让我对他的功底大加怀疑。
李医生的单眼皮很好看,笑容也得体。房间里只剩我和他,段言按要求退出去,我小心的问了他几个问题:“你有资格证吗?我们谈话保密吗?有人会监视或者偷听吗?”他一一专业作答,我稍稍放下心来。
“放松,相信我们的职业道德。”他说,“首先,把你的疑惑象讲解他人的故事一样说给我听,你大胆的说,放松的说,一切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你可能不相信我,因为你不会相信鬼。”我叹一口气。
“许默之小姐不是鬼!”他跟我玩语言游戏,这是职业习惯。
我无声的笑一下,接着说:“我看见了十几年前养的猫,哦,不,是它的灵魂……”如此这般,我便讲完了前段时间的经历,这些我甚至没有这样详细的讲给段言听。
我已经开始信赖他了。
“我相信你的诚实,你没有必要对我撒谎,但是,你真的产生了幻觉和幻听,比较严重了。”他帮我确诊。
“何以见得?”
“世上没有鬼,也没有谁能这样变人变兽的出现在不同时空。而幻觉可以。你这样的情况已不新鲜,症状突出。不必难过,配合医生,不用多久就会好的。”他安慰我,我无限悲哀的垂下头,一个好好的身体,脑子出了问题。
他开出药方,是有助于安神睡眠的,又把段言叫进来嘱咐了一番,建议我停止工作,定期来检查,必要时,他可以上门诊疗。
段言搀着我,象搀一个久病的老妇,让我糟糕的情绪来的很快,我将他身体忽然扳过去,猛的掀起他的上衣,亮出他有伤痕的背,指给李医生看。
“看到了吗?是小贝留下的,这不是幻觉!”我情绪有些失控了。
“他背上什么也没有。”他微笑着下了定论,一幅司空见惯的表情。我呆住了,揉揉眼睛,伤痕结痂的凹凸清晰可辨,怎么会什么也没有?
段言说:“你再闹,可能就不是来这里了,我要带你去看精神科。”他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样子,他动不动威胁我,我不是他宠坏的小乖吗?
我流下泪来,示弱了,在“权威”面前,我很快就默认了病患的角色,我竟也开始相信自己哪里不对劲了。
回去的路上,看着车窗外的情景,徒生恐惧,我辨识不清,哪些是真实存在的,哪些是我一厢情愿的想像。
这是一种极端可怕的状态,绝不像电影或者小说中那么诗意浪漫。也许你跟身边的人说话,其实只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你脚下万丈深渊,你还以为一马平川大步向前。我没有一点安全感,只觉得孤单。
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路上段言帮我给老总打电话辞职,说我身体不适,无法继续工作。我立刻从职业女性变成全职太太,以后,也不方便出门了。
自闭的人就是如此开始的吧,想要安全,除了固步自封,没有其他选择。
段言驾车送我至小区门口,转头去了公司。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总觉得有个阴影在我身边,静静的陪我走路。
踏上楼梯,咔嗒,咔嗒,咔嗒,高跟鞋落地有声,空洞的回响。
我虽然神思恍惚,却在刚才听到了另外的脚步声。有人在紧随着我的步子上楼,我抬脚,他也抬脚,我落下,那人也跟着落下,声响一致,但,分明是两人合并的脚步声。
即使汗毛直立,手脚发麻,我还是回头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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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4: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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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消逝的婴儿
什么也没有,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疑神疑鬼。我抬脚继续向上走,咔嗒,咔嗒,依旧是两个人的声音。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嗨!吓死你!”
竟然是燕飞,这个从小敢做敢为的家伙。她穿了一身的黑色职业套裙,乌亮的长发披在肩上,我嘴里一阵发苦,眉头厌恶的皱了起来。
“哇,你脸色那么难看!胆子小成这样?你怎么突然辞职了?”
她消息可真够灵通。燕飞扶着我肩膀,看出了我的不悦,随我进了家门。
我定了一下神,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燕飞,最相信的莫过于她了。我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又把那段“无稽之谈”的经历说给燕飞听,她不说话了。许久,她抬起头来说:“人类还有很多领域属于未知,比如灵魂,谁也没有权威说一定是不存在的。”
燕飞相信我,这让我温暖了很多。我跟燕飞说,几日之内,我便愚笨了很多,智力水平迅速下跌,快退化到了一加一不敢等于二的地步。
她陪我待了好久,谈到公司刚刚宣布调整工作安排,我退出太过仓促,领导非常不满。她刚得到消息便来找我了,怪我提前不漏风声。
燕飞忽然问我:“默之,你还记得从前快乐的日子吗?”
快乐?好像也没有多快乐,如若燕飞不在我身边,我便独来独往,少女时期象一个寂寞的黑洞。
我摇摇头:“不太记得,你知道的。”
等到天色渐暗,燕飞起身要走,临别看着我的眼睛说:“默之,那个保送名额,因为你的离职,公司可能会留给我。”
哦,名额,我都差点忘记了,本来是保送我去读MBA的,燕飞是候选人,全公司的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如今,我的大好前程已经易了主。
“也好,替我好好的学。”我祝福她,情同手足,她读我读都一样。
燕飞走后,我百无聊赖的在家等段言,房中没有开灯。工作一停下来,我对他的依赖便加深了许多。
段言是宠爱我的,他潜心工作不过是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所谓背叛不过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我对自己说。
段言每次睡前哄我吃药:“小乖,过来,吃掉它。”我便乖乖的吃掉,情况不见好,我嗜睡,恶梦居多,小贝的哀怨凄迷的眼睛还会常常在眼前晃动。
这日,已经过了九点,段言还没有回来,我翻出旧日照片,段言拥着我在上面笑。他穿一身运动装,一张俊朗的脸,笑的好看而特别。
很多回忆便在这张照片的引导下复活,象一尾活泼的鱼儿慢慢游近我,越来越清晰。记得他追我的时候,很多女孩子在追他,新婚之夜,他说了两个字:“终于。”
终于什么?他也不解释,只说终于。
我出门去寻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空而大的屋子里。走到他公司外面,整栋楼都黑了,我自己按了电梯上楼。他公司门还敞开着,诺大的办公区,一个个方格子办公桌,一排排的文件,静默在那里,没有人。段言的私人办公室虚掩着门,黑的,我轻声叫了他的名字,没有回应。我不敢再向前探寻,转头离开了。
下电梯的时候,肚子微微有点痛,有点饿,还有些恶心。掐指算算月红已过期十几天了。
买了早孕试纸回家测试,果然,中标了。心里感觉有些复杂,它来的不是时候,但毕竟是我和段言第一次孕育的种子,还可称之为:爱的种子。
我小心的摸了摸小腹,里面似乎在蠕动,十几天的小东西,还没有成形,怎么会动?
段言回来已经很晚,他说加班了,我微笑,没有说我曾经去找过他。
段言把药递给我:“小乖,吃药。”
“不吃,会有副作用。”
段言不明白我的话,一定要我吃下,我说,我们有了种子。段言愣了一下,继而不可置信的笑了起来,兴奋的抱住我在屋子里转了三圈,说:“真的吗?真的?”
日后,我不再吃药,夜夜睡的安心,没有出现幻觉幻听的骚扰。段言却常常半夜惊醒,霍然坐起,说见到怪异的婴儿,有时会被吓出了声。折腾久了,段言便对我的腹部没有了喜悦之情,“孩子”成了他心理沉重的负担,他偶尔说自己没有做父亲的准备或者经济紧张之类,劝我做掉。
三个月后,我的腹日渐隆起,段言日渐冷漠。
他坐在电视前面一动不动,我在洗澡。
洗着洗着,肚子莫名痛起来,忽然就看见殷红的血水顺着腿流下来,我大喊:“段言,段言……”喊了许久,却没有回应。
我颤抖着双手掬着从身体里流出来的一个小小的东西,已经被喷头冲洗,红色的血团中有粉色的肉,面目四肢都未成形,一条细细的小尾巴,大概两寸高。我捧着它走到段言面前,他仿佛忽然梦中惊醒:“怎么了?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我的一部分,这是我本来要精心培育的天使,段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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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4: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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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关上爱之门
我把胎儿捧给他看,他在皱眉,想呕吐的样子,强忍着,什么也不说。不说也是一种态度,他无话可说。
我不能理解他心思恍惚到如此地步,更不能原谅他的冷漠。那是一个生命,岂容你如此残忍忽略?
出院后,他找来画报给我看,上面有胎儿从受精卵开始到足月分娩的全程图片,我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大概他想告诉我,即使小产,也不该出现那条小尾巴。
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明说。我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在给我炖的鸡汤里面下了药。我无意中看到他裤子口袋里有米非司酮(流产药物)的购买单据。我什么都没有问,经历这场痛楚,我感到巨大的失落和疲惫。
日后,我渐渐贪吃,用各种食物塞满我空虚的胃,每次吃完就想呕吐。反正我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吃了吐,吐完又吃,折磨过千百次,我体重骤减。段言断定我心理抑郁,劝我安心修养。
我已不再信任他。
每当夜幕降临,我有种奇怪的念头,我想念我的小贝,一颗心时常揪着,因内疚而生疼。怎么就风平浪静了?我甚至想让那黑衣白鞋的长发女人再出现一次,我不知道幻觉是不是都这样逼真,这一切我还懵懵懂懂,没有来得及想明白。
夜色渐浓,我今日装扮一新,从来没有如此细致打扮,手腕涂了淡淡的香水,穿一件黑缎子性感睡衣,露出迷人锁骨,眼上描了粗而重的妖媚眼线,我端坐在镜子面前自我欣赏,静等着段言回来。
他回家,我从他眼神里看到惊艳的效果。夜里他一次次将我送上云端。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这样主动,这样急切,象是在进行着一项预谋。懵懂中象是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我,这种力量增加了我的兴奋,狠狠的将他拉向我,不断的撞击中,我说:“我要种……一颗种子……”
之后段言无力的伏在我身上,忽然哭了起来,越哭越压抑,身体无法抑制的抽动,许久,他说:“其实,我想要离开……你变得怪异……我不要可怕的孩子……天天恶梦……”他一句一句的吐出来,似乎耗完他所有的力气。
我不问他为什么,我没有那么好奇了,我觉得人生实在是虚虚实实问不出个所以然。
若有一个新生命,或许可以既往不咎,生活可以重新开始,我天真的想。
他的离开计划还没有实施,我便再次感到腹中蠕动了,同样的安逸感再次来临,我轻抚着腹部,坚信一切会随新生命道来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次,我仔细了又仔细,谨小慎微,沉默而温柔。我认真的孕育一个生命,一个完全不同的生命,尽管我时常感觉似有尖锐的爪子在挠我的五脏六腑,但痛的同时,我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段言夜夜晚归,偶尔带回俗艳的香味,我的肚子圆圆鼓鼓对他来说早已失去全部的魅力。我对他的不满,一点点积存,都藏在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肚子,里面的“小种子”在悄悄萌芽,生长。
他隐藏背叛的事实,他下药,他觉得人生无聊,又伤害了我,他拿我当弱智病人,他想离开……那么,我不打算满足他。
多数人在稳定之后显露恶性,没有工作时恐惧,有了工作想跳槽,没有女友时如热锅上的蚂蚁,结婚了便想外面找点刺激,没孩子的时候想造个天使增加乐趣,有了孩子就对他呵斥打骂过足老板瘾。贪婪善变的灵魂。
生命那么漫长,我又如此的寂寞,只有新生可以改变这寂寥的状况。
不久燕飞就启程了,手续已经全部办妥,她电话来跟我告别:“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默之。保重。”放下电话,我多少有些失落,但很快就恢复了那种小小的兴奋。
兴奋什么,我也没弄清楚,还会时常的思念小贝,因此鬼使神差的给孩子取名叫段艾贝。“艾”同“爱”谐音,我内心还是希望段言能爱这个孩子。
也许孩子能让我们暴露所有,所有的私心杂念,所有的痴心妄想,所有的居心叵测。又或者,这个孩子来的那么及时准确,不是我要他来,是他一定要来。
那夜我睡的正熟,半夜被段言摇醒,他瞪着眼睛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说话,明明是熟睡中被他摇醒,我迷迷糊糊困的睁不开眼睛。
“不对,不对,真的有声音,我以为你讲梦话。”他紧张的看着我,继而呼啦一下掀开被子,眼睛紧紧盯着我大鼓一样的肚皮。里面的小东西正游的欢,把又薄又透明的肚子撑的歪歪扭扭没有正形。
忽然就感到痛了,排山倒海,轮番而来,我咬着牙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痛楚说,我可能要生了。段言在一边紧张的如临大敌,大喊:“不可能啊,还不到六个月……”
到了医院,立刻安排我进待产室,他抓紧机会在我耳边嘱咐:“默之,万一孩子不正常……”
医生不等他说完就将他关在了门外,我似乎听到我的心门,也对他关闭了,咣的一声,宣告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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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4: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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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小魔头要出世
医生和护士把我放在产床上,繁忙有序的进行准备工作,我没有数清楚到底有几个人,好像还有几个实习生把我当作观摩对象。
一个护士跟旁边医生说:“昨天你老婆穿的衣服不错,从哪买的?”
医生自嘲:“就她那身材,穿什么都一样,水桶相。”实习生哧哧的笑,完全不象我想像中的那般紧张。
一个护士漫不经心的显露她的权威,话一出口我大脑轰轰作响。她说:“五个多月出来也能活?那真是活见鬼了,所以出来直接扔掉,绝对不会是杀生。”我听到有几个人呵呵的笑起来,面对这样的话也能笑,真是让我佩服医生的残忍,即便见惯生死,也不该至此。
他们谈话从没有顾忌过我,象在谈论今天猪肉多少钱一斤一样自然,我躺在那里,就如同待宰的畜类,感觉不到人的尊严。
有个护士拿了大而粗的针管向我走来,我警觉起来,大声喊:“你要干什么?”
“喊什么喊,催生针,让你快点。”她对着我不耐烦,那双眼睛如此冰冷,让我想到小时候去打针的那种惧怕。
幼时打针频繁,小学更是经常一个一个排着队去领受什么是痛和冷漠,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都不是电视里那样哄小朋友:“乖,不疼,很快就好。”我见的医生都是一把扯过我,狠狠扎进去,呵斥着:“哭什么哭!再哭再给你扎一针!”
我象个受刑前的人,哭着哀求他们:“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自己可以生出来的……”眼前晃动着美国变态恐怖电影,电影里的医生先将病人麻醉,然后碎尸万段。我受了刺激一样的乱抓乱踢起来,他们几个人按压着我,这种反抗很快就耗尽了我的力气,他们也终于妥协了。
我听见一个男医生呵斥:“别乱动!”接着他一只手开始向我身体里探测,似乎想要把里面迟迟不肯来到人间的小家伙拽出来。
真是什么大夫都让我碰上了,他们不但冷漠,还特别的着急,一刻也不想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这里乱无头绪,跟燕飞描述生宝宝的场景程序都完全不同。
我只觉得下面有个口,有人掏来掏去如在树洞里寻宝。那疼痛早已超出了我的极限,每一根骨头都象要断裂,粉碎。
那医生“啊”的一声抽回了手,食指滴答滴答的流着鲜红的血,所有的人都乱了分寸,医生赶紧消毒,忙中判断:“一定是畸胎。”一个少见多怪的护士小声说:“上次那个青蛙胎,生出来竟然会跳,也咬人的……”
我慌了,不是没有害怕过,也想过偷偷扼死在腹中的,但,依然坚持下来了,一直不肯做孕妇定期检查,就是为了能晚一点知道结果。
也许早该预料到有些不同,书上说婴儿在腹中会淘气的踢一下妈妈的肚子,或者擂上一小拳,不痛,幸福的悸动。可我腹中胎儿似有千年女妖的长指甲,每次动的时候都象要将我的肚皮划破,剧烈的痛,痛不欲生。
我的身体一直在不断的流出液体:眼泪,汗,还有热热的血,渐渐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具干尸,且身处冰窟。巨大的孤独感侵袭着我,这才是真正一个人的战斗。
他们决定给我做剖腹手术,将我推入了另一个房间。刺眼的白灯照着我,我只看到工具架上放了几个金属托盘,一个盘子里装着样式繁多的剪子、刀子钳子,另一个盘子里装着种类各异的纱布和针线类的东西。
实习的学生们瞪圆了眼睛,如同赶上了刺激的好莱坞大片,脸上是略带兴奋的复杂表情,不住的向我看过来。不止盯着我的隐私部位,还踮脚翘首探寻我的脸,他们想在我这里看到什么?想看一个畸形儿的妈妈在这关键时刻的反映,回去统统写进论文?
他们强行给我注射了麻醉,我意识渐渐模糊了,我在进入昏迷状态之前,拼尽了力气抓住了医生的手,坚定的说:“无论……生下来的是什么……我都要,否则……”那句话我终是没有说完,但我想,信息已经准确无误的传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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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1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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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生之幻影(1)
我在一个梦中度过手术时间,梦很逼真。灰白色的天空,大家排队走向一个悬崖,好长的一个队伍,最前面的人纵身跃下,大家就都顺次慢慢向前挪一步,接着下一个,机械的重复。我的前面是燕飞,后面是段言,我跳出来奔向队伍的最前面。
“停下,请停下。”我抓住排头那个陌生人,他看我一眼,慢慢的将嘴角吊起,露出空洞的笑容,满嘴是鲜红的血和粘液。这张脸哪里曾见过?我向下望去,越堆越高的尸体将沟壑填布的浅了许多,尸体上有野兽在啃咬,吞噬,我一阵反胃,忽然被人推了一把,脚下悬空的刹那,我醒了。
段言正在轻轻唤我的名字:“默之,默之?”我从梦魇中恢复神智,床前站满了医生,最近的一个是帮我接生的那个,手指还包着棉纱。
我正在打点滴,不知道已经昏睡了多久。
这是个单人贵宾房,干净舒适,先进设备一应俱全,产前对我呵斥责骂的人个个换上了笑容,此刻正在关心的问:“什么感觉?”,有人拿笔欲作记录。
“我的孩子呢?”我把手轻轻放在腹部,感觉自己气若游丝,麻醉过去,我非常疼痛。
“在隔离室,因为只象猫……”
“是只猫?是猫吗?”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伤口仿佛挣开了,有热的血流出来。
“我是说,因为只象小猫一样大小,只能先放保育箱,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我吊到嗓子眼的心又回归原位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此刻唯一的愿望就是孩子正常。
段言轻轻拨弄我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头发,小声的说:“是个女孩,他们说是国内最小早产儿,要密切观察实验,因为孩子有奇怪的症状。”
实验?试验?怎么个观察法,我厌恶的看了段言一眼,明白了为什么我享受如此高的待遇。一种交换。
我闭上眼睛,说了一句:“我要出院。”便不再出声,我对医院没有信任感,我要回家。
他们自然不肯,又开出许多条件来诱惑,诸如医疗费用全免,暂时不向外界公开之类,看我无动于衷又拿医学帽子来压我,说如果自作主张,大人孩子均有危险。
我也没有多少力气对这种高级软禁做抗争,只能暂时妥协。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段言熬不住,在陪护床上睡了。我悄悄下床,扶着墙一步一步摸索着,找到了那间隔离室。巨大的玻璃窗内,那医生正在盯着她看,一边做记录,时而皱眉,再记,他在守护着他的成果,莫名兴奋。
尽管只是一个巧合,但足以让他换得他想要的名利,只要他好好的交上这份观察报告,上面打出“全国首例……,在某某医院某某医生的高明医术下,成功存活……发生不能解释现象,正待研究……”我太明白。
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婴儿,头只有桔子般大小,粉色的肉团,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五官都是袖珍型,细细的小手小腿,不停在动,听说她不到两斤。她张开眼睛,头扭向我的方向,竟然,笑了,记得有人说过刚出生的婴儿不会笑,我怀疑是我自己想像出来的温馨景象。
我内心隐隐的兴奋,看着她的眼睛,我似看到了婴儿期的自己。她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复制,我的新生。
眼前忽然发黑,一阵旋晕,睁开眼睛,我已经坐在了墙角。我挣扎起来,扶着墙,慢慢挪回病房,躺下。想回家。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人喊,隔离室着火了!
我闻声大惊,段言一跃而起,冲了出去。等我到隔离室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满了人,我奋力的挤进去,伤口又渗血了。段言抱着光屁股的小贝贝出来,不,是捧着。贝贝毫发无伤。
我没有见到火光,只是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段言惊魂未定的对我说,医生身体着火了,目前不知道生死情况,已经拉走了。其他物品均未点燃,贝贝平安。奇怪的是,医生的观察报告资料本上写着段艾贝的名字,满篇只有重复的四个字:“让她回家!让她回家!……越写越大,力透纸背。
我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不再有人阻拦我,他们都用恐惧的眼神目送,段言去开车,一个戴着墨镜的人忽然小跑到我身边,低声说:“双方都闭紧嘴巴,责任自负。”
当然,不用你嘱咐,傻子才会到处乱说,我心想。
我坚信贝贝不用那箱子也可以活,她虽然小到几乎可以拿鞋子当床,但红润健康,呼吸进食都正常,没有早产儿的那些虚弱症状。
段言尽力做一个好爸爸的样子,几日时间,他也瘦了不少。有时候我也会心思恍惚,觉得费尽周折,还是保住一个美满的家。甚至幻想我们的情感可以回到从前。
夜里,段言在我身边辗转反侧,艾贝在婴儿床上晃动着小手自娱自乐,腕上的银铃叮当作响,我还从没有听她哭过一声。太疲倦了,我很快入睡。细细碎碎的梦伴着夜的宁静围了上来,依稀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轻声念:“人生苦短,多有患难。人生苦短,多有患难。”不断重复,忽然呵呵的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清晰,让我惊醒,汗流浃背,通体生寒。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到段言半坐在床上,眼睛瞪的圆圆的,看着小贝的床。
“呵呵,呵呵,呵呵呵……”不断有笑声从婴儿床上传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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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1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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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之幻影(2)
那笑声回荡在屋子里,一阵阵的,古怪,清晰,凄凉。我寻着声音探身看去,什么也没有,贝贝张着大眼睛,晃动着小手,时而吮吸着手指,发出轻微的响声,显示出她顽强而旺盛的生命力。
声音渐渐隐去,段言已经在这样古怪的氛围中重新躺下,我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也暗自睡去。
是的,我知道,贝贝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认可了。如果去报案或者看医生,很可能做为特殊案例隔离观察,那是一种残忍的观望和实验,绝不会公开,因为不公开,也就不安全。
后来的日子还算平静。
夜里贝贝跟我同床,段言在书房休息。我差不多一年时间都没真正安稳睡好过。有时候半夜醒来,手里还举着奶瓶给贝贝衔着,她小小的嘴巴啜着啜着,身上散发着婴儿特有的奶香。
如若不出状况,段言是喜欢孩子的,下班早早回家抱她,看不够似的,总说贝贝眼睛象他鼻子象他,仿佛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我们终于买了新家,不算大,复式结构,卧室在楼上,四周优雅宁静,夜里可以听到虫鸣。我再次天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在新的房子中,踏上新的生命旅程。
不断有人提醒我要仔细带她,因为她太小,很难存活。她却非常争气,尽管平日围她转来转去的只有我一个,毛手毛脚、毫无经验,她却日渐结实,面色红润,渐渐隐去弱小早产的影子。
她择优点遗传,莲藕般的胳膊和腿,鼓鼓的小腮帮,一双大眼睛,非常的清澈无瑕,不谙世事。
她聪明伶俐,什么都比别人早,走路早,说话早,才周岁已经会说词语和短句。
贝贝一岁生日那天,妈妈从老家赶来,亲戚朋友欢聚在酒店。我穿端庄旗袍,头发盘起,淡妆若无,恰到好处。我在美满家庭中饰演重要一角。
段言依然稳重而大方,细致周到的招呼好客人,因公司有事先走一步。表面看来,这是毫无瑕疵的幸福生活,但看着觥筹交错的亲朋,我非常非常的寂寞,静静的,仿佛在看一部旧日电影,我置身事外,非常遥远。
妈妈抱着贝贝,拆开一个山楂片给她吃,她接过来,说:“红日。”她声音大,周围的人静了,有人问,她说什么?
“她说山楂片红红圆圆象太阳。”随着我的解释,大家开始啧啧称奇的凑过来。
她狠狠咬了一口,剩下一个半弯形,说:“月亮。”
不用我解释,有人快速拿出录像机来拍摄,她又将剩下的一半咬碎,剩一个小渣在胖嘟嘟的手心,说:“星星。”
我脸上并无骄傲的神色,别过脸去,对于这样的行为,我却并不觉得十分欣慰。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眼中的天使,无论美丑,都同样觉得他们聪明可爱,个个都能做出让人惊喜的事情。我不要我的小贝是个平庸的天使,生活并不是童话书上那般简单和美丽。
众人轮番抱她,也许觉得她智商高,把她当两岁小孩那样问:“你觉得自己漂亮吗?”
“当然。”她稚嫩的嗓音。
有人惊讶了,接着试探:“你觉得妈妈好吗?”
“从不笑。”
“爸爸呢?爸爸好吗?”
“爱说谎。”
大家怔住了,一岁的孩童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的脸上有些许尴尬,急忙遮掩:“她看电视比较多,爱乱模仿。”有人说过,世界上恐怖的是大人扮小孩,更诡异的是小孩似大人。立刻有人敷衍的夸赞两句:神童!好聪明!匆匆找借口中途离开。
“妈妈,回家家,家家……”她恢复了普通孩子的娇气,挣脱别人的臂膀伸手要我抱。大家趁机各自离散。
我抱紧贝贝和妈妈搭出租车回家。开门的瞬间便觉得异常,空气中有一种贪婪躁动的气味,混合着汗液的微酸。
段言在家。还有另外的人。
我将小贝塞到母亲怀里,急速奔向楼上卧室,跟走下来的段言僵在楼梯上,他衬衣有些皱,有一颗纽扣错位,身后跟着一个男人。
竟是那个帮我治疗抑郁症的年轻心理医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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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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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谎中谎
母亲还没有看出问题实质,问段言:“有客人阿。”段言趁机下台:“是啊,妈,我的一个朋友,来谈点事情。”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当场发作,便上前跟李医生握手,说:“好久不见。”
送走神情自若的禽兽医生,我跟着段言回到卧室,妈妈在厅里看电视,贝贝坐在她腿上,嘴角向上翘。她在笑,无声的,胜利的得意之色。
关上门,段言坐在床上,我靠在窗边,彼此都沉默,外面的天暗下来,乌云快速的移动,要下雨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段言欲打破僵局,拉我坐下,见我不言语,便接着说下去。
“或许你怎样想并不重要了,我感觉到了你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也许我们不相爱了。”
什么时候我们不再爱了呢?是从第一次小产开始的吗?也许不是,或许根本不曾爱过,或者不懂爱却自以为爱,在彼此都以为是爱的时候,作了婚姻的承诺。
我并不那么着急探求缘由,让真相慢慢的揭开好了,人生那么长,没有什么事情是来不及的。此种想法一出现,令我自己打了一个颤。
很久前,我时常渴望长久安定的生活,我的要求曾经那么简单,可如今,我只有在动荡和变化中感到尖锐的痛,且快乐。
“李医生说他预知咱家发生不少奇怪的事情,想从我入手找到突破。”段言低着头,似自言自语,他给我描述了他们趁我不在时做的事情,只是一种催眠术。段言之所以如此相信他,是因为他主动联系段言,并分析了家里发生的一些怪事,无比坚定,他说要帮段言解决问题,否则他福祸难测。
“怎么催眠?”
“在卧室,他让我盯住烛火,给我语言暗示,渐渐我就进入扑朔迷离的状态,如同一个梦境。”
“然后呢?”
“我看到了你,很奇怪,我看到你少女时的模样,是裸的,燃起我的无限的欲望。你跑在前面,我追了很久,渐渐跟不上你,前面忽然挡了一个男人,高大的,拦住我的去路,他还粗暴的脱掉我的衣服,带给我巨大的羞辱感,近而要进入我的身体,非常疼痛,无力逃脱……”
段言一定是偷偷流泪了,他的鼻子塞住了,呼吸有些困难。似乎又回到迷幻状态,我轻轻摇他,他不能自持的抱住了我的腰,委屈的孩子一样压抑而颤抖。
“那男人是谁呢?然后呢?”我轻轻的问
“我没有看清,既陌生又熟悉。医生忽然中断了,我瞬间被唤醒,头是蒙的,我慌乱的穿衣服,他也在穿,不慌不忙。他听到有人开动门锁的声音。”段言平静下来,敞开心扉的架势。
“许多医生,利用歪门邪道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不难看出他是个同性恋者。”我冷静的帮他分析。
段言继续说,语言似开闸的河,“我也不完全相信他,因为有一次他替我遮挡,那次你掀起我衣服的时候,他否认我背上有伤痕。这种睁着大眼说瞎话的游戏,让我也着实乱了套。一个医生若对一个健康人说他患了绝症,那人很快就有痛的感觉,若医生再加强意念,给他一些药物,一般人都会变得头脑简单,身体迅速出现不适的反应。”他面不改色的说:“你当时就是如此。”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为什么?”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段言,我从前那么相信你,依赖你。”
“那次出差,我曾遇到一个人,可是无法向你解释。恰好你神经衰弱,我就利用这一点否认一切不想承认的事实。她一袭黑衣,神出鬼没,也不算是美女,却带给我巨大的诱惑。”
我不可置信的盯着他,他继续说下去:“回头想想那段日子,如同梦魇,我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经历过。但这之后,我感觉到一切都在改变,不动声色的,令我恐慌。”
“那伤痕是你们鱼水之欢时刻的印记?并不是我的什么幻觉?”
段言沉默不语,算是承认了,又强调说:“但产前产后,你也是有幻觉的,这你也知道。”
我脑子有些乱,分析系统堵塞停滞,我该相信他哪一些话?大而重的雨点砸到窗户上,劈啪作响,人生虚无可笑,我竟然愚笨至此。段言还要开口解释,我扬手让他噤声,我隐约听到楼下传来贝贝惊恐的哭叫声。
我发狂的奔下楼去。贝贝哭声越发无助,母亲正背对着我,手持一个碗给贝贝喂东西,碗里是冰箱里拿出来的剁碎的生鱼,一根根长长的刺上串着冰渣,她用手撮一撮,欲塞到孩子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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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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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爱的变脸
我一把抱起贝贝,退后两步,看着母亲,惊恐万分,说道:“妈妈,你在干什么!”
她的嘴里也有冰冻的碎鱼,粗而硬的刺扎破了她的嘴唇和舌头,她一张口便是满嘴鲜血,“默之,你也吃点,辟邪,辟邪的。”段言从楼上下来,呆在了那里。
我一伸手将她端着的碗打在地上,碎片摔到了段言脚下,和着血的肉滚了一地,妈妈便急急的蹲下去捡拾,口中念念有词:“都吃点,都吃点,我们招了灾了。”
段言将母亲拉到沙发上,贝贝一直没有停止大哭,把她嘴里的生鱼清理干净,仍然呼出极其腥膻的口气。许久,大家都沉默,只有艾贝的哭声在客厅里回荡,哭了很久,大概累了,便缩在我怀里沉沉睡去。
母亲如同失忆病人番然醒悟,问:“贝贝怎么哭的那么厉害?谁打碎了碗?呀,嘴里好腥。”
她讶异的看着我,又看看段言。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嚷着辟邪的是她,中邪的也是她。
“妈妈,发生了什么事情?”段言问。
“怎么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你们给我吃了什么?”她用手背不停的摸着嘴唇,将扎在口腔内侧的刺小心的拔出。
“妈妈,我意思是,你不是跟贝贝好好的看电视吗?后来怎么弄生鱼来吃?”段言又问。
母亲先怔住,接着眼睛走神了,她竭尽全力的去搜寻刚才的记忆,然后摇摇头,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眉头皱皱,大概意识到自己做了不知道的事情,眼睛睁的大大,满是无辜和恐惧。
我安顿好妈妈,抱着贝贝上楼休息,段言跟了上来。
贝贝被安放到大大的双人床上,显得那么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已经翘起,睡梦中露出恬静的笑。我的孩子是多么乖巧,透明,如一张白纸,任别人在上面着色。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吗?
可惜我不记得。很奇怪,我的记忆是很早的,且是分段的,中间有两次空白相隔。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
第二次十三岁,从医院醒来,需要重新认知周围的人和事,这个是妈妈……怎么老了那么多?这个是老师……咦?什么时候换了?这个是最好的朋友燕飞,呀,你长高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有些恐慌,不知道又丢了多少个日子。
他们很热心,帮我将记忆的空白填满,我便根据他们的描述将那些岁月衔接,连续起来,默认为自己的记忆。
他们说的我都信。不得不信,众口一词,不信就要活该忍受空白。当环境变得奇怪而危险,充满谎言和伤害的时候,我会抽身而退,去到另外的地方让自己静下来疗伤,这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我愣神了好久,段言一直看着我,两人异口同声的说:“要不,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因为同时表达,也就无所谓征求意见,我跟段言商量,带贝贝跟母亲一道回家乡住些日子,至于我们的婚姻,等回来再说。
夜,恢复宁静。段言睡的很熟,呼吸均匀,大概说出了要分开的话心里轻松了很多。
我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这座城市,有数不清的人都安静的横在一个个房子里,周围充斥着阴冷和凄凉。虽都是睡着,也在梦着。有人说梦是你的灵魂去了另一个地方,若全体出动,该是多么壮观的夜游图。
有闪电了,明明灭灭,大概距离太远,听不到紧随的雷声。随着一闪一闪,我看到天花板上出现一个小人儿,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象是一种阴沉沉的笑。那身影有些熟悉,推近,变大,却越来越模糊,说不出到底是谁。我哆嗦着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头,那小身影也跟进被子里面,一晃一晃,咯咯咯的笑着,随即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是谁家的孩子找不到妈妈?我猛然想起那两寸早产的粉红色孩子,哭声终于从体内爆发出来,凄厉的,声嘶力竭的,尖锐的打破了夜的宁静。
段言闻声惊起,按住我躁动的身体,“默之,默之?”我抱住段言问道:“你杀了他,你杀了我们第一个孩子!我总看见他,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段言惊愕万分,只是抱着我,喃喃安慰:“默之,默之……”
第二天,我随便收拾了几身衣服,跟母亲一起抱着贝贝踏上了回家的列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前奔驰,母亲靠着我睡着了。
我怀抱着贝贝,对着她清澈的眼睛说话:“你要聪明,不要过于善良,不要软弱,长大了,也不要相信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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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1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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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爱的变脸(2)
我说这些的时候非常认真,恨不能瞬间传授贝贝所有的防备能力,段艾贝睁大了眼睛,咧嘴笑了,叫:“妈妈!”
母亲醒来,把头从我肩膀移开,万般不解的看着我说:“默之,你对孩子说这些干吗?何况她也听不懂。”母亲不能明白我怎么会用这样的话来教导孩子,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我也不能明白,也许我正如外表看起来那样的柔顺,也许不。
火车呼啸奔驰了24个小时,我们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洛水城。妈妈一直说家乡变化很大,我还不信,不过才两三年未见,已经焕然一新。
我家住的是拆迁后新分的房子,邻居也不怎么认识,多是年轻人,都欢天喜地出双入对的。全新的环境就是天然疗养院,我长呼一口气,东瞧瞧西看看,打算多住些日子。
房子很大,五楼,两房两厅,150个平米,妈妈一直一个人住。她说她年龄大了,很是寂寞,越发觉得房子空荡荡。书房里摆着父亲的遗像,我抱着艾贝低头静静站了三分钟,算是简单悼念和问候。那灰色的照片给了我些压力,父亲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这边,仔细看,更象是盯着我怀抱中的孩子。艾贝伸出粉色的手指对着相片叫:“外公!”。
从来没有人在贝贝面前提过我父亲,她的聪明,直让我妈落下泪来。
回到旧环境,便忍不住总往回想,思绪一直飞回去飞回去,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只是,我回想时总会头痛,遇到那两段空白的时候,太阳穴便会神经性的隐隐发胀,我如果硬要自己去想起些什么,便要体会什么是刀尖割裂脑壳的感觉,也因此在成人以后,我养成不喜欢提及往事的习惯,何况记忆中留存的那些都极其平常。
洛水城下起雨来,也是天翻地覆的阵势,贝贝极其喜欢狂风暴雨的夜晚,因为每到此时,她比较多话,喃喃自语,小手挥舞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极稳。
这日,天早早黑了,雷声轰隆隆过后,全世界似只剩雨声。母亲已经睡下,我陪贝贝在厅里玩,没有开灯。在等段言的那些夜晚,我习惯了黑暗。
贝贝手里抓一个饼干,满足而认真的吮着,大眼睛在黑夜中闪着灵动的光。吃几下,她调皮的叫:“妈妈!”,再吃,又叫:“妈妈!”我诺诺着答应,她对此类交流乐此不疲,忽然来一句:“妈妈,有人!”
“哪里?哪里有人?”我被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即使进来盗贼,也不可能如此无声无息。
她指着窗口,重复说:“妈妈,有人,那里!”接着便若无其事的去吮吸她的饼干,我紧紧抱着她,大气不敢出,摸索着把灯开了,窗台那里空空的,静静的。
我逗弄一下她的小腮帮,“没有人,贝贝不可以吓妈妈。”,顺手把灯关掉,想继续享受夜的宁静和清凉。
想起远方的段言,不知此刻他在做什么,前几日我们已经通过电话,客客气气,约定彼此斟酌清楚,再做决定。段言劝我:“默之,即使我们分开了,你和贝贝依然是我的亲人。”我握着听筒沉默,他的这种鼓动更让我暗下决心:我不会离婚。我的情感尚且不论,贝贝却不能这样轻易被抛弃。
当你觉得对不起我的时候,受伤害的便是我了。我不想接受你随便给的结果。段言。
我思绪正飘忽不定,贝贝又对着那窗口伸出双臂,似要人抱,喊:“外公,外公!”空气忽然冷了,我打起颤来,父亲已去世多年,她这样乱叫,把在卧室睡觉的母亲也吵醒了。母亲批了件衣服来客厅,埋怨道:“黑灯瞎火的,你不哄她睡觉还在这里做什么?”
贝贝还不罢休,继续对着空气喊:“外公,淋雨了,外公,冻冻。”我和妈妈都骇的僵住了,妈妈连忙把灯打开,我俩眼瞪眼的说不出话来,窗台下多了一涡水,象是淋了大雨的人站在那里好久滴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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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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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爱的变脸(3)
妈妈的脸很快恢复了平静,对我说:“睡吧。不早了。”
“妈妈,哪里来的水?”我惊魂未定。
“是飘雨。”母亲话音未落,风夹杂着一些雨丝飘进室内,混进刚才的一涡水中。
我便不再争辩,进屋去。妈妈说是飘雨,便是飘雨。多少年来,都是如此,除了嫁给段言这件事之外,我没有一件事情违逆过她的意思。
我将贝贝紧紧搂在怀里,听窗外的雨声,雨点劈劈叭叭落在玻璃上,如同万人敲窗。她睡着了,偶尔还吧几小嘴,大概梦里还吮着饼干。我将头靠近她,脸颊触到她浓密的长睫毛。
孩子。你该拥有怎样的人生呢?你不要象妈妈这样,糊里糊涂,懵懵懂懂,一切都闹不明白。我不能把我这样软弱的性格遗传给你,不能。
睡意正浓,父亲却突然出现在我床前,身体已被淋透,衣服贴在身上,冷的抖啊抖的。一张脸虚肿着,眼睛暴突,嘴巴紧紧闭着。初始的那点恐惧很快被一种情绪淹没,我伸手拉他一下,试图让他靠近些,眼泪便刷刷的流下来了,那么多年不见,他可知道我有多么想他?
我伸手,一手寂寥的空气。父亲不见了。一个梦。
我坐在床前默默的流泪,父亲去世的过程,我一点印象也无,他死在我第二次记忆空白的那段日子。我当时醒来,就只剩下一个母亲。妈妈说父亲是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的,已经走了三个月了。说那时我还哭的死去活来,趴在他身上不肯让他们火化,这些都是母亲说的。
我恨我丢失的那段日子,完全没有办法感受那段小小的生命历程,一想起来,如同身体被人突然切去一截般的痛和闷。
其余的日子,父亲是如何的宠溺我,我却清晰的记得。常常一把将我拉在怀里,莫名的说:“可怜的孩子。”
每天早上,我赖在床上,等待他一遍一遍的唤我起床。
“默之,早饭好了,快起来。”
“默之啊,怎么不听话呢?打屁股了。”
“许默之!想挨揍了是吧?”他叫我许默之的时候,便是他忍耐到极限了,即使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曾动手打过我。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总是很累。
我便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到父亲怀里,被他轻轻拧一下脸,再拧一下鼻子,微微的痛。那是一种怎样绝妙的享受,爱在其中。我性格里最柔的一面,大概是父亲给予的。
有多久没有回忆过去了?越想越觉得悲凉,世上最爱我的人,早已经去了。我的头又痛起来,贝贝被我的哭声惊醒,也跟着哭。我摸黑起床,流着眼泪去开灯,去帮她充奶粉。我愣住了,地上又是一小滩水,在梦中父亲站立的位置。
明明是父亲来过,妈妈,你为什么要说是窗外的飘雨呢?我跌坐在那滩水中,泪雨滂沱。我不再找母亲来“鉴定”,将电话拨回段言所在的齐墨的家中。已经是午夜时分,电话久久无人接听。我顽固的一拨再拨,段言终于接起来,问我何事,口气中压抑着不耐。
“我见到我父亲。”我说。
“默之,你又幻……”
“不要再跟我讲幻觉,我厌倦了什么都用幻觉来解释。”我其实很想骂段言一句,那样才够表达我的愤怒,但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不咸不淡,我一直学不会的便是开口就骂。
“睡吧,对了,我们的事情考虑怎样了?”段言着急结束话题挂电话,我听到那边床轻轻响了一下,有人穿拖鞋轻轻走路的声音。家里有人,是段言以外的人。
“我不想离婚,起码不可以这样不明不白的离婚,你别忘记我们还有孩子。”我缓缓的放下电话。
即使不爱了,段言,但我不打算就此放弃,我不能让你这样随心所欲的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做过的事情,在我未想清楚之前,不能一笔勾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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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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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爱的变脸(4)
我这样拖着段言,连母亲也不能理解。好聚好散,是每个人在无奈选择后的自我安慰,我内心里有种声音暗示我选择拖延。
拖着,慢慢就会有事情无法藏掖,浮出水面。
我的承受能力强了很多,再见到父亲的幻影,我不再大惊小怪。我甚至试图跟他对对话,虽然我的膝盖还在发抖,脸上还有冷汗。他总是永恒不变的一幅表情和打扮,浑身湿透,嘴巴禁闭,没有声音。
有人说,不可以过分的想念一个死去的人,强烈的意念会召回他的魂魄。我是想念他,因为他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母亲?母亲不是!表面看也无瑕疵,她对我如所有母亲一样的关怀,细致入微,倾其所有。但一旦遇到什么禁忌,她便拉下脸来,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是服从,是补偿,是歉疚或者是怨恨,五味杂尘,不能名状。妈妈那么好强,肆意的安排着我的人生,你该这样,你该那样,我没有自主权。
那日,面对她的说教,我有点厌倦,我看着她轻轻的说:“你内心并不爱我,妈妈!”她气愤的吼起来:“不爱你,你是怎样长大的?我为你牺牲了那么多……”她一件一件的陈述着爱我的事实,看到我漠然的眼光,精神受了刺激,口不择言的说:“不爱就不会把你从王庄要回来?”
话出口,她意识到漏了口风,拉开门跑了出去,哭泣着对抗我这不孝之女。
我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王庄”,妈妈的话明显表示,我曾经在这个地方待过,我却丝毫不知情。
是有关于第一次记忆空白吗?一定是了。
但我却无法知道更多,母亲天天对我沉默无语,她说她不愿提及那段日子,答应过父亲一起忘记。
为什么要忘记?多数孩子从四岁才开始有记忆,所以,没有人对我过多解释。可我清楚的记得三岁之前的一些片断,我知道岁月里有个断层,虽然面对他们美好而平常的描述,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我对我自己产生了无比的好奇,那么多年来,我都听任你们,可如今,我怀疑了,妈妈。
趁她不在,我撬开她紧锁的抽屉,细细的翻找,只找到一个微小的线索,一个名叫“王庆年”的王庄人,铅笔记录在一张纸上,几乎快辨认不清。
王庄离洛水城并不远,只需要坐一趟偏远的公交车,最后一站下车即是。
我怎么就去了王庄?怎么被要了回来?那个王庆年跟我是什么关系?
我带着种种的疑问,抱着贝贝在一个下午离开家,去寻找我第一次丢失的记忆。
到了那个村庄,天已经黑了,错落的平房,偶尔的狗叫声,完全陌生的环境。贝贝双臂扣着我的脖颈,一声不响。很多院落都没有锁门,我慢慢走进去,见人便问王庆年的住址。问了十几家,都摇头,终于遇到一个热心的,带我来到一家门前,说:“就是这家了,但他搬走很多年了。”
带路人走了,我推了推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站在原地,再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月光照进院落里,似已荒了很久,满院的垃圾和砍伐下的树枝,深重的潮气和霉味,有蟋蟀的鸣叫,还有嘶嘶嘶的声音,象蛇。
里面有两间土屋,我脑海中有个镜头一晃而过,一个孩子躺在一个肮脏的土炕上。只闪了一下,头微微有点痛。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自我脚下窜出门去,是只黑色的野猫。
“喝酒!”贝贝在我怀里清晰的说。
“什么酒?贝贝?”我小声的问她,她眼睛只盯着院子里面,看向很深很远的地方,似要把房子院子都看穿。一阵冷风吹来,我将她抱的更紧,转身想要离开。
黑暗中有一只手搭到我肩上,一个声音与我异口同声:“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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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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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爱的变脸(5)
我回头,一张脸在我眼前,时近时远的晃,月色中呈现猪肝色。我后退一步,是个男人,已不年轻。
他醉了,呼出令人不愉快的酒气,并极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还是前后的晃。
“你干什么?”我跟他又是异口同声。
“这是我家……我该问你,你来这里干吗?”他嘴巴还算利索。
“你是王庆年?”我看着他。他穿汗衫,深色裤子,五官还算端正,虽也半把年纪,但不是我想像中的农村老汉形象。
“你是谁?”他显然默认自己名字。
“我是,许默之。”
“许———默之?”他眼神迷离了,对着幽暗黑蓝的天空,想了想,撇撇嘴,摇摇头,“不认识。”
我的腿是僵的,既想留下来问些问题,又担心他神志不清,面对一个醉汉,我带着贝贝根本不是对手。
“我小时候曾经……,算了,那个……我先走了。”我抱紧贝贝迈开了双腿,腿里象灌了铅,我欲走快,磕磕绊绊。
他忽然踉跄着跑上来,一把拽住我,仔细辨认我的脸,道:“你是多多?是多多吗?”
“是多多。”贝贝那么喜欢插话,一有机会就用语言表示她的存在,此刻她眨动无所不知的眼睛,认真的对他说,我暗中拧了她的屁股,告诫她不要乱说话。
“你回来了?变样了!我知道的……多多,巧啊,真巧,怎么就在这里碰上了。”他哭了起来,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进嘴里,又混着口水,从嘴角流出,如长江般绵延不绝。
我曾经叫多多?
他拽着我不放,激动的手足无措,神志有些清醒了,便着急的拉我回家,回他搬迁后的家。我狠下心,随他走了。对自己说:不是寻找答案的吗?你不可以再胆小退缩。
“这孩子是你的?”路上他问我,小声的近似讨好。
“嗯。”
“你来时比她大点,已经近三岁,你都知道了,阿?”他停下,拉住我,看看贝贝,又问。
“嗯。”
“多多,你死的那年,也是快三岁。”他慢慢的说。
“嗯?”我心一寒,我死的那年?
他又哭了起来,醉的厉害,神志重新混乱。我小心翼翼的走,只怕刺激到他。
走,一直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村庄的路曲曲折折似永远没有尽头。没有路灯,一切暗暗的,又依稀可见。贝贝头靠着我肩膀睡着了,似有千斤重,路上只听到我的呼吸声,他断续的哭声,偶尔的犬吠,不见其他的人。
我跟在他后面,辨认着村庄,试图找小时候的印象。什么也想不起来,这里对我是完全陌生的。拐了一个弯,钻进了一个胡同,经过了几个门,终于到了。
还是破旧的木门和院落,院里有昏暗的灯,他推开门,向里面喊去:“阿兰,阿兰。”
阿兰便应声出来,看到我抱着贝贝,怔住了,用询问的目光转向王庆年。他还在哭,将鼻涕擤出来,抹在院子里的树杆上。
“是多多。”他说。
阿兰油且乱的头发,象是几日未曾梳洗,皮肤还算白,但脸上的纹路很深。岁月的痕迹。
她神情有些紧张,不似久别重逢的喜悦。脸忽然悲凄凄的,落寞下来:“不是真的她。”
贝贝不知何时醒了,缩在我怀里,也不说话。眼睛盯着墙角下的一只老鼠。老鼠不怕人,肥厚的身子,皮毛光亮,静静的卧在那里,与贝贝对望。
进了屋,阿兰给我们做饭,王庆年坐在一边搓着手,沉默。我从包里掏出凉了的奶瓶给贝贝衔着。
可否称他们为养父母?当年可是这样在静静的屋子里张罗吃的给我?他们可喜欢我?
“你从小就不爱说话,还是没有变。多多。”阿兰说。
“嗯,我现在叫默之。”
“从前的事情,你可记得?你那时还小,不到三岁。”阿兰试探着。
“不记得,是父母讲给我听。”
阿兰紧张起来,停止了切菜,持着刀走过来,问我:“是你妈让你来的?说良心话,你父亲自杀跟我们无关的,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她有些激动,挥着刀说话,我坐的低,刀锋在我眼前划过来划过去。
我心脏骤然的加速了。父亲是自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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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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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记忆的肢解(1)
我没有表现出来,不知何时练就了一幅本领:心中翻江倒海,脸上静静湖面。
“是的,不怪你们,我来,只是感谢你们养过我。”我对着持刀的阿兰说,又补一句:“兰姨,无论是什么,我都能理解的。”她怎知道我有的只是一片空白?我只是诱发她能说出更多。
“你懂事了呢,你小时身体不好,可脾气倔,死都不肯叫我声妈妈,任我怎么打……”她表情不自然了,又忙遮掩:“也是偶尔才打,平时我是非常疼你的。”
“嗯,我知道。”
艾贝在我怀里睡了,王庆年也靠着椅子睡着了,阿兰将做好的面端上来,我一口也吃不下。农村的夜,悄无声息,因没有丰富的娱乐内容,各家都早早进入梦乡。今晚我不得不留下来过夜了。
妈妈没有来找我,她应该可以猜测到我的去向,我以为她会紧随而来,但是,现在,我感应不到她的焦急。
除了修了一条公路,这里大概几十年没有发展和变化。过于的偏僻,信号微弱,手机无法正常使用,阿兰家亦没有任何通讯设施,偶尔会有时间倒转的感觉,暂且脱离了城市的喧嚣和文明,也忘记了婚姻的种种困扰。
“我想……去洗手间。”我有些为难的轻声跟阿兰说。
“这里,没有洗手间,只有茅厕。”她嘴角带了一丝讽刺,将院落深处的一个幽暗的小房子指给我。
我把熟睡的贝贝转递给阿兰,让她帮我照看几分钟,贝贝刚离开我的手臂,便惊醒了,哭着喊着挣脱阿兰:“不要她,不要她。”我和阿兰都很尴尬,我只好重新将她抱回来。王庆年也醒了,大概酒意已消,只挥手说,睡吧,都睡吧,明天再说。
我和贝贝睡在旁边的一间屋。困意袭来,我顾不得床铺的干净与否,拥着贝贝沉沉睡去。
半夜,被内急憋醒,看着贝贝侧着身子睡的正香,我蹑手蹑脚起床,打开扣紧的门,前脚迈出,听到贝贝说梦话:“小心……小心,小小心。”
我一惊,贝贝口吃了?仔细一想又不对,她是在练习着说句子,意思是提醒我小心小心再小心。她常常口气似大人,不着边际,我见多了,也便不在意了。
外面有点冷,空气很潮湿。我哆嗦了一下,走向那间茅厕。围着那臭臭的小房子转了两圈,我才笑自己糊涂,竟然在农家小院的厕所门口找性别标识。
是有灯的,明明灭灭如同要熄了的火。这个厕所,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一个恐怖故事,说厕所的墙壁上伸出一只毛毛手。我心里也毛毛的,解决完问题,我匆匆整理衣服,听到院落的树上有布谷鸟的哀怨的叫声,墙外悉悉嘘嘘的,不知道是什么在移动。
“谁?谁在那里?”我想提高声音来壮胆,才发现真正内心恐惧的人是说不了太大声的。我慢慢挪出来,假装镇定的向前走,眼睛却充分利用余光的功能,左顾右盼。好像也没有异常。
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撒开腿向屋内跑去,没跑两步,忽然被绊了一下,狠狠摔了出去,一时头顶全是金星。一清醒,我立刻站了起来。阴暗的墙角里,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暗影中趴着,静止不动,不知道是人是鬼,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存在。
我顾不了许多,奔回屋子将门紧紧的关上。贝贝安然的躺在床上,背对着我,我稍稍放下心来,我轻轻走过去,想将她抱在怀里,每次抱着她,有非常安全的感觉。
然而贝贝睁着大眼睛。她安安静静的背对着我躺着,睁着眼睛。
“吵架。”贝贝说。
“谁吵架?”我问贝贝。她忽然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呼吸平静,仿佛她未曾醒来过。
我环视这个小屋,摆设破烂陈旧,每样家具都有几十岁的年龄。拉开橱柜的抽屉,里面杂物落满了灰尘。我翻了很久,翻到了两张照片,老式黑白的,已经发了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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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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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记忆的肢解
照片情景大致相同,年轻的王庆年和阿兰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腿上揽坐着一个小姑娘。两张,两个孩子。都是三四岁的样子,非常相象。
我久久的,久久的盯着。
其中一张照片里的小女孩是幼年的我,她脖子上,跟我一样有清晰的蝴蝶胎记。我坐下来,失去了触觉,身子被掏空了,许多片断在我脑海中如被闪电照亮,一闪一闪,凌乱出现,没有逻辑也无法衔接。
一会是年轻的阿兰万般疼惜的搂着小小的我,一会是她拿着木棍叉腰站在床前,我躲在床下瑟瑟发抖,一个片断是王庆年黑夜里跑到我床前狰狞的笑,一个片断是他将一堆的糖果塞满我的口袋。
我堵上耳朵,一阵阵的头痛。
我拿着这张照片,鬼使神差的走出屋子,轻轻走到他们的门前。里面在吵架,压低的声音,清晰而琐碎。
“谁让你把她领回家?我们只当不认识她最好。”是阿兰的声音。
“回来的路上看到她站在原来的家门口,一糊涂就领回来了。”
“我刚才出去看了看,怕她夜里做什么事情。”阿兰说。
“她能做什么?她说是回来感谢的。”
“鬼话,当年你那样对她,她会感谢?”
“我比你强,你动不动就打她。”
“你呢?你拿烟头烫她。”
“你有一次打她眼睛淤血。”
“她一渴了,你就给她酒喝,不然他爸爸也不会连杀你的心都有。”
“她那时小,都不记得,她家人最后也说了大家不要再提。”
“小声点小声点。”
“不怕,她刚才被我吓到了,哪里还敢出来。”
“她来之后多多就死掉了,我完全是受了刺激。”
“她不是那么倔,我不会那么容易发火。”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表明自己还算无辜,这具有极强攻击力的表述,一字一句都变成凶器和拳头,我仿佛看到自己体内的淤伤,紫黑紫黑,无法消散。
原来这就是我的童年。照片在我手中变得粉碎。
第二天,我若无其事的起床,梳洗,给贝贝冲奶粉,甚至还给他们扫了院子。是的,若无其事。一切都已经过去,无证人无证据,我还能怎样?
我说我要离开,他们互相看一眼,每根神经都放松下来。阿兰跑去好远的小商店给贝贝买来饼干和牛奶布丁,王庆年露出一个长辈的眼神,剥开包装放她手上。
贝贝亦很乖巧,接过来,对王庆年说:“谢谢!”他们笑了,脸上的皱纹变成一朵灿烂的大菊花,贝贝接着说:“去死!”
菊花僵在了脸上,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表情。
她又对阿兰说:“等着!”
“小妖怪,你生的是妖怪,你俩快走,快点走……”
阿兰下逐客令了呢。
我抱着贝贝离开了那个家,门在我们身后很响很重的关上,是一种暗语:一刀两断。
我看着贝贝,有些想笑,她左歪头右歪头,无比认真执著的舔着牛奶布丁,全然不在乎什么妖怪的称呼。
我脚步轻轻,七拐八拐,走出村庄,来到一个路口,我站在那里等公交。太阳照的街道白花花的。
远远跑来一个人。是王庆年。
他近了,我真正看清他的脸,是了,这张脸带给我的又岂止是童年的恶梦?他有些喘,也许真的老了,说:“多多,不是,默之,我想……”
贝贝不等他说完,盯住他说:“退后。”
我呵斥贝贝:“不要闹。”
王庆年看着贝贝,后退了两步,又想说话,贝贝又说:“退后。”他如同着了魔,看看身后,没车,又退后两步,他站到了机动车行驶道上。他说:“我想……”
一辆汽车,呼啸着,奔过来,风驰电掣,我欲伸手拉他一把,但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声闷响,他身体腾空,飞出好远。
是一辆白色的宝马,没有车牌号码,略微一停,加速向前驶去,杳无踪影。街上没有多余的人,我惊在那里,远处呆立着的,还有正在追赶王庆年的阿兰。
我跑过去,将趴在地上的王庆年翻过身来,他只是太阳穴上有个小黑洞,一点点血流出来,脸蜡黄,没有血色,表情却安祥,微微翘起的唇角,睡着一般。
我哪里来的那么大胆量?也许人类有好奇的天性,我摇了摇王庆年,想确定他是不是已经阴阳两隔。起初,他纹丝不动,几秒种后,他忽然张开了眼睛,喉头倒气,嗬叻嗬叻的声音,嘴巴一咧,象是在笑,牙齿上都是血。
阿兰跑过来,关键时刻比我清醒:“快帮忙送医院!快找车。来人啊。”
王庆年看我一眼,艰难的吐一句:“我想……”大概知道自己的力量仅够说一句话了,便转换话题,说他认为更重要的。他看着阿兰说:“是我自己愿意死。”
我帮她拦车,半天不见一个过路车的影子,这条荒凉的街!
其实不荒凉也没用,车来车往也无济于事,王庆年已经瞳孔散大,头歪向一边,停止了呼吸。究竟他最后想跟我说什么?成了永远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我还是有良心呢,我没有甩手回家,而是留下来,帮着阿兰处理他的后事。
我静静的,观察死亡:肌肤透水,颜色尽失,安祥沉睡的姿势,穿着大圆花的寿衣,与世无争的样子。待到推进火化炉,因为年老干瘦不能尽燃,火化工人技术娴熟的不断向尸体上淋油,偶尔拿巨大的钩子翻翻身,再淋油,烧到关节扭曲,他会因为神经反射突然坐起,瞪眼张嘴,好像死不甘愿。
终于变成了一把灰,最后再赚一把亲人的眼泪,不用多时,就可彻底宣告生命结束。
死与生,原来如此接近,如同纸张正反两面,只需轻轻翻转。
初见他时,他为什么哭?他为什么要犯那样的错误,他为什么那样渴望死亡?
在他身边痛哭的,只有阿兰,我只是凑个亲人的数,其他都是请来的乡亲充一下门面。
可见,生前他也是孤独之人。
我以为王庆年会阴魂不散来骚扰我,毕竟我目睹了他的死亡,可是没有。也许生前善良的人往往受尽凌辱容易变成凶神恶煞,而凶恶的人死后就变成了善良的鬼。我原本也不信有什么阴曹地府,只是闲来无事给自己找充分舒服的解释,回复心平气静而已。
我疲惫的又睡了一个夜晚。贝贝很安静,如大人一样能很好的控制自己,她不胡来,我就不会手忙脚乱。
早上醒来,我推开门,先看到阿兰的一张脸。她站在门口,狠狠的盯着我,似已等我很久。
“你不能走!事情没完!”她说。
“我仁至义尽了。”我疲惫的说。
“如果不是你俩突然来我家,我家老王不会死。”
“是车祸。你亲眼所见。”
“不管怎样,你要跟我去城里公安局。”
她拉扯住我,仿佛我是逃犯。全然忘记我是怎样忙前忙后的帮助她,甚至帮她抬架尸体。我摇摇头,想像她年轻时候该是一个多么刻薄利落的女人。
而这个刻薄的女人曾经是我养母。
“这孩子有问题,我们要去查一下。”我暗笑她没有常识,哪个公安局会鉴定是人是妖?
果然,到了公安局,别人看她如怪物,对我母女,则眼神中流露出丝丝同情。
因为我什么也不说,她的话如机关枪扫射:“我来报案,她是杀人犯,不,是这个孩子!我老头前天早上出了车祸,她当时在场!我们那里平时连拖拉机都很少见,可那时却从天上冒出一辆大轿车……”
登记员有些不耐烦:“慢点说,慢点说。你应该说说肇事车辆的问题,别东拉西扯。”
我步入话题,“肇事车辆是白色宝马,逃逸,没有车牌,这是我能提供的所有线索。”大概我说起来简单明了,警察点头,记录,显然对我更有好感。
其实,反击不必出拳,语言也很有力。
“可这孩子不正常。她说话不像个孩子,象有几十岁那么老……”阿兰指着贝贝,激动的比手划脚。她的嗓门之高,几乎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贝贝身上。
贝贝挣脱我,下了地,东走走,西看看,并不明白她在何等严肃场所被众人审视。她眨着清澈的眼睛,摇着嘟嘟的小手,见什么都好奇的摸一摸,时不时抬头对着别人咿咿呀呀,语言不清晰,脚步也摇摇晃晃,不小心摔倒了便哭着喊妈妈,极其娇气稚嫩,与一般孩子无异。
一个被称为队长的人走过来,气势逼人的指着我们说:“都过来,这边来。”
我们被带到一个单独办公室,摆设极其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大概是专门审讯用的屋子。
阿兰扫我一眼,因为长时间痛哭,她眼睛还是肿的。我们都落座,队长亲自问话。
“你先说。”他示意阿兰,眼睛似有穿透力,直直看到别人脑子里去。
“我丈夫出了车祸,她是杀人犯,她孩子不正常……”
“停,”队长呵止,“我们讲究点逻辑,你跟她什么关系,怎么认识,死者是谁?案发当时是什么情况?”
“这,恐怕要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说起了。”
“没关系,从头说。”队长显示出极大的耐心。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阿兰详尽的描述中,我三岁生活的面目渐渐清晰。
那时候,那时候。
父亲被单位调派到很远的南方工作,母亲一人在家照看我。阿兰在我邻居家当保姆,闲来无事经常跟母亲聊天。
阿兰也有一个孩子,名叫王多多,跟我同龄,大眼睛小圆脸,模样相仿。她常跟母亲说,你家孩子比较听话,我家多多活泼一些。
母亲想躲过“计划生育政策”,再要一个男孩子。于是,她们瞒着父亲,实施了一个并不算坏的计划:把我托管给阿兰一年,慌称我丢了,弄一张娃娃准生票,阿兰可以在家乡享受保姆工资。
我被阿兰带走后,母亲没有来探望过我,只是定期给阿兰寄钱,两三个月去一次南方,跟父亲亲密接触,积极造人,然后回来细细观望肚子的动静。
阿兰继续讲:“我带她到我家时,她不叫默之,叫甜甜。那时交通不方便,城里离我们王庄很远,当天下午,多多非要跟他爸爸骑自行车去接我们,路上不小心翻到沟里,多多就……。”阿兰擦擦眼泪,这么多年过去了,失子之痛不曾减弱。
阿兰说了很多,但不是全部,她只拣有利的说,可我懂得从她语言中挑选和辨别。
我记起了。
我记起,刚到王庄,那个家就是热闹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个个带着同情的眼光,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心情。地上躺着一个孩子,紫青的脸,闭着眼,我听见有人说,她死了。
那一天之后,那孩子被拉走了,院落一下空了起来。很空很安静。
阿兰失魂落魄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渐渐变成一种厌恶和怨恨。她觉得,是我给她家带来了噩运,我不来,多多不会兴奋的去接我,也不会出事。她甚至断定,我是多多的克星,占据了她的位置,成了她的替身。
我并不愿意再去回忆,阿兰和警察的对话渐远渐弱,时光象电影一样在眼前强迫的放映,我假装拥紧贝贝,眼泪无声的,大颗大颗的掉落。
那时,我常常被强迫穿多多的衣服,鞋子,用她的小碗吃饭,也强迫我跟多多说同样的话。这是爸爸,叫爸爸,这个要叫妈妈,不是阿姨!
“你叫王多多!记住,孩子。”年轻的阿兰抱着我,我怯怯的,说:“可我叫甜甜……”一个耳光扇过来,我嘴角流血,却不知道我错在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讨好他们,我若坐着,他们便要我站,我站起来,他们又会烦躁的推开我,让我摔倒,嘴里还说:“不象不象,一幅丧门星样!”
父亲偶然探亲回家,发现事情并不象妈妈所说那样,有保姆在家照顾我,而是我被放到乡下,好久没有人管过。他气愤的拉着母亲找到王庆年家时,我正穿着死小孩的衣服,酩酊大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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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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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天使与魔鬼
我常常醉着,在我渴之后。
桌子和椅子都高不可攀,我渴的时候找不到水,怯生生的去找王庆年,他随手把他喝酒的杯子递给我。
白酒的味道,刺鼻又辛辣,第一次我尚不知情,一口下肚已无可挽回。不久就晕晕乎乎如踩了棉花糖。
王庆年醉眼朦胧的问:“多多,你是叫多多吗?”
我醉着答:“我叫多多。”
“那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爸爸。”
王庆年闪着惊喜的泪花,拥我在怀里,这个奇怪的怀抱,冰冷,不熟悉的味道,但毕竟比挨打舒服。
我们都喜欢上了那透明辛辣的液体。喝下它,我如鬼魂附体,举手投足宛如多多重生,王庆年的爱女之情得到莫大安慰。喝下它,看到的不再是魔鬼般生气的面孔,也不必躲在床下哆嗦,他俩轮番搂我抱我,哭着笑着喊我多多。
酒可以带来“天伦之乐”。真好,真好。
爸爸找到我的时候,我还穿着多多的衣服,已不合身,紧紧的锢着,里大外小,没有比我更脏更瘦的孩子。我醉眼朦胧,定是喝了不少。
恍惚中,我看到一张脸,满是泪,眼睛通红通红,愤怒与痛心揉在一起的复杂表情,当时固然不懂,只觉得这个人好像很痛,他看了我腿上朵朵如梅花的烟头伤疤,又掀开衣服看我身上暴打后遗留的“姹紫嫣红”,抱着我泣不成声。
我已不认识他。
他带我走时狠狠的瞪着王庆年和阿兰,说:“要么我送你们进监狱,要么杀了你们,我进监狱。”
然而在回去的路上,极端痛苦过后,他却变了主意。他要抹掉那段痛苦的回忆,他觉得报复的快感远不如孩子的幸福一生来的重要。
他希望,我忘掉,大家都忘掉。
他跟母亲又找到王庄,告诉他们:我们从未相识,什么都没发生,不要再找我女儿。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家,浑身干干净净,淡淡的香皂味。眼前一切需要重新认知,这个是爸爸,这个是妈妈,你还记得吗?
怎么会记得?已近一年之久。
“我是谁?”我问他们。
“你叫默之,许默之。”
就这样,父亲帮我改了名字,他努力执著的清洗我的记忆,托人把工作调回洛水城,每晚睡前编好听的历史给我听,洗脑,给我,也给他自己。
他努力的时候一定是孤独而绝望的,我的性格变得胆小怯懦,更加不爱说话,这是抹不去的印记。是渐渐淡化了记忆,还是第二次失忆时一并忘记王庄的遭遇,如今我也说不清。
我恍惚的思绪被拽回来了,不知道阿兰已讲了多久,只听她正在为自己痛苦的陈述作分析总结:“当年我们对甜甜不是很好,他爸爸有些恨我们,或许他死后附在这孩子身上了,来报复我们也说不准,总之这孩子不正常。”
队长把贝贝抱了过去,很专业的扒开贝贝的嘴唇,看看她的牙齿,捏捏她的下巴,观察她的手和脚,眉头皱起来。或许他也接触过诸如狼孩或者鬼附身之类的案件,经验来自经历,队长总比别人见多识广。
他大概以为,在贝贝这里可以看到隐藏的獠牙,长毛的手脚,或者摸到成人的骨骼,寻到一点与一般孩子不同的细微差别,然而他一无所获。
不,也算有收获,贝贝毫不客气坐他腿上拉了大便,气味充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大家都掩住鼻子,害我满脸尴尬的帮她清理。
队长沉默了,脸上看不出表情。我们都屏住呼吸,静等着他的发落。许久,他抬起疲惫的眼睛说:“这个孩子没什么问题,一岁多的孩子制造车祸,那是天方夜谭。”
“可是她说话真的……”阿兰还在争辩。
“够了,我看她只懂得叫妈妈。这里禁止封建迷信。”他懒得给她解释,说:“许小姐跟孩子可以走了。你,暂且留一下,我们会立案追查撞你丈夫的肇事车,另外帮你做个检查,看看有没有精神分裂倾向。”
阿兰呆了,继而大哭起来:“再好好查查,她不正常啊,那孩子真的不正常啊……”
我抱起贝贝走出了办公室,阿兰在身后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贝贝在我怀里,嘴角上翘,眼睛弯弯,满脸呈现胜利的神情,忽然小声来一句:“活该!”
街上阳光灿烂,推开家门,屋子里幽暗而宁静。
进门前,我想了一堆应付母亲的回答,如果她这样问,如果她那样问,我该怎么说。
她却什么也没问。
她背对着我,若无其事的在厨房做饭,头都不回,说:“回来了?”
三四天的时间,我经历了生与死,去过了火葬场和公安局,差点被当成杀人犯,然而她的态度象我刚逛完公园回来。
我带贝贝洗完澡,她还在那里切切拌拌,这顿饭似永远也做不完。
“妈妈!”
我喊她,不知是我哪里让她害怕,她肩膀一震。
“妈妈,你为什么……”
我要发问了,你为什么把我送到王庄?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你可知道我的死活?你喜欢的男孩子怎么没有生出来?我打算这样问,怎样刻薄怎样说,不然难解心头怨恨。
我的计划却被她打断,“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她背对着我,肩膀剧烈的抖动,口气里面掺杂了哀求,可见她对我未出口的语言有多么恐惧。
她转过脸,哭了,五官有点扭曲,腮都在打颤,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说:“什么都别说。”
我住嘴了,当一个母亲这样哀求你,你无退路可走,只能按照她的要求,噤声。我想起小时那只猫,当我知道自己曾给它带来怎样的伤害时,我堵上耳朵,闭上眼睛,拒绝视听。
也许,母亲也一样。
晚饭我没有吃,和妈妈沉默而尴尬的相对无言。
贝贝站到椅子上把一桌菜当玩具。一会把装满米饭的碗扣过来,一会用小手抓起盘子里的菜扔到地上。我呵斥:“段艾贝,住手!”她充耳不闻,忙的热火朝天。
“妈妈,我打算回去了。我想跟段言好好谈谈。”我来打破冷场。
“也好,也好,这样总不是办法,有什么事情两个人好好商量。”她忙不迭的答应,听表面,她是一个多么善良普通的母亲,可是,很明显,我的走,让她放松。
“对了,燕飞回来了,她给你来过电话,说今天带孩子来看你。”妈妈收拾着贝贝打翻的碗说。
门铃响了。
一开门,燕飞的儿子小龙先跳进来了,虎头虎脑的,极听话。见了我妈叫奶奶,见了我喊阿姨,才三岁的孩子,不用人提醒。
燕飞越发的光彩照人了,外面穿一个职业休闲两用的外套,里面翻出雅致的白色蕾丝领子,裤子是垂坠的,盖住脚面,只露一个优雅的皮鞋头,新烫的大波浪散散的披着,手袋上不经意的系了条小丝巾,露出贵族似的那一点点随意。
小龙见了艾贝,彼此都两眼放光,几分钟就玩成一片了。独生子女多寂寞。
我跟燕飞进了卧室,迫不及待的彼此询问近况。已是许久没有见面。
燕飞跟我自幼儿园就在一起,小学,中学都在一个班,大学她比我差两分没能考到一起。我跟段言到了齐墨之后,她竟放弃自己的铁饭碗,紧随我,应聘到我单位工作。她说我们是一生一世的朋友,不能分开。
我俩无话不谈,彻底透明,在那个冷漠的城市,拥有老友已是万幸。
“不专心读书,怎么跑回老家?”
“我放假休息,听说你回来了,也带孩子回来放松一下。跟段言怎样了?”她关心的问。
“他想离婚,我不想。”我低头回答,看到我和燕飞之间的差距,她老公政府工作,捧金饭碗,自己读MBA,生了孩子还保持美丽和独立,走到哪里都属于受欢迎之人,我跟她恰恰相反。
我工作丢了,孩子被人家称为妖怪,老公着急跟我离婚,老家也待不下去。一无是处。
“要我说,跟他分开算了,出来重新工作,有什么困难,我帮你先撑着,怕什么!”她一脸坚决,好象菩萨欲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正感激不迭,客厅传来刺耳的尖叫,小龙在哭喊:“妈妈,贝贝要吃我……”
我们跑出去,两个孩子扭打成一团,贝贝狠狠咬着小龙的耳朵,撕扯着不放,地板上已经有血滴。
妈妈从厨房跑出来,帮忙拉住艾贝,好像力不从心,贝贝嘴角还留有血,眼睛狠狠斜着小龙,身子扑腾扑腾的挣扎,小龙疼的大哭大叫,燕飞忙打120急救,一时间乱作一团。
我一直认为打孩子可耻,可那时我却一把扯过贝贝,狠狠的打下去。脸,背,屁股,膝盖,腿,从头到脚,总共就那么点儿小人,我上上下下不停手。
段艾贝双眼幽幽的望着我,一声不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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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009 06: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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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和燕飞都没有过来劝阻,也许是我下手太狠,她们愣了,也许觉得贝贝实在出格,理应受罚。总之,我一直打到救护车呜啊呜啊的在下面狂催乱叫。
我把贝贝交给母亲,要跟燕飞一起带小龙去医院,母亲一把拉住我,说一起去,一起去。
稍后我才反映过来,妈妈不敢跟艾贝单独相处。
顾不上为这事悲哀,去了医院,小龙耳根撕裂,缝了两针,从家一直哭到现在。医生怪我们人数众多,叫急救车小题大做,问道:“怎么伤的?”
燕飞说:“被那个孩子咬的。”我低着头,不敢看燕飞的表情,换作是我,也同样会又气又恼。
医生诧异的看着贝贝,我羞愧难当无法解释。回去的路上,燕飞拍拍我的肩膀:“小朋友打架非常正常,哪个孩子不伤点皮毛,不要多想。”
她没有抱怨反而劝慰,我转身抱住她,眼泪把她肩膀浸湿,哭到我微微颤抖,我才发现,我内心并不坚强,我害怕孤立,害怕抛弃,害怕贝贝不是个正常的孩子。别人的成长一路欢歌笑语,为何她的成长这样艰难。
仿佛洛水已不是容身之地,我回去随便收拾了东西,带着贝贝踏上了回家的火车。没有跟母亲煽情的告别,我内心并不喜欢作秀似的生活。
车上的人极少极少,一排排空空的座位,咕叱咕叱的只有奔驰的声音。窗外是黑的旷野,偶尔会有一两个鬼影似的小平房嗖的闪过,有个念头也随之一闪:让她消失。
我竟希望段艾贝消失。不知道妈妈是否也曾希望我的消失。
贝贝自被我打,就成了无声娃娃,咬着自己的嘴巴,不哭也不说话。她两腮露出高原红,额头极烫,我一度怀疑把她打傻了。
其实养一个弱智儿童也是幸福的事情,不会有人用食指尖锐的对着她,说她非人类。人人都用悲情怜悯的眼光看她,心里都是爱和温柔。
贝贝傻了该多好。带着这奇怪的想法,我试探她:“贝贝,为什么咬小龙?”
“你为什么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妈妈打的痛不痛?”
她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愿意看我。
为什么火车上那么空?没有乘客,没有列车员,连个送水的扫地的都不见,全世界似只有我们两个。那一个个空位上,曾经坐过多少个形状各异的臀,座位下曾放过多少只气味各异的脚,行李架上曾堆满怎样的箱包,如今,空的。
我想像大人孩子坐在位子上的样子,仿佛看到了陌生的灵魂,青青黑黑的,一个一个排排坐,无声的微笑。
有一个方法可以让我融入其中,死。
记得心理书上说过,若产生自杀念头便是抑郁症加重的信号。
我看着贝贝,想让她消失,在她没有成为青面獠牙之前,终结于天使面孔也算一件好事。先终结她,再终结我。
该用什么方式对她好呢?从车窗口扔出去?会摔的脑浆涂地,成为孤魂野鬼;从厕所那铁皮便坑塞进去?不洁不雅,如地狱入口;捂住她的鼻子嘴巴,狠狠压下去让她窒息?我可下得了手?
我这样想着,千折百回,百思不解。艾贝偎在我怀里,眼泪无声的,一大颗一大颗,不停滚落。我看着她露出来的腿上有块淤紫,掀开她的衣服,她被我打的惨不忍睹。
火车进了一个小站,咣当一下停下来,发出一声长长叹息。我蓦的回过神来,心突突乱跳,自己怎么产生那样令人发指的想法?
艾贝看着黑窗口,眼神幽远,一字一顿的问:“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听到贝贝这样咬牙切齿的说话,我吃了一惊,何时她已学会说反问的句子。但我只能置若罔闻,不是不想探究,是不敢面对结果。
她是不同,巫言巫语,但我同所有母亲一样,也经历人生最大之痛才换得她,难道要我放弃?
火车进站之前,我给段言打电话,三更半夜的,我希望他能接一下我们。出了站台,远处一团黑,近处雾蒙蒙,不见一个人影,检票员也许懒得理这一个半个的人,接站口也空荡荡的。
我不知道该向前走还是站在原地等段言,脚步迈进迈出都感到不安全。我正要打电话给段言,迎面走来一个人,实际他离我三步之内我才看见。
来者不是段言。这人穿一个大雨衣,戴着雨衣上的帽子,我看不清他的脸。
他好像接站的人,二话不说伸手拖过我的小行李箱,转身向前走去。
“等下,等下,请问,是段言让你来接我的吗?”话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愚蠢透顶,已把自己暴露无遗。
我慌乱的给段言拨打手机确认这人身份,他又趁机从我怀里抱走睡着的贝贝,他动作快,力量大,我来不及应对。
“请问,你是哪位?”我跟在他后面一溜小跑,段言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
他继续向前,没有说话,高高大大的背影,更显我势单力薄。
“你认识我吗?可否先把孩子给我抱。”我试探着问。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知可贵,此刻心中升腾一种想法,为了贝贝,我得跟他斗智斗勇。
他不作声。我脑子里开始闪现一些形象:劫匪,人贩子,强盗,蒙面人,钩子船长……无穷无尽的危险人物。
走到一辆绿色轿车前面,他把我的行李箱和孩子同时抛进后排座,自己坐在驾驶座上准备开车。我已别无选择,再犹豫,贝贝就会被他带走,我不容多想坐进车里。
贝贝醒了,声音微弱的叫:“妈妈。”那一刻,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她,她那么小,被我打的青一块紫一块,如果她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能够饶了我自己。
段言的手机依旧没有人接,我只好跟雨衣人说,我家住爱国路15号,麻烦你了。我语调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我想先让他对我一个“妇道人家”放松警惕,再慢慢想办法。
车开的极快,他背对着我,一路沉默。雾象一朵又大又重的棉花,压在大地上,我看不清身在何方,我想大概我踏上了死亡之路。而此时,求生的欲望何其强烈,我还不想死,起码不想死的这样愚蠢又不明不白,或许还会死的很难看:碎尸万段,抛尸荒野,腐烂生虫,这不是我想要的方式。
“请你停下来好吗?孩子病了,你走错了。”我哀求道,伸手去拍拍司机的肩膀,好僵硬。
他还直直的开,能见度很低,只可见两米有余,车却象在飞。
“我要下车,快停车!我要下去!”我对雨衣人哭喊。
“还没有到!”他不紧不慢的回我,声音有些嘶哑。
还没有到?到你下手的地方吗?我慌了,拍打窗子和车门,都是紧锁的。我摇一摇贝贝,她不是常有超能力吗,怎么不起来跟妈妈对付这个杀人魔?贝贝额头更烫了,嘴唇和脸颊都红彤彤的,她虚弱的说:“妈妈,疼。”
我想起来了,随身的挎包里有一把小刀,是路上用来给贝贝削水果的,我手暗暗摸索进去,紧紧抓住刀柄,打开,猛一下抵住他的脖子:“停车!!!!!!否则我不客气了。”
一个急刹,车踉跄了一下,骤然停止。他开了自动门锁,我抱着贝贝踏进了浓雾之中,绿车就这样急匆匆的开走了。
原来欺压原则真是如此: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我如劫后余生,心有余悸,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老天这样一次一次让我精神紧张,不能停歇。
我身在何处?
我抬头看看这白茫茫黑漆漆结合的夜空,听到手机响起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是段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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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言的声音传来:“默之,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
虽然寒心,但安全第一,我也学乖了,说道:“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被一个奇怪的雨衣人接走,又扔在半路。周围都是雾。”
为什么段言总是出现在我历经磨难之后,我需要他的时候却总有种种理由种种特殊情况阻隔?
多么象一部滥俗的警匪片,片子演到高潮,打斗完毕,死的死,伤的伤,就会准确响起警笛,一堆一堆的警察煞有介事跑过来,充当保护神。
我抱着发烧到不省人事的贝贝,坐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喘气,感觉就要被浓雾窒息。段言还是找到了我,在挂掉电话十分钟后。
他从车上下来,车灯照着他,加上雾的效果,他如同站在艺术照的布景中,真是气度不凡呢。他胖了,气色也好不少,看来没有我,他日子舒服许多。
段言抱起贝贝,搀起我,帮我打开车门。我忽然将手死撑住车门,不肯进去。我注意到这部车的颜色那样怪异而熟悉,绿色。转身盯着段言大声问:“你要干什么?”
我看到雨衣人坐在那里!
那人沉默不语的坐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身着厚重的大雨衣,雨帽依然遮着脸。
这个曾让我魂飞魄散的背影。
段言意识到问题所在,低头呵呵的笑了,胳膊搂住我的肩,说:“默之,你太过紧张了,这是我新同事刘强,给你介绍一下。”他边说边将我推进后排车座上,自己也钻进来,把车门带上,将我的手握在掌心。
我感觉一丝温暖,稍稍安静下来,听他说:“咱家车子引擎出了问题,发动不了,我就托同事帮我先接一下你和贝贝,给你电话,没有信号,等你打给我的时候,我恰好没有听到。”他哈哈笑起来,说:“没想到你拿刀抵着人家,把人家吓个半死!”他越笑越大声,仿佛我闹了什么大笑话。
我不在的日子,他连性格都开朗了。
“他带我上车也不说清楚,我以为是劫匪。”我小声跟段言嘟囔。
“刘强喉咙旁边长了一个瘤,前几天刚动了手术,还没有拆线,不到万不得已人家不想开口的,你想想有多疼。”
“没有下雨,干吗穿那么厚的雨衣?”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医生让他少出门,出门不可以伤风,所以这雨衣够大够厚,可以遮挡。”
医生。这个词立刻让我想到贝贝,她还在发烧,好久没有说一句话了,我这个粗心的不合格的妈妈。我立刻拍拍刘强的肩膀,快,先去医院,我女儿发烧了。
段言赶紧摸了摸贝贝的额头,刘强大概脖子痛不能灵活转头,便僵硬的,一声不响的拐弯向医院方向驶去。
给贝贝输完液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六点。段言对我的态度忽然大转变,他冷冰冰的问我:“贝贝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我打一个呵欠。
“孩子跟着你就让你毒打?早知道,我不会让你带她回家。”段言气急败坏的说。
“是吗?你如此关心孩子,怎么不见有什么表示,你跟别人鬼混的时候,可曾想过给她打个电话?”我也急了,口不择言。
他气愤的打翻了一个茶杯,把吵架升级,大声说到:“你的产后忧郁症什么时候才能好?我看还得带你看精神科。”
“生活这样,不是病不病的问题,段言,这是报应。贝贝的出生对你对我都是报应。”
“我真想脱离你,许默之。”段言恨恨的说。
我不想理他,倒头便睡,太累了,太累了。初走时,我以为老家是避难所,临回时,我又觉得洛水城已经容不下我,从段言身边到妈妈身边,又从妈妈身边转回段言这里,我依然没有喘息的机会。
以为转换地点可以转变事态发展,只是多数人自欺欺人一厢情愿的做法。我们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找不到出路。
醒来时,我默默的洗衣做饭,时而想起那个刘强奇怪的所作所为,总觉漏洞百出,有种意念产生:会不会是段言指使刘强害我,终是不忍心又改变了主意?或是被我的“刀子”弄乱了计划,最后只得临时换一个“帮忙的”版本,齐心合力演绎下去,愚弄我这略笨的人?
或许,段言也在渴望我的消失?消失了,就彻底干净了,再不会烦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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