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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23/12: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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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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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开挖贵妃“遗体”的时机,迟迟未至。
就在行幸蜀地途中,玄宗皇帝让位给皇太子。
玄宗皇帝第三皇子李亨,即位为肃宗皇帝,玄宗则成了太上皇。
肃宗于西北灵武登基后,集结胡人、回纥等长城外各族援兵,于隔年收复长安、
洛阳。
逆贼首脑安禄山,则在肃宗挥师收复失土之前,遭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暗杀。
安禄山一生的起落,宛如一场梦幻泡影。
据说,攻克长安之时,安禄山已视眼茫茫,失明在即。安禄山身体被多种病魔
所侵,使他} 生格狂暴,无人能应付。
传言他得了疽病,或许身体已有部分开始腐烂。
安禄山欲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为另一儿子安庆绪怀恨刺杀。
肃宗皇帝比预期中更早夺回国都,据说,原因出于安禄山上述之事。
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是在长安陷落后的隔年,也就是至德二年。
太上皇朝思暮想,一心挂念着贵妃。
原本,太上皇有意立刻开挖墓地,将贵妃搭救出来。然而,当初我们的计划,
已因若干事由而发生变化了。
变化之一,是玄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由太子李亨登基为肃宗皇帝。
当然,肃宗皇帝并不知情,下葬在那石棺中的贵妃,依然还活着。
若我们将一息尚存的贵妃挖掘出土,肃宗皇帝必然不快。
长安好不容易才恢复治安,倘若贵妃复生,大唐势必又将陷入动乱。
陈玄礼不可能安分守己。
另一变化,是安禄山之子安庆绪仍然活着。
诚如大兄所知,安庆绪暗杀生父安禄山,过了三年,即遭安禄山副手史思明所
杀,不过,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之时,他尚在人世。
万一担心贵妃报复,陈玄礼再次叛变,谁又晓得,大唐帝国将会陷入何种处境
?总之,当时正是国事纷扰、帝国前途未卜的时期。
比起玄宗太上皇,此刻肃宗皇帝拥有更大的权力,我们无法违逆皇上,擅自挖
掘贵妃出土。
如果肃宗皇帝知晓此事,想必会说,让贵妃就长逝于地下吧。
惟一的方法是避人耳目,暗中挖出贵妃,然后,不动声色地让我带回倭国去。
然而,此事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 随着时间消逝,挖墓之事也愈来愈困难
了。
贵妃墓地常年有人看守,即使能够暗中挖出,也绝难拭去挖掘的痕迹。守墓人
一旦发现盗挖痕迹,一定会大感诧异,而挖出石棺确认吧。
彼时,倘若石棺中不见贵妃遗体,守墓人马上会发现盗墓之事。
到时候,首先要被怀疑的,就是玄宗太上皇。
若不谨慎行事,世人将会得知玄宗太上皇在幕后指使。
若想不为人知地秘密挖掘、运送出土的贵妃石棺,无论如何,都需藉助高力士
之力。不过,与马嵬驿之时相比,高力士现在的心情也好像到有所转变。
高力士似乎反对挖出贵妃,让她回魂苏醒。
黄鹤虽禀告太上皇,无论高力士作何想,也可挖出贵妃石棺。
然而,玄宗太上皇却一副心意已决地说:“不能瞒着高力士秘密进行这事! ”
再说,也还得准备远渡倭国的船只。
某晚,我被召唤入宫,秘密来到太上皇宅邸。
我到达的时候,马嵬驿众脸孔已聚集此处。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以及我,安倍仲麻吕。
支开闲杂人等后,我们火速展开谈话。
“挖出贵妃的时机应该到了——”
玄宗太上皇满脸皱纹地说。
亲眼看见灯火摇曳映照下的太上皇面庞,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猛然察觉,太上
皇已经失去昔日打造大唐盛世时的脸孔了。
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个被自己心事所困扰的老人。
“到底什么时候挖坟? 今晚想跟大家商量。”太上皇说道。
“黄鹤,明晚行不行——”
“如果太上皇下令的话——”
说毕,黄鹤行了个礼。
“嗯,既然这样的话——”太上皇回应。
“干万不可操之过急——”
不待太上皇说完,高力士开口抢话。
“你是说,还太早? ”
“是的。”高力士深深一鞠躬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高力士嗫嚅地向太上皇说明前面我所说过的理由。
“既然还太早,那,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时候才好呢? ”
“我没法说。”
“没法说? ”
“没法说是什么时候,奴才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挖坟时机。请太上皇切勿急躁。”
高力士说毕,太上皇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晁衡,你觉得如何? 有什么看法呢? ”
“恕臣——”我点点头后,继续说,“臣深切体会太上皇心情,不过,高力士
所言,微臣确有同感。”
“到底要听谁的? ”玄宗太上皇提高音量,心怀怨气地睥睨了我一眼。
“暗中挖出贵妃,先将她秘密藏匿某处,然后不为人知地带到倭国。如果有这
样的方法,现在就可以将贵妃搭救出来。”我说。
“有这样的方法吗?!”
太上皇叫了一声,双手抱头,继续说:“如果有方法,快说出来。我一刻也等
不及了,朕要把贵妃从地下挖出来。一想到贵妃这样被埋在地下,朕就要发疯——”
“这个方法,微臣现在无法说得清楚,不过,倒是有几种可能——”
“你是说,有方法? ”
“是的……”我深深低头致意,再点点头。
“什么方法?!”
“恕臣直言前先确认一件事,不知可否请问太上皇? ”
“快说——”
“顺利挖出贵妃后,太上皇作何打算一”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如何打算? ”
“贵妃生还后,太上皇打算和她一如往常过日子吗? ”
“——”
“太上皇会否改变心意,想暗中藏匿贵妃,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重逢? 或是按照
原计划,由臣护送贵妃到倭国去——”
“——”
“即使和贵妃私下重逢,总有一天,也会败露行迹。到时候,太上皇有伺打算
?是否已有觉悟了呢?总之,贵妃挖出后该怎么办? 太上皇非拿定主意不可。如果打
算藏匿贵妃,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要带到倭国的话,也一样。”
“——”
“微臣绝非要太上皇如何做,而是请您想清楚、下决心怎么做。
不管何时开挖,都必须在万全准备后进行。”
“唉……”太上皇深深叹了口气后,说道:“先说说你的意见,朕听后再决定
——”
我心中已有觉悟,口中涌溢的口水咽了又咽,然后对太上皇说:“臣以为,正
因打算秘密进行这事,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你是说——”
“此事不如以公开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此话怎讲? ”
“首先,由太上皇下旨,命令皇上迁移贵妃陵墓——”
“什么——”
“原本就因偶发的叛变,马嵬驿才成为贵妃墓地。墓穴也是临时凑合而成。如
能以移葬为由,另建一座与贵妃身份相称的堂皇墓地,再将遗体移走,外界就没有
批评的理由——”
“唔——”
“移葬时,可从石棺中移出贵妃遗体,再以其他适当尸骸顶替就可以了。”
“——”
“大家觉得怎样? ”
“这有个问题。到底何时、如何移换遗体——”
“首先,挖出装有贵妃遗体的石棺时,先不要打开,原封不动移至就近的帐篷
之中——”
“然后呢? ”
“帐篷那儿,闲人不得接近——”
“用什么理由支开旁人呢? ”
“就说太上皇要亲自凭吊贵妃遗体。不想让旁人目睹已腐烂的贵妃遗体。”
“唔唔。”
“然后,高力士、黄鹤等少数在场之人,打开石棺、更换遗体,再移葬到其他
地方就行了。”
“晤唔,唔唔——”太上皇的声音明显透露出兴奋之情。
“新的墓地该设在哪里呢? ”
“骊山华清宫旁应该很合适吧——”
“好办法! ”太上皇欣喜赞许道。
基于上述这番谈话,表面移葬墓地,实则搭救贵妃的行动,就此决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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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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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干元元年( 译注:公元七五八年) ,牡丹盛开时节。
贵妃墓地四周,牡丹花缭乱盛开,殷红的红玉、纯白的白玉、紫云、彩风等各
色名种牡丹,垂坠得细枝都弯曲了,五颜六色的花瓣正迎风摇曳着。
玄宗太上皇垂坐在树阴下设置的御椅之上,高力士、黄鹤、白龙、丹龙加上我,
并列左右两侧。
另有三十余名士兵、宦官、随从等,也在现场。
贵妃埋葬此处,悠悠已近二载。
墓地早有四名持锹男子,等待太上皇下旨开挖。
玄宗太上皇帝起身,正要开口。
“啊,不,请等一下——”出声阻止的,是道士黄鹤。
太上皇满脸惊讶问道:“怎么了? ”
“等一下,等一下。”
黄鹤说完,跨步向前,站在墓地上,若有所思地斜睨脚下泥土。
过了一会儿,禀告玄宗太上皇说:“此次挖掘贵妃石棺的任务,请交给在下和
白龙、丹龙吧。”
这句话完全不在当天计划之中。
原定计划是,下令数名士兵挖出石棺,送至迎面搭设的帐篷中,我们随即进入
帐篷,以早经备妥的女尸顶替,再将贵妃秘密运回宫中。
然而,为何又——既是黄鹤,他岂有忘掉计划之理,但既然是他特意提请亲自
开挖,想必有某种理由吧。
玄宗太上皇似乎也抱持相同想法,说:“可以,你们三个挖吧! ”
老道士黄鹤、白龙、丹龙取代四名男子,接手铁锹。
“开始! ”随同太上皇一声令下,黄鹤率先挥锹,朝土中挖了下去。
冷不防——我看到数条黑蛇,自土中倏地抬起镰刀形的蛇头,缠绕在往下挖去
的锹刃和锹把之上。这景象,难道会是我看花了眼吗? 当黄鹤以锹刃尖端刨土,倒
出一铲泥土时,黑蛇早已失去踪影了。
随后,白龙、丹龙也陆续下锹。
方才那幕,竟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三人默默地挖土。
然而,千真万确地,我明明看见黑蛇缠绕在锹把上,绝非错觉。
怎么可能——或许方才我所见之事,黄鹤事前早已察觉。
所以才会自动请缨,要求担任挖掘工作? 当然,这事无法当场问个明白。
三个男人一语不发地继续挖土。
不久,白龙的锹刃碰触到土中某个坚硬物体,传出“喀哒”声音。
此时,玄宗太上皇一副坐立难安模样,他自御椅起身,跨步走近正在挖掘的洞
穴旁边。
“喔……”
里面果然有具石棺。
松挖开四周的泥土后,石棺露出全部面貌。
约合十人之力,一起将那石棺抬起,移至帐篷中。
【十三】
闲杂人等已被隔离。如同两年前那天。
曾经聚集于马嵬驿房舍的众脸孔,又全员到齐于帐篷之中。
虽说贵妃人在石棺之中,也算是在现场。
“黄鹤道士——”
我情不自禁叫唤了一声。
其他士兵、侍从均已远离,四周环绕、背对着这顶帐篷。
只要小声说话,便不必担心遭人窃听。
“你才下锹,我就看见数条黑蛇从土里窜出,缠绕在锹刃和锹把上——”
“原来如此,你全看见了——”黄鹤回应。
“喔,真有此事,我也看见有只手从土里冒出,握住锹把——”
玄宗太上皇附和说道。
“果然——”
“果然? ”
“所以我们才接替挖掘工作。”
“什么? ”
“若让士兵开挖,大概第一铲下土,他们就会吓得落荒而逃了。”
“这——”
“以贵妃墓地为中心,此处地气已乱。如果就那样开挖,我判断会出事,所以
才接手。果然,这么做是对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这个——”黄鹤说毕,望向一旁搁置的石棺。
依黄鹤所说,墓地泥土,已有异形之气寄宿其中,下锹入地那一刹那,异气便
缠住那把锹。那股妖气,依所见者不同,有人看见手,有人则看到黑蛇出现——挖
掘之际,无论黄鹤或白龙、丹龙,都看到土中冒L 山种种不祥之物。
“贵妃到底怎样了? ”
玄宗太上皇脸上益发显现不安神色。
“白龙,丹龙——”黄鹤简短呼唤,两人从帐篷缝隙中朝四周探看,随即回到
原地。
“应该没问题。”两人向黄鹤报告。
“那就打开棺盖——”
黄鹤、白龙、丹龙三人,缓缓地将棺盖移开。
棺中情景,徐缓暴露出来。
太上皇看似有点胆怯,本欲闭上双眼,旋即豁出去一般探出身子,自缓缓移开
的缝隙中察看棺内状况。
我们几乎也同时望向那石棺。
“喔——”玄宗太上皇吞下叫声。
石棺之内——贵妃躺在石棺之内。
贵妃确确实实躺在石棺之内。
可是,该如何形容她的变化啊。
青丝已成满头白发,原本白皙丰润的肌肤,变成了茶褐色,皱缩得干巴巴的,
有如枯纸一般。
而且,身形削瘦得无以名状。
她的头——脸颊凹陷得可以明显看出头盖骨形状,肌肤干瘪,宛如一张薄纸,
贴在骷髅之上。
双眼,睁得圆滚滚,正仰望着众人,不知是生是死——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张
无可言喻的凄惨的脸——整张脸因恐怖而歪斜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牙齿。
不知是否为贵妃所出,石棺中甚至弥漫一股干涸的屎尿恶臭。
众人双眼宛如僵冻了,好一阵子视线都无法离开贵妃的容貌。
“喔……”
“喔……”
玄宗太上皇发出嘶哑声音,低声叫唤着。
“贵妃,贵妃啊,怎么会——”
语毕,玄宗皇帝即别过脸。
“这到底——”
黄鹤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俯视贵妃身影。
贵妃双手,正好托在胸前。
望见贵妃双手指头时,我几乎当场作呕。
因为贵妃指尖上,没有一只有完整的指甲。
指尖沾满了血迹。
裂开的指甲往上翻转,粘附在指尖之上。
沾满血迹的指尖——血迹虽已干涸,指尖形状却已非本来模样。
双手的食指,甚至削肉露骨。
正好.棺盖被挪移一旁,搁在石棺旁的地面上,棺盖内侧朝上。
望见棺盖内面时,我几欲再度作呕。
因其表面,竟然有数不清的血痕。
也有看似部分指甲或干枯的指肉,与血渍一起粘在该处。
我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妃曾在石棺中苏醒过来。
醒来时,她马上明白自己置身何种处境。
贵妃惊恐尖叫,想方设法,企图从这地下石棺脱身,而用她那细长指尖,拼命
抓挠石棺表面吧。
“到底怎么回事——”
黄鹤一脸茫然,喃喃自语。
“贵妃还活着。”
说出这句话的,到底是丹龙还是白龙? 众人大吃一惊,俯视棺内动静。
“手指——”丹龙又说。
众人视线转移贵妃胸前那双手,果不其然,贵妃左手食指指尖微微抖动了一下。
“喔……”
令人难以置信地,贵妃竟然一息尚存。
与此同时,贵妃的双眼也动了起来。
似乎是在探索某物,贵妃双眼左右移动,环视众人般,悠悠地转动了起来。
“喔,玉环,玉环呀,你可知道、可知道是朕啊——”
玄宗太上皇伸手抓住贵妃之手,贵妃脸上表情却无任何变化。
贵妃依然龇牙咧嘴,惟有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看不出来,那对眼睛认出了谁的脸孔。
太上皇握着贵妃的手,喃喃自语:“停! 全部停下来……”接着又说道:“把
贵妃从这儿抬出来。让她出来,马上回宫……”
“不用建造新坟什么的了。就把这石棺原地重埋。别让任何人再挖出来——”
太上皇继续喃喃说道,“你们向外说,太上皇一看见贵妃遗骸,已失去移葬的意欲。
贵妃之墓就是此处。让它保持原状——”
帐篷内备有数个箱子,装盛此次仪式所要用的种种法器、座台等。自石棺移出
的贵妃玉体,便藏匿在其中一个箱子内。
石棺再度上盖,埋葬于原地。
石棺回埋之际,黄鹤施行种种法术,避免石棺再度被挖掘出来。
此后,直到抵达京城,玄宗太上皇都如行尸走肉。
他已毫无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高力士及道士黄鹤,也都绷着脸,一语不发。
长安归途上,两人在马上几乎未再出声。
对黄鹤来说,自信满满的尸解术为何会失灵? 他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吧。
返京之后,待玄宗太上皇恢复元气,等待在黄鹤眼前的,会是怎样的旨令——
黄鹤心中大概也在担忧这点。
而我也不停在思索着,护卫贵妃至倭国的任务,已经飘向迢迢远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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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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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两个月后,众人再度聚首于玄宗太上皇处。
地点是在骊山华清宫。
事前已经安排,不让旁人接近,惟有我们一行人得以来到此处。
当然,众人为何群聚此地,知情者惟有我们数人。黄鹤以马车秘密载运贵妃至
此,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此处是建造于池畔的独立屋舍。
为避免外界窥见,所有窗子全已关闭,我们轻声地向玄宗太上皇请安。
屋外树林一片绿意,传来阵阵婉转鸟鸣,玄宗脸上却灰黯如死人一般。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我。
失去灵魂一般的杨贵妃,也坐在玄宗太上皇御椅旁所准备的螺钿木椅之上。
此时,贵妃虽已非刚出土时的可怕模样,体态已接近原形,但昔日丰润白皙的
肌肤却已不复见。
肌肤干巴粗糙,花白发丝也没能恢复原状。
贵妃看来老了将近十岁,更甚的是,贵妃的心似已远离她的躯体,不知飘向何
方。
双眸茫然眺望着遥远彼方,身上披挂着一如往昔的华美衣裳,看来反而令人心
痛。
有人打招呼,贵妃偶尔也会小声致意。然而几乎所有时间,她均静默不发一语。
贵妃被搭救出来时所发出的恶臭——石棺中臭气冲天的屎尿味,让我毕生难忘。
那状况,任何知道她往昔美丽身影、举止的人,都无法正视。
贵妃身上香味四溢,却怎么也难消除印象中残留的恶臭,反而更令人想起当时
不堪嗅闻的恶臭。
“怎样——”玄宗太上皇有气无力、自顾自地说道。
高力士望向黄鹤,示意太上皇问话的对象是黄鹤。
“是——”黄鹤俯首致意说道:“以贵妃情形看来.她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
不讨.魂魄却还没回到体内——”
“那时,你是对我怎么说? 你不是说没问题,事情会顺利进行吗……”玄宗太
上皇以怨恨眼神,斜睨着黄鹤说:“难道无法找回贵妃的魂魄——”
“太上皇陛下……”
黄鹤以低沉嗓音唤了一声,深深一鞠躬说:“回答这话之前,臣有一事禀告,
不知可否说出——”
“什么?!”
“务必让臣一说。”
“可以,说吧。”
“是。臣对贵妃所施行的尸解术——”
“怎么了? ”
“臣下之意,是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什么? ”
“尸解术以那样的方式失败,是很罕见的——”
“怎么说呢? ”
“即使失败,也不会中途醒过来,顶多一睡不醒而死——”
“你是说,有人坏了这事? ”
玄宗太上皇倏地瞪大眼睛紧盯着黄鹤看。
“太上皇所言正是。”黄鹤眼珠向上翻,视线停留在太上皇身上,垂头回答,
“不是尸解丹被调包,就是扎在贵妃身上的针,不知被谁松动了——”
“喔——”
“尸解丹被调包,现场没人可办得到。简单说,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扎的
针给松动了。”
“是谁,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事——”太上皇声音陡然放大。
“当时若有人动了手脚,应该就是今日在场的某人。即使那时之后,回去挖掘,
调整扎针深浅,那也应该是我们之中的某人,或是某人将此秘密外泄给了旁人。因
为,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太上皇不安地瞄了我们每人一眼。
然而,那份不安随即被愤怒所取代,太上皇激动地叫喊:“是谁,是谁干的?!”
这事当然不是我做的,但太上皇视线停留在我脸上那片刻,我还是吓得魂飞魄
散。
“太上皇请息怒……”说话的是高力士。
不愧是高力士,即使这种场合,声音依然气定神闲。
“千万别操之过急。要断定是谁并不容易。”
“什么? ”
“首先,关于此事,诚如黄鹤所言,其一是,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嗯。”
“其次是,黄鹤知道自己法术失败,却为隐瞒真相,或许说了谎言。”
高力士说毕,黄鹤立即反击道:“是吗? 大人是说,在下为了隐瞒失败而撒谎
吗? ”
“我不是这样说。我只是说,或许有那样的可能——”
“为何我听起来,像是说我撒谎呢? ”
“有关这点,不是你先怀疑我们这些人的吗? 诚如所言,当时在现场可以调整
贵妃扎针深浅的,正是我们全体。可是,太上皇绝无可能这么做,出主意的您及白
龙、丹龙也不可能,如此推想当是人之常情——”
“——‘‘“如此一来,矛头就指向在下或晁衡大人了,你认为是我们其中一人
干的。当然,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当时,是我建议玄宗把贵妃交给陈玄礼,那
么,第一个涉嫌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嗯……”玄宗望向高力士,喉咙深处将话咽了回去。
坚硬如石般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不知贵妃是否明白自己已成为大家的话题,她依然沉静凝视远方,双唇紧闭。
此时——屋外传来男人声音。
“太上皇,启禀太上皇。”是在门外护卫、禁止他人进入的一名士兵。
“什么事? ”
“是。外面有位自称青龙寺不空大师求见——”
士兵自房间外面回答道。
“什么? 不空? ”
“他说,务必得见太上皇一面,而且有要事禀告,希望获准谒见。”
“什么事? ”
“我问过了,但不空大师坚持当面禀告太上皇——”
“我现在很忙,叫他回去。”
“是! ”士兵脚步声渐行渐远。
“可是,不空为何知道此地——”太上皇喃喃自语般说。
“太上皇虽然微服出宫,事前却没嘱咐不得泄漏行程,像不空大师这样道行高
超的人,自己应可得知此事吧。”
玄宗发出“嗯”一声的同时,屋外又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不空大师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太上皇一面。如果太上皇不愿意见他,就要我
传话,倘若大家正在谈论尸解仙一事的话,请务必让他加入——”
玄宗吃惊不已,对我们看了一眼。
既然提到尸解仙,表示不空知道我们在此谈论什么事。
当然,传话的士兵尚不知道贵妃之事,所以不空和尚故意不说出贵妃名字,仅
拐弯抹角地说出“尸解仙”三个字,目的在于不想让这名士兵知情吧。
这么说来——“不空知道此事了——”玄宗情不自禁出声说。
“啊? ”外头传来士兵不知所措的声音。
高力士随即说道:“既然他这样坚持,就见他吧。”
玄宗望向黄鹤,黄鹤立刻点头致意。
“好,好吧。领他到这儿来。”
“是。”
士兵脚步声又走远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某人缓步前来的动静。
不久,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空大师已带到。”士兵说。
“太上皇,久违了。不空向您请安——”
门外传来我也耳熟的柔和声音。
“进来! ”
玄宗太上皇说毕,有人缓缓推开门扉,一身僧服的不空和尚走了进来。
不空和尚身旁,还有个约十三、四岁的沙弥,正抬起一张伶俐脸孔,安静地站
在门口。
不空身后门扉关上后,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久未问安。”
不空静静地行了个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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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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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兄。
你人在长安时,不是曾与不空和尚见过一两次面吗? 大兄来到长安,和我成为
莫逆之交,我记得是在天宝元年的事了。
翌年春天,宫中盛宴。那日,你在御前挥笔立就填写《清平调词》,交由李龟
年吟唱,贵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回想起来,正是那时埋下了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应该
也列席在座吧。
彼时,我已四十三岁,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们都年轻。
贵妃二十五岁。玄宗皇帝五十九岁。高力士六十岁。
对不空来说,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脚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将出发数天前,
他出席了那日的盛宴。
日后,不空再度行脚天竺,返回唐土后,便一直居住在青龙寺。
安史之乱那时,他也寸步不离长安,始终在青龙寺修行。
我想,当时他已有五十四岁了。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来此处谒见玄宗太上皇呢? 不,应该说,为何他知
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处呢? 稍事寒暄后,不空和尚对着一旁的沙弥说:“你到外面
等一会儿。”
那个沙弥恭敬地行了个礼,走至外面。
不空和尚再度环视众人后,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此时,贵妃已由丹龙与白龙搀扶,带到其他房间。
房内剩下的,只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黄鹤,加上高力士四人。
“不空,你有什么事? ”太上皇开口。
“是。”不空点了点头,在原地跪下。
黄鹤从旁瞪视着不空。那时,我初次目睹闪烁着那般可怖眼神的黄鹤。
迄今为止,黄鹤算是那种内心究竟想些什么,根本无人能猜测出来的人,他是
个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人。
虽说他唇角偶尔也会浮现微笑,但那微笑,也无法让人理解黄鹤真正在想些什
么。
这样的黄鹤,此时,双眼正充满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憎恶。
不空和尚不是完全察觉不到黄鹤如此眼神,但他只是沉稳安静地仰望太上皇,
说:“太上皇,请下旨众人回避……”
“让众人回避? ”
“是。”
“你要说的话,这些人听不得吗? ”
“正是。”
“在场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
“请下旨众人回避……”
说毕,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旧话重说。
太上皇终于忍不住愠气,脸上流露不悦神色。
“太上皇,贫僧今日禀告之事,希望只有太上皇知道。听完我禀告之后,若太
上皇犹然怒气难消,贫僧这条贱命,任凭处置——”
不空和尚说毕,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黄鹤。
黄鹤依旧盯着不空和尚,说:“不空大师,你今天是冒死而来的? ”
“没错。”不空毫不犹豫地回应。
不空和尚看来亳不畏怯。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说道:“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听
你一说。如果你的话不讨我欢心,马上赐你死罪,明白吗——”
“是,谨遵所言。”
“就给你半刻钟吧——”
不空和尚再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结果——走出房外的是我们。
房内只剩玄宗与不空和尚。黄鹤、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暂退到房外。
两人在房内,到底正谈着什么? 带着不安心情,我们在其他房间内等待。
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偶尔叹息或面面相觑,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谈
话结束。
约定半刻钟已过,约莫又经过了半刻钟——有人进房报告,谈话已结束。
大家连忙起身,折回原来房间。
玄宗太上皇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一副刚刚才结束谈话的模样,不空伫立太上皇面前。
即使我们鱼贯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觉一般,只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点。
“太上皇,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呢? ”高力士轻声问玄宗太上皇。
“完了——”
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无法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太上皇指的是什么? ”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护送贵妃到倭国这件事,您有什么打算? ”
“根本没什么打算! ”
玄宗太上皇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那巨大的音量,仿佛自腹部底层用力挤出。
“贵妃已变成那副模样,还能为她做什么? 贵妃她,贵妃她——”
太上皇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是愤怒? 是憎恨? 这两种感情,似乎同时袭击太上皇龙体,他胀红着满是皱纹
的脸孔,高声呐喊道:“呀,贵妃,贵妃——”
喊毕,仿如病倒一般,整个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黄鹤见状,悄悄走至藏匿贵妃的房间,查看情况。
冷不防——“不见了! ”黄鹤高声惊叫,“贵妃不见了! 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
三人全都失踪了! ”
黄鹤两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内。
“忘了吧——”玄宗太上皇说,“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
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那声音是何等悲痛哀绝。
然后,正如太上皇所说,事情就那样搁置了,以上是我全部的见闻。
不久,有人发现守卫华清宫的两名士兵死了。
难道是贵妃或白龙、丹龙自华清宫逃走时杀害的吗? 从此之后,三人杳无踪影。
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黄鹤也自华清宫消失身影了。
此后四年——肃宗改年号为宝应元年( 译注:公元七六二年) ,我又自镇南之
地返回长安来。
然而,不多时,我又将离开长安,到更偏远的安南赴任。
如此,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长安了吧。
我已觉悟,安南将是我终老之地。
话虽如此,我心里挂念着的,始终是贵妃的事。
我想,不空和尚应该完全知情吧。不过,再如何追问,他应该也不会说出任何
内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或许,我应该如此想,曾经令我死心的归国之梦,因此事让我又梦见了一次,
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总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笔写了这封信。
我并非想让特定某人读这封信。我只是想记载下来而已。因为只是想记载下来,
所以才以倭国语言撰写。
虽说收信人是太白大兄,这件事却和大兄无甚瓜葛,如果您读到了这封信,大
兄啊,就请您当作这是晁衡过度思念倭国所作的一场春梦,笑纳下来吧。
此外,若是其他人读到这封信,如上所述,均与太自大兄无关,因是梦话,所
有责任都在晁衡身上,尚请明鉴。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件,真是我的侥幸。
如今返回日本确已无望,我谨以倭语写下此信,聊表遗憾之情。
宝庆元年倭国使者安倍仲麻吕记于长安如此这般,空海终于读完了这封漫长的
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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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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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二:咒俑 梦枕貘访谈录
于 前
二00五年六月的某一天,《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一书的作者梦枕貘先生接受
了笔者的专访。对于《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能够走出日本国门,梦枕貘带着期待
和不安。他告诉笔者,书中的一些历史记录是参考日本历史书为基础展开的,不知
道中文读者读过以后是否会有异议? 这位知识庞杂、见闻广博、传闻自信满满的作
家所表现出来的谦逊,着实让笔者吃了一惊。
梦枕貘长着一副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几颗生动的小虎牙,好像要提
醒对方,本人就是能把三大宗教、东西历史、上下千年、纵横万里的传说轶闻都编
成故事的那只“貘”。
梦枕貘其人
梦枕模原名米山峰夫,一九五一年出生于日本神奈川县,东海大学文学系日本
文学专业毕业,现在是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日本文艺作家协会会员。
高中时,梦枕模就开始写诗和幻想小说。当时他和好友们办了一份杂志,开始
用“梦枕貘”的笔名在这份杂志上发表文章。“模”在日本传说中是吞噬恶梦的魔
兽,梦枕貘想写“梦”一样的故事,就用了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笔名。而“枕”是
梦的道具,是“梦”与“貘”之间的媒介。作家在枕头上创造出了梦,梦被貘吃掉,
貘就是作者自身。原来,“梦枕貘”是他自我幻想分裂后再统一的过程与结果。这
个过程与结果,表现在生活中,就是他不间断的文字创作和目不暇接的作品。梦枕
摸说,当初他对这个笔名也觉得别扭,从不好意思到习惯被人呼以“梦枕貘”,着
实花了不少时日。
从传奇小说开始
大学毕业之后,梦枕貘在打工的同时继续写作,并经常向科幻杂志投稿。
一九七七年发表的《青蛙之死》,标志着梦枕貘在商业杂志的战场上赢得了一
块滩头阵地。此后梦枕貘下笔如有神助,先后发表了中篇小说《巨人传》、短篇小
说《生育山峰的男子》等,并于隔年首次出版了个人作品集。一九八一年,梦枕貘
创作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灵幻小说《幻兽变化》。该书以古代印度为背景,讲述的
是为了寻找长生不老的秘法“涅盘之果”,攀登与喜马拉雅山一样高大的巨树的冒
险故事。以这部小说为标志,梦枕貘确定了他对宇宙、人生、宗教的感悟,并将这
感悟融入到了其后的一系列作品当中。
一九八二年,日本爆发了传奇小说热。梦枕貘推出了他的《kimai ra- 吼》系
列的第一部《幻兽少年》。同时,为了获取成年读者的支持,梦枕貘和当时的一些
流行作家一样,开始在故事情节中掺入色情和暴力元素。一九八四年的《黑暗狩猎
师》短篇系列和长篇《苍兽鬼》就是这样的畅销作品。此后又有描写非洲寻宝的探
险故事《黄金宫》,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剑客小说《大帝之剑》问世。在《大帝之
剑》中,梦枕貘让宫本武藏、服部半藏、天草四郎等历史人物纷纷登场,为以后创
作历史传奇小说积累了经验。
梦枕貘可以说是为传奇小说热点燃了第一把火,加上漫画业界的推波助澜,使
传奇小说在昭和末期的日本流行文化市场大行其道。与此同时,梦枕貘还以格斗界
为背景创作了《子之门》、《饿狼传》,描写男子汉的奋斗历程。这两部小说问世
时,K 一1 格斗和职业摔角尚未在日本流行,梦枕貘对格斗题材的选择可说引领了
几年的风骚。
梦枕模的幻想能力和创作速度是惊人的。他的作品越来越系列化,故事结构日
渐复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梦枕貘一口气完成了《荒野恸哭兽》、《涅盘之王》、
《混沌城市》、《混沌帝国》等作品。在大量生产传奇小说的同时,梦枕貘还写出
了描写日本象棋师的《风果街》和关于钓鱼的故事《鲶师》。出道二十周年的一九
九七年,梦枕貘以《诸神的山岭》一书夺下“柴田炼三郎赏”。
名利双收之后
梦枕模的写作在商业上获得巨大的成功。当然这成功多少也得力于色情和暴力
成份的催化。在名利双收以后,梦枕貘开始努力尝试改变已有的写作风格和坊间对
他的印象,并屡屡在作品的后记中表露出这种自我否定的欲望。一九八六一一九八
九年连载于漫画杂志的《吞食上弦月的狮子》就是梦枕貘耗费十年时间构思出来的
作品。这部关于宇宙和进化的小说获得了日本科幻小说大奖,可以说是梦枕貘自我
反思的结晶。与此同时,梦枕貘还推出了以平安时代为舞台的《阴阳师》短篇系列。
这部以术士安倍晴明为主角的神怪故事给日本的流行小说界涂上一抹浓厚且妖冶的
鬼气。二OO一年《阴阳师》被拍成电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关于《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梦枕貘耗费了十七年心血和两千六百页稿纸完成了《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故事以九世纪的历史人物、入大唐求密宗佛法的日本高僧空海为主角,以《长恨歌
》为主脉,大胆且狂妄地利用李白、高力士、安倍仲麻吕、白居易、柳宗元、韩愈
等作为衬托,讲述了因杨贵妃之死而引发的一连串诡异且柔情的事件,抒发作者本
人的宇宙观,构成了一幅庞大的历史幻想画卷。
故事的梗概是:一千二百年前,中唐德宗治世,日本僧人空海和贵族子弟橘逸
势随遣唐使入大唐留学。空海志在学习密宗佛法。一般日本留学生在大唐完成学业
约需二十年的时间,空海却想在两年之内习得佛法归国。密宗佛法的权威是青龙寺
的慧果和尚,空海无时不在考虑如何能够引起青龙寺对自己的注意。这时长安城内
发生了一系列诡异事件,空海逐渐卷入其中,并决意破解其中的秘密。在事件的解
决过程中,空海发现杨贵妃的死是导致妖魅跳梁的根源。
在自信破解了秘密之后,空海在华清官的温泉安排下了一场夜宴。
历史上的空海是为日本文化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天才和尚。他在长安仅用了
两年时间便习得了密宗佛法,回到’日本后,受到嵯峨天皇的尊崇。天皇将熊野的
高野山赐给他,以便建造寺院,弘扬佛法。除了佛法之外,空海还从大唐带回了建
筑、雕刻等当时最先进的文化结晶。日后日本人遂尊称空海为“弘法大师”。
梦枕貘对空海十分崇拜。作为梦枕貘小说中的角色,空海早在《魔兽狩猎》一
书中.便已经登场了。此次在《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空海更是被描写成了是
一位几乎没有烦恼的天才。梦枕貘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普通的角度,塑造一个更具有
代表性的凡人呢? 这种以无需坎坷经历的故事为铺垫,省略角色精神发展过程的描
写手法是否就是“梦枕貘式”呢? 梦枕貘认为这一点纯属偶然。自己年轻的时候就
特别喜欢空海,其人天生不凡,自然地就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他也承认“假如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出现的空海是从年少的时候登场的,也许结果就不一样
了。”
《沙门空海之唐国鬼宴》与《阴阳师》
梦枕貘告诉笔者,《阴阳师》和《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创作几乎是同时开
始的,他早已习惯几个连载同时进行的写作方式。《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中空海
和橘逸势的组合会让人想起《阴阳师》中的安倍晴明和源博雅。梦枕貘说:“我认
为两本书最大的不同就是《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里没有源博雅。
源博雅和安倍晴明一样拥有神奇能力。源博雅只要吹起笛子,小鬼就会被感动
得聚集到他身边,很自然地与他成为朋友。可是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能
力,所以甘心在安倍晴明的身边做个配角。这一点是《阴阳师》的一个关键。《沙
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一书中的橘逸势则是一位善良的普通人,他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只是经常追随在空海身后仰叹“太了不起了”! 他们都是同一时期创作的人物,对
话中的某些韵律也一样。但是人物性格和能力完全不一样。
橘逸势更具有日本人的普遍特征。
杨贵妃与日本人的审美观
杨贵妃是这部小说登场的重要人物之一,甚至可以说是被掩盖的核心。在日本,
杨贵妃的美女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如今仍有许多日本人坚信,杨贵妃之死仅仅是纪
录在历史书籍的文字而已。他们认为,杨贵妃被拯救了。且于获救之后乘船来到日
本山口县一个叫油谷町的地方。这座小城因为这个近乎痴情的传说而在日本大名远
扬。
日本人对于杨贵妃的特殊钟爱,淋漓尽致地体现在梦枕貘小说的字里行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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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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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提出了关于美人观的问题,梦枕貘高兴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世界三大美
人是埃及艳后克丽奥佩特拉、中国的杨贵妃、日本的小野小町呀! ”他解释说:
“日本人所理解的杨贵妃之美,与她的悲剧色彩有关。因为悲,才更显得美。再加
上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自居易的《长恨歌》。平安时代,《长恨歌》传到日本,这首
诗是绝对的经典,日本人在学校里学习中国古诗词时,老师通常会告诉他们,只要
能够背诵《长恨歌》全诗,便可以读懂中国的汉诗了。”他表示自己到现在也背诵
不了《长恨歌》,却一直没有忘记老师说过的话。
梦枕貘特地又叮嘱一番:“杨贵妃是绝世美女,就连她长眠在中国的那个小坟
丘都是那么不一样:小小的、圆圆的,多么可爱! ”访谈之后,笔者特意在网上搜
索了一下杨贵妃墓的照片,的确如梦枕貘所说,看上去很让人爱怜。
看来梦枕模并不否认杨贵妃是死在中国的说法。他心中的杨贵妃,应该是美和
神奇的化身。与杨贵妃相比,梦枕貘对玄宗的看法则是否定且不屑的。他在书中特
地谴责玄宗,说这个皇帝老头为了保住自身利益,在明知杨贵妃无罪的情况下,仍
然狠心将她推向了死亡,这种行为是自私的、狭隘的。似乎感觉意犹未尽,梦枕貘
又补充道,同样是与心爱的女性诀别,项羽与虞姬的故事则是高尚的,具有悲剧性
的英雄主义色彩。
由杨贵妃的冤死导致鬼魅作祟,这是典型的日本式“怨灵”思维。白居易将杨
贵妃的灵魂安放在虚无缥缈的海上仙境,脱离了尘世的纠缠。而在梦枕貘编织的故
事中,杨贵妃的死却是一连串复仇活动的开端。尽管这样的安排有着故事创作上的
需要,但不难看出书中不时流露出“怨”的情绪,给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日本味道
的阴森色彩。
从《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创作中得到充实感
在长达十七年的创作中,梦枕貘通过《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创作,再度开
辟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天地。梦枕貘解释此书的出版对他的意义时说,“应该说,
在日本的小说界里存在着对于梦枕貘的固定印象,这部《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为
打破这种已经成型了的印象,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这部小说使‘梦枕貘’这个
笔名跨越到一个新的高度。”正如梦枕模所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的创作不
仅给他带来了一种像攀越了一座高山般的充实感,从中国历史中采撷素材创作出来
的小说,也使得他在更广泛的人群中得到认可。梦枕貘的作品在日本小说界得到了
一个新的评价:“这位作家如果充分发挥的话,也是可以写出古典作品的。”
影响梦枕貘的小说
梦枕貘说,他最喜欢的小说是《西游记》和《搜神记》。从他创作的众多鬼怪
故事中都可以找到这些作品对他的影响。一九八六年,梦枕貘从西安出发,循着玄
奘大师的足迹一路向西,沿途探寻古迹准备写作素材。接下来的两年里。
梦枕貘继续《西游记》的征途,游历了吐鲁番和天山。三次中国之旅的收获,
为他日后构思《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打下了感性的基础。
梦枕猿谈写作梦枕貘曾在自己的随笔中谈论过大众小说的五要素,一要让读者
“感动”、二要让读者“冲动”、三是“幽默”、四为“惊险”、“恐怖”排第五。
他认为写文章不仅要重视这五大要素,掌握文章的节奏也很重要,特别是开头
第一句话,他都会选择简洁的语言,让读者轻松地进入。他很喜欢念文章,也格外
重视念文章时所感受到的视觉效果。
对于文章中拟声词的运用,一般他都会选择独特的表达方式,比如描写狗叫,
不会只写成狗在“汪汪”地叫,他的写法是“汪呀~咯咕”。这是为了让自己的文
字更具音乐感。
梦枕貘的爱好
梦枕貘嗜好广泛,无论爬山、摄影、钓鱼,还是漫画、职业摔角,只要喜欢上
什么,就会玩个彻底,所有爱好也都体现在他所创作的小说中。这位路路通的作家,
爬山的时候也会奇想天外。他认为去登山的感觉,与读惊险小说的感觉是一样的。
从登山中可以感悟到山就是神,他说“山与宇宙有着共同的质性,宇宙和神又是同
质的。”
梦枕貘得意地告诉笔者,自己钓过的最大的鱼是“鲑鱼王”,虽然很想吹牛说
那条鱼有一公尺长,只可惜实际上还差着几公分。梦枕貘爱钓鱼,却不属于钓了鱼
马上就放生的那一类人,他会选择吃掉一部分鱼,钓到吃不完的数量时,才会把鱼
放走。谈起钓鱼与放生,梦枕貘表示“给鱼留一条生路是钓鱼者的美德,这个习惯
是从欧洲传到日本的。日本人喜爱钓鱼,如果大家把钓的鱼都吃掉了,河里的鱼就
会越来越少,于是一般要吃鱼的时候到鱼店去买,钓到手的鱼是要放走的。”
在笔者所带去的日文版《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扉页,梦枕貘特地画了一幅漫
画:一条鱼张开大嘴,等待鱼钧到来,上面题字“日日钓和日”,他解释这句话的
意思是:“希望每天都能是可以惬意钓鱼的晴朗好天气。”
女儿会说中文
二00五年五月,梦枕貘到中国的丝路旅游,这次中国之旅是和几位好友同往的
私人旅行。他们几乎天天在沙漠中穿行,最高兴的是,不仅去了西安的青龙寺( 空
海就是在这里学习密宗佛法的) ,还专程到杨贵妃的坟墓去拜了一拜。
梦枕貘去过中国不下十五次,第一次是日本电影《敦煌》( 一九八八年上映)
在中国拍摄外景时,他和夫人特地从日本跑到现场去参观。他逗趣说,我在中国自
我介绍,都说我是“巴库”( “貘”的日文发音) 。不过他马上承认“虽然常去中
国,但都和朋友一起去,一下子就钻进大山里去了,所以接触中国人的机会并不多。
我的女儿中文很好,比我强太多了。”
在梦枕貘的影响下,他的女儿可能会成为一位中国通吧?!希望张艺谋来拍摄《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梦枕貘的小说《阴阳师》拍成电影后,非常成功。一些发烧
读者一直关心电影《阴阳师》第三部和《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何时能够拍成电影
?对于这个问题,梦枕貘很直接地说,“其实拍摄《阴阳师》之三的企划一直在考虑
中.但是实际拍摄需要大笔经费,自己是作家,投资的事不甚了解,只能期待早日
拍成,别的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不过,提起《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时,他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非常希望中国导演来拍《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比如张艺谋,我就很欣赏他。
他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拍得特别好,有机会见到张导演,请一定传个话给他喔。”
我问他是否看过张艺谋主演的《秦俑》,因为这部影片中的一些镜头和《沙门
空海之大唐鬼宴》中兵俑复活、破土而出的场面很像。他说没看过,但非常感兴趣,
当即让坐在身边的经纪人为他寻找这部电影以供参考。
遥想繁华长安梦虽然中国话只能说出“没有、好吃、多少钱”这三句,但谈起
大唐,梦枕模立刻变得滔滔不绝,他说:“长安时代的中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当时长安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就有一万是外国人,外国人也可以通过考试成为政治
家,各种各样的人才都集中到了大唐。”
他兴奋地说:“如果有一个可以让时间倒转的机器,可以让人在他最向往的地
方停留一个小时,那我选择去大唐时代的长安参加一个特殊的宴会,里面有玄宗皇
帝、杨贵妃、李白、杜甫。看杨贵妃起舞,听李龟年伴奏,饮酒作诗。”
说着他的长安梦,梦枕貘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这位贪婪地吞噬着幻想的“貘”,
一旦抓起笔杆——他的宝贝枕头,就能进入混沌的无何有之乡,在宇宙的某个神秘
角落中继续制造出种种怪异且充满诱惑的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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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0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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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三章 神秘牡丹
【一】
此处是空海的房间——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在红牡丹花朵之中。
更精确地说,是在丹翁的法术境界。
空海安坐在房子一般巨大的牡丹花瓣上。
橘逸势与他并坐在树状般的黄色***旁,对面是丹翁。
此刻,空海刚读完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一封信,一个很长的故事。
空海一边细看倭文写成的信,一边口译成唐语念了出来。从头开始,他就如此
一路念了下来。
这是描述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奇幻故事。
逸势不发一语。丹翁也沉默着,仰头落座。
“丹翁大师,你在哭吗? ”空海问。
俄顷间……
四周的红彩已然褪下,回过神后定睛一看,此处已是空海的房间。
灯火摇曳,座上三人中央,飘落一朵残梦般孤零零的红牡丹。
昂首仰天的丹翁垂下头来,用右手指尖擦拭眼角。
“不,它让我想起了怀念的往事。”丹翁抬头。
“丹翁大师,晁衡大人信中出现的丹龙莫非指的是你? ”空海问道。
“正是。”
“那,信中所写全是事实? ”
“嗯。”丹翁点点头,低声自语:“我全然不知道晁衡大人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
写着信文的书卷,仍握在空海手里。
“丹翁大人,这封信的内容你全都知道吗? ”
“是的。所有写到的、没写到的,我全都知道……”
“你指的是,同时行踪不明的丹龙、白龙、贵妃,随后也消失行迹的黄鹤去向,
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吗——”
“没错。”
“为何你们全都失踪了? ”
面对空海的提问,丹翁沉默不语。
“丹翁大师——”空海再问。丹翁望了空海一眼,说道:“空海啊,这是我们
的秘密。”
“我们? ”
“是的。”
“到底谁跟谁呢? ”
“是在下丹翁和白龙,黄鹤道士和贵妃。或者再加上玄宗皇帝、高力士的名字。
如果再说下去,还有青龙寺……”
“什么? ”
“因为这封信,我终于完全懂了。这全是五十年前的如梦往事。
而且还在持续着。只能说,当时我们所造的因,也终于到了我们不得不收割的
时候了。唉,实在是……”丹翁叹息般吐出这些话,唇角浮出微笑,又说:“空海
啊,无论经过几年、几十年,人终究无法逃离自己曾做过的行为……”
“——”
“近数十年来,也可以说,我一直在逃避这件事,结果,终究还是躲不开它的
牵绊……”丹翁仿佛吞下凝结的苦涩说道。
“白龙啊,你终于决心让这场梦结束了……”不是对空海,也不是对逸势,丹
翁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梦? ”
“那是遥远的梦哪。”
丹翁仰天喃喃自语,视线又移至空海身上。
“刚刚你提到白龙这名字——”
“空海,那并非公事,而是私事——”
“丹翁大师,那晚在徐文强棉花田遇见的人影,可是你相熟之人? ”
“嗯。”
“那也是私事吗? ”
“是的。空海啊,为了回报你帮我念出这封信,我愿意说说那件事。”
“那件事? ”
“有关棉花田出土的兵俑。”
“丹翁大师说过,曾经掩埋那些兵俑? ”
“正是。”
“那一大批的陶俑? ”
“不。”丹翁静静地摇摇头,“我是说,那几尊出土的兵俑。这些俑,原先并
非埋藏在那儿。事实上,是我们仿造的。”
“什么——”
“空海,你仔细听好……”
说毕,丹翁开始叙述出土兵俑的来龙去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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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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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秋天的旷野。放眼望去,遍地都是秋草。
三名男子边走边拨开秋草。
一位是五十出头的男子。头发乌黑,双眸却是黑里带灰的淡色。
鼻梁高挺。
其他两位是少年。约莫十二到十四岁的少年。
年约五十的男子,身着道袍,走在前头。
道士模样的男子,带着两名少年走在路上。
这个男人,正是黄鹤。
两名少年则是丹龙和白龙。
两人原来另有其名,道士为他们取名丹龙、白龙。
有几处地方,细高的菅芒群生,一旦钻进去,几乎不见人影,只能看到摇曳的
银色穗杆。
他们拨开芒草前进,速度始终不变。
尽自往前走。
开始起风了。
此刻太阳正往中天移升,秋草仍留存着残余朝露。
行进间,衣袖、衣脚都被露水濡湿,显得有些沉重。
然而,风吹过来,袖口鼓胀,水气便蒸发到空中去了。
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肩上各自扛着一把锹。
前行的方向,往右手边看,便可望见骊山陵。
也就是秦始皇的陵墓。
风一吹起,野草便随之摇动。
除了这三人,四野杳无入迹。
男子身上的衣袖、发梢,也像杂草般随风飘摇。
“再往前走一些就到了。”走在前头的黄鹤简短地喃喃自语。
“你们察觉了吗? ”黄鹤接着问身后两人。
“多少吧……”
“是会令脖子竖起寒毛的那种感觉吗? ”白龙和丹龙两位少年答道。
“原来你们也察觉了! ”黄鹤满足地点点头,再自言自语低声说道:“这地方
被下了巨大的咒。”
黄鹤一边走一边深呼吸,环视着四周。
“这附近全被下了咒。怎样,感觉到那股巨大力量了吗? ”黄鹤发出感叹声:
“注意听好,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事。这秘密绝对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
丹龙和白龙连连点头。
“我发现这事已经十五年了。这咒,原本是对秦始皇骊山陵施法的。始皇帝大
约是想利用这咒来守护自己的亡灵。那些活人,似乎也是为了这咒而陪葬的……”
黄鹤一边走着,话也多了起来。
“十年前我便打算利用这咒。所以在此处埋下某物,今天我们就是为了挖掘它
而来的。”
三人在风中前进。
“好,就在这附近。”黄鹤停下脚步,闭目凝神。
他口中念着咒语,一边在草丛中屈膝蹲身、右掌抵地。
“喔,这里,就是这里! ”
黄鹤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毛发。
嘴唇衔着毛发一端,再屈膝。
这回双掌着地,向前下腰,让口中所衔的毛发另一端触地。
接着,闭上双眼,念起了咒语。
他念的不是大唐咒语,听来似乎是异国之咒。
过了一会儿,双眼慢慢睁开,起身吐出衔在口中的毛发。
“错不了。舌尖麻辣的,一定已触及地咒。”
黄鹤望向白龙和丹龙说:“从这里挖吧! ”
白龙和丹龙不发一语,默默地开始挖掘。黄鹤却躺卧在草丛里,仰头眺望着天
空的云朵。
“喏,白龙、丹龙,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法术,去撼动这个国家……”
黄鹤偶尔朝着天空自言自语。
有时候口中含嚼着草枝,仰望晴空,吐出草来,喃喃自语:“说到咒,女人的
美,也是一种咒。而且不仅让男人心动,甚至可以倾国……”
挖掘途中时,一度停下来吃饭。
食毕,丹龙和白龙立刻继续挖掘。
黄鹤有时会探身观望愈挖愈深的地洞,吩咐两人:“还得再宽一点,因为还要
挖深。”
“一个挖,另一个将土清出洞外。”
不久,吩咐变成叮咛:“快到了,慢慢来,小心下锹,可别弄坏了地下埋藏的
东西。”
此时,太阳即将西沉。
不一会工夫,丹龙手上的锹触碰到某种坚硬物体。
不是石头。
“是那个,就是那个。”黄鹤起身探看地洞。
终于,从洞里挖出四尊人身大小的陶俑。它们全是披戴甲胄的男子。
四尊之外,周围还埋有相同的俑。
“不,那些是真的。不用挖——”黄鹤要两人停止挖掘。
“惊奇吧? ”
人在洞穴上方的黄鹤,朝着洞里两人这般说道。
“这附近地下埋有相同的东西,大约有七干多尊。我无意间经过这里,感到地
气紊乱而试着查探,才发现有这样的陶俑埋在这里——”黄鹤的声音响亮地回荡在
洞里。
“那四尊俑必须带出来。不过,别担心。你们不用做什么了。出来吧! ”黄鹤
说道。
白龙和丹龙爬出洞外。黄鹤站在洞边,一面往下注视那躺在洞里的四尊陶俑,
一面双手结印开始念咒。
“敬告天地之神,我系琐罗亚斯德之后。凭亚夫拉·马自达与《神灵书》下令。
阿塔尔、米斯拉、巫路斯拉迦那、马菲啊! 感应我愿,成就艾霞,发出神力。赐予
我等国土之子生命……”( 译注:琐罗亚斯德Zoroaster 为袄教创始人,亚夫拉·
马自达(Ahura Mazzdah:0hrmazd)、阿塔尔(Atar=Atesll) 、米斯拉(Mithra)、巫
路斯拉迦那( ’Vere—thraghna) 等均为该教诸神。) 随后,又以异国咒语祈愿。
然后——“喔。”
“哇。”
白龙和丹龙惊叫出声。
躺卧在洞里的陶俑,四肢突然开始震颤,动起来了。
黄鹤的异国咒语不停念诵着。
四尊陶俑笨拙地碰撞、倾跌,一面各自爬起,手扶洞缘,屡仆屡起,直到爬出
洞外。
此刻,四尊俑像正并排在黄鹤面前。
渐沉于地平线上的殷红夕阳,正映照在四尊俑像上。
黄鹤笑了出来,低声却充满欢愉:“十年了。只要十年就能动。正如我所预料。
这四尊仿造的假俑,果然成功聚集此地咒力于一身——”
黄鹤得意地放声大笑。
“塑造假俑时,我把自己的头发掺在泥土里,再混入指甲。要是再埋个十年,
这些假俑就会像真人一样行动了吧。回答我,大地之子、吾儿啊,给予你们生命,
你们高兴吧——”
四尊陶俑从唇边发出呼气声。
咻——到底是主动回答的内心话? 还是黄鹤施法让他们回答? 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四尊陶俑会动,还能自行爬出洞外,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夕阳沉落之前,黄鹤命令四尊俑像再下洞躺着。
俑像爬回去之前,洞穴已经弄得浅些了。
“下回得让它们自行爬出洞外,所以不能挖得太深。它们横躺下来之后,上面
泥土不要盖得太重。”
就这样,地洞又给填埋回去了。
埋好时,星辰已在暗空闪烁着。
“白龙、丹龙啊,早晚它们会派上用场的。”
“是。”
“是。”
白龙和丹龙,朝着黄鹤颔首。
星空下,三人好整以暇地跨步离去。
【三】
房内静谧无声。
灯火暗淡得仿佛即将熄灭一般,房内充满冷冽的夜气。
“如今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就只有白龙了。”
空海深深吸了一口黑暗中的冷空气说道:“那么,丹翁大师,徐文强棉花田出
土的兵俑,全是白龙干的? ”
“嗯。”丹翁颔首默认。
“那,关于刘云樵家妖猫的事也……”
“恐怕是——”
“到底为了什么,白龙要做出那样的事——”
“——‘ ’丹翁没开口回答。他紧闭嘴唇,似乎在思索着某事。
空海望着丹翁,等待他的响应。
“太多令人不解的事了……”丹翁低声喃喃自语。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岁月悠悠,过去太久了。玄宗、高力士、晁衡、黄鹤、白
龙,以及——”丹翁顿口,闭上双眼,方才感慨万千地说:“贵妃……”
接着,丹翁睁开了双眼道:“不过,也有已经知晓的事。”
“——”
“我可以断然肯定一件事……”
“什么事? ”
“那是白龙为了引我出来的手段。”
“白龙的手段? ”
“倘使秦始皇骊山陵附近出现了兵俑,那俑还会动的话,这消息必然会传到我
的耳里。白龙大概认为,只要消息传出,我就一定会现身。”
“原来如此……”空海率直地叫出声:“那,黄鹤道士呢? ”
“别问我,空海——”
“——”
“那是我们的私事,也是秘密——”
“——”
“机缘一到,总有说出的一天吧。”
丹翁慢条斯理地站在房间中央。
“空海啊,今晚让你听到怀念的往事了。”
“是。”
“这是我和白龙的事。是我们之间必须解决的事……”
丹翁朝门口方向走去。
“丹翁大师……”
空海在背后唤他,丹翁没有响应,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空海! ”
逸势站了起来,空海以眼神制止他。
“空海啊,岁月之逝,不过瞬间之事……”
屋外面传来丹翁的声音。
“别白白浪费了你的才能。”
之后,丹翁的声音与动静,就此消失在夜气之中。
空海和逸势面前,仅留下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信卷,静静映照着微弱的灯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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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1-12-2009 03:1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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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四章 第二封信
【一】
空海和橘逸势,漫步在日益繁华的长安街头。
他们正前往柳宗元住处。
柳叶的新绿已温煦抽芽,虽离黄土飞扬的季节还有一段日子,景色的春意却更
加浓密了。
两人早已习惯唐语、胡语和吐蕃语此起彼落的热闹街景。
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身上的服装也见春意,不时可看到穿着流行胡服、胡靴
的女人。
春天真的来了。
“空海,真是不可思议啊。”
橘逸势边走边说。
“什么不可思议? ”空海答道。
“原来在异国之地,春天也能如此有规律地来临。”
逸势一边观望四周景致,一边用着兴奋的语调响应。
“昨夜看到安倍仲麻吕大人的信,不觉感动得直擦眼角。仲麻吕大人当时不知
有多寂寞啊。如今离开了故乡,我才深切体会他的心情。每年春天如此按时来临,
想必能让仲麻吕大人得到一些宽慰吧。”
逸势心有戚戚焉地叹了一口气。
嗯。
嗯。
空海边走也边点着头。
空海怀里正藏着安倍仲麻吕寄给李白的那封信。
“可是,空海,事情果然如你所说那般。”
“我说过了什么? ”
“就是徐文强棉花田出土的兵俑和妖猫那事啊。”
“喔。”
“你不是说过,为何对方要那般引入注目,只要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就好了? ”
“原来是那件事? ”
“结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言——”
“逸势,这是你先察觉的问题。”
“不,空海,是你。”
“哦。”
“丹翁大师不是说,那一定是白龙为了吸引他现身才这么做的? ”
“的确这样说过。”
“那,他为何要引出丹翁大师呢? ”
“不知道。这大概得问丹翁大师吧。”
“话虽如此——”
“怎么啦? ”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吗? ”
“是不对劲。”逸势点点头。
“空海,你能推测出理由吗? ”
“不能。”
“不能吗? ”
“虽然无法推测出理由,但我想,那秘密应该和杨玉环——贵妃有关。”
“什么秘密? ”
“不知道。”
“你真是个直话直说的男人。”
“对不起。”
“昨夜起,我便为贵妃感到无限哀痛。”
“嗯。”
“承皇帝之命,被迫离开丈夫,嫁给年纪如父的男人,最后,还遭那男人下令
赐死。倘若晁衡大人的信为真,她应该不会丧命。可是,她却被活埋在墓穴,虽然
事后再挖出,却因此而发疯了。她现在身在何处,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
“——”
“真是伤脑筋啊。”
“怎么了? ”
“每逢春天,我似乎就会思考这种问题。”
空海和逸势并肩漫步。
“话又说回来,这样好吗? ”逸势问道。
“什么事? ”空海回问。
“一大早,就到柳宗元大人住处拜访。”
“应该不会太失礼吧。”
“可是,他或许还在就寝,也或许根本不在。”
“说的也是。”
“为什么要去找他? ”
“因为我挂念着许多事。”
“什么事? ”
“譬如说,晁衡大人这封信放在李香兰家里,敌方或许已经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唔。”
“柳宗元大人也很慎重其事,每次都微服出门,不让人知道。这或许是因为内
部有间谍。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
“我要是特意通知柳大人,说我为了这个那个想见他一面。让他设法安排见面
种种时,很可能还没见到面,就让间谍察觉了。”
“嗯。”
“所以说,如此毫无通知就前往,有时反而更安全。”
“是这样吗? ”
“别想得太难。其实,我不过是不想坐马车,只想这样自在地漫步街头罢了。
这才是真心话。”空海继续说道:“喂,逸势,说着说着,眼前似乎就是柳大人的
宅邸了。”
【二】
“喔——”
凝神不语的柳宗元,听完空海的话,情不自禁发出呼声。
“万万没想到晁衡大人的信里,竟然写着这样的事……”
柳宗元手握拳头,搁在桌上,紧咬双唇。
此处是柳宗元充当书库的房间。
四面书架上,各种卷帙堆积如山,室内空气,充满新旧墨香、书籍混合而成的
气味。
柳宗元让空海和逸势进入后,听说空海已找到信,且已带了过来,这消息令他
欣喜万分。
空海将昨夜的事述说一遍,而且像念信给丹翁听一样,对着柳宗元复诵了一遍。
此刻,总算念毕信文。
“果真是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柳宗元难抑兴奋说道:“对大唐朝廷来说,
这是秘中之秘。绝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一”
“是。”空海点头。
“不过,这封信是真的吗? ”
“应该是真的。既然是用倭语写成,那就不可能出自他人笔下了。”
“唔……”
“对了,柳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件事——”
“空海先生尽管问——”
“晁衡大人这封信,您是何时、又是以何种方法取得的呢? ”
“喔,这个,这个嘛——”柳宗元突然放大声音:“老实说,我也有一些话必
须对空海先生说。”
柳宗元再度压低放大的音量,并探出身子。
“什么事? ”
“其实,晁衡大人的信似乎并不只一封。”
“怎么说? ”
“好像另有一封晁衡大人的信,跟这封不同。”
“当真? ”
“要提那件事,就得先说明空海先生所问的,这封信为何会落在我手中——”
“是的。”
望见柳宗元一脸认真,空海不自觉地也探出身子。
咕噜——逸势发出吞咽口水的声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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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1-12-2009 03:1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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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确实地说,这封信似乎没有寄给李白大人。”
柳宗元低声说道。
“是吗? ”
“嗯。”
“为什么? ”
“请看这封信的落款日期一”
柳宗元将信纸打开,用手指着信尾某处。
宝应元年秋封缄“啊哈——”
空海望着那段文字,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终于还是喜不自胜地叫了出来。
一旁听在耳里的逸势,不满地望着空海。
“喂,空海。我可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哪。”
“逸势啊,你知道宝应元年是哪一年吗? ”
“宝应元年? ”
“正如晁衡大人所言,是玄宗太上皇驾崩的那一年。而且,高力士也是死在那
一年。”
“肃宗皇帝也是同年驾崩的。”柳宗元补充说道。
“原来——”
宝应元年,正确说来,是上元三年四月五日,玄宗驾崩。
也就是公元七六二年。
因为玄宗驾崩,所以改“上元”年号为“宝应”。
玄宗死后十三天,玄宗之子肃宗也在四月十八曰崩殂。两天之后的四月二十日,
高力士也撒手尘寰了。
“还有,逸势啊,晁衡大人那封信的收件人李白大人,也是在同一年亡故的。”
“这、这……”
逸势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巴,眼睛眨个不停。
确实,宝庆元年的十一月,李白也在安徽当涂过世了。
也就是说——“总之,逸势啊,事情大约如此。晁衡大人写这封信时,正是玄
宗太上皇、肃宗皇帝、高力士接连亡故,但李白大人尚且在世之时。
不过,这封信还未寄出,李白大人也跟着过世了。结果,这封信便存留在晁衡
大人手上,由他自行封缄——”
“原来如此。可是,空海,听你这样讲,仿佛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大人
之死,彼此有些关联。”
“我没说有关联啊。”
“可你也没说没有。”
“我觉得可能有。”
“有什么关联呢? ”
“不知道。”
空海收回下巴,望着逸势。
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歪着头说:“喔,对了,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
“那的确是玄宗太上皇死后第二年的事——”
“到底什么事呢? ”
“安禄山的部下李怀仙杀了史朝义。”
说到这里,逸势也明白了。那是因为逸势读过大唐历史,才能了解发生了什么
事。
杨贵妃之所以被埋在马嵬坡,起因于安禄山是叛乱主谋。这个安禄山,想立年
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而遭儿子安庆绪忌恨,被他亲手杀害。
因为安庆恩若成为太子,安禄山死后,他便成为皇帝,这样一来,安庆绪头一
个性命难保。
爱喝酒的安庆绪,后来被手下武将史思明所杀;曾有一段时期,史思明颇有夺
回洛阳的态势,却又遭儿子史朝义杀害;而这个史朝义,不久又遭安禄山的部下李
怀仙杀害。如此这般,历时九年的“安史之乱”才总算画下了休止符。
结局是一场自我毁灭。
这是玄宗、肃宗、高力士、李白等人死后的隔年,也就是宝应二年所发生的事。
“唔。”逸势情不自禁发出呻吟。
“唉,这真是——”柳宗元也不胜感叹。
“话又说回来——”
空海问柳宗元:“玄宗太上皇驾崩,您可知晓什么内情吗? ”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听说宦官李辅国不让肃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
高力士过世两年前,也因李辅国而被流放湖南。”
“李辅国吗? ”
“他将玄宗太上皇从兴庆宫移至西内。结果,太上皇死在神龙殿上。”
彼时,玄宗七十八岁。
“据说高力士是在获得恩赦,返回长安途中过世的——”
“正是。”
柳宗元点点头,对这位异国留学僧的博学多闻惊讶不已。
两年——高力士远离了玄宗太上皇身边。
终于,君臣可以再度相见。
当高力士兴奋地从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来到朗州时,却接到玄宗的死讯。
闻上皇崩,号恸,呕血而卒。
《资治通鉴》如此记载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获噩耗,遥望北都,痛哭、吐血,死于此处。
这位曾经与玄宗在宫中共享权力的人物,终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愤死去。
《高力士传》也有如下文字:七月发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渐愈。谓左右曰:
“吾年七十九,可谓寿也。历官开府仪同三司,可谓贵也。贵寿皆具,死而何憾…
…”
此记载或许真实说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间,曾作诗自娱: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原来他写过这样的诗——”空海说。
这是高力士咏怀京师的诗作,连空海也不知道这首诗。
柳宗元一边向两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边想起这首诗,顺便吟诵了出来。
“虽非上乘,却自有一种素朴气味。”柳宗元说。
“话又说回来,柳先生——”
空海对柳宗元说。
“什么事? ”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 倘若可
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
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
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
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
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
下去吗? ”
“说什么? ”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四】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
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
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
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
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 公元七七。年) ,晁衡大人七十
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
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 ”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
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
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
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 ”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文言—一”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你也想看吧? 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
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一”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
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
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当时白铃还对家
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信中到底写些
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
…”柳宗元继续说下去:“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 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
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
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
“什么意思? ”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 ”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 ”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
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
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一”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
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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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4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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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五章 惠果(上)
【一】
身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
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
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
了。
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
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叵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
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
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
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
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
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
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 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
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
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 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
识。
“惠果啊……”
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 谁? 为什么呼唤我? 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
近至如此距离? 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
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 ”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
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
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 ”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
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 ”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
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
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
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梵语Mahavaim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目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
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匹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 ”
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 ”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
“惠果啊,别急。”
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
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 ( 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
“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
也打算杀死皇上? ”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
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
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
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 ”
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
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
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
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 ”
“试着守护吧! ”
“试着守护吧! ”
“试着守护吧! ”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
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
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 ”
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蠛哕。拿嚼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
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喑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目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
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宛如刹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 ”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
“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
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 ”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
“如何? 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
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
你能拒绝吗? ”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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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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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白龙啊……”
惠果呼唤那影子。
“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
“十二岁。”
“这样年少……”
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
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 ”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
“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吟着。
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 “别忘了这点,惠果。”
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
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
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
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 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
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
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
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
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 你就
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
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
得高兴? ”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
“那到底会是什么? ”
“是唐朝的毁灭……”
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刹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三】
宫中骚动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
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
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
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
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
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
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
股间闪烁着绿光。
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
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
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这四只也被扑杀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
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
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
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
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
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
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
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 ”
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
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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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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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有东西在舔耳朵。
粗糙、温热的东西。
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
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湿的。
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
四周一片幽暗。
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墙——墙边搁着一只陶壶。
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
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
难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 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
那是什么? 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
年约七十左右。
留有胡须。
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二步——老人朝窗口走近。
身穿紫色棉布夜衣。
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
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
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
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
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
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
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
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
锐利的白牙之中,隐约可见蠕动的红色舌头。
原来是那舌头——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根舌头舔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 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
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干枯声音说道。
“有话? ”
“是宫里现在发生的事。”
“什么事? ”
“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
“哪样的事? ”
“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
“是吗? ”
“你不是还潜入皇上寝宫,威胁皇上吗? 听说是只黑猫。”
呼咻。
呼咻。
呼咻。
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
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 ”
“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
“信匣? ”
“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
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
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
“你还好意思说? 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 ”
“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
“呵呵。”
“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交代我的。”
“那男人,死了吧……”
“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
“咯咯咯……”
“是你吗? 那也是你搞的鬼吗? ”
“这个嘛——”
“在皇上寝宫现身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
什么意思? ”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
“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
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
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强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
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布告牌上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
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 果然是你吗? ”
“是又怎样? ”
“那么,那个怎么办呢? ”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 ”
“梦想。”
“什么梦想? ”
“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
“不是改变了吗? ”
“还没有! 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 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
的约定到底怎样了? ”
“约定? ”
“不是约定好的吗? 我和你……”
“我很遵守约定。”
“很遵守约定? ”
“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 ”
“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 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
家啊。”
“改变这个国家? 不过是懈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地步了? ”
“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 ”
“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
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
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欲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
老人情不自禁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什么? ”
“你听好,明天到宫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
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阁梨莫属——”( 译注:阿闭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
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阁梨。) “惠
果阿阁梨? ”
“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
“——”
“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
“全部? ”
“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
“开始什么? ”
“盛宴。”
“盛宴? ”
“对,盛宴……”
黑猫语毕,站起身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
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入庭院。
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色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迎春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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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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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身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白色灰泥墙壁。
一扇圆窗。
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
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
老人打算起身。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身体不适吗? ”
“不,没事。”
老人起身,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
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高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操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高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干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宫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交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欢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勃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
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藏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
身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脑折磨,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
现在却面呈青色,满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 ”惠果问。
“不,不用。”
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足,他的眼球上缠着几条血丝。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身子似乎欠安——”
“我的事情,我完全明白。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白。所有事我都很清楚,
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阁梨——”
“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
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交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
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 ”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吸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阁梨想必
已耳闻——”
“若是皇上身边发生的怪事……”
“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阁梨来的。”
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身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
“这样不好。”
“所以……”
王叔文用衣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所以,宫里有人认为,怪事
的起因,是有人施咒欲危害皇上。”
“嗯。”
“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阁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
“此事义不容辞——”
“那就万事拜托您了。”
“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宫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 ”
“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宫内都认为要破解此咒术,非惠果阿阁梨不可。这事
也传到皇上耳里了——”
“速度真快。”
“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
意思。”
“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 ”
“随时都可以。”
“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 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宫里去。”
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惠果低头暗忖。
事情和白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宫里早晚会传唤你——”
果然没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 ”
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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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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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内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高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
“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郎,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
“事”。
起居舍人、起居郎记录下的文字,日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中国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
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中国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
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高,所扮演的角色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身边。
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郎。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 译注:“午”是姓
氏,“昭容”为女官名,汉代开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 其
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坯。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资治通鉴》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
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体身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坯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
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坯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入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身体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坯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上海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
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精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伍、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色,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
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宫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
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浩浩荡荡顺流而下地彻底改革大唐王
朝。
《资治通鉴》上有这样的记载: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七】
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身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身心交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玉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
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黄金佛像。
盛装水银的水盘之上,有一只黄金打造的乌龟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
老仙药的水银,和象征长寿的乌龟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宫。
寝宫正中央,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身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
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宫。
宫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入宫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
王叔文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
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 ”
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皇上的心情……”
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舌头,结巴说道。
“臣在。”
“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革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 ”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应该很十艮吧……”
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革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
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革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
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
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虐政之主,大量屠杀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党羽宫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革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压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
“我明白。”顺宗答道:“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
恨朕……”
“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 ”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宫内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革而遭诛杀者,
或李实党羽所为? “是谁对朕施咒? ”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
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
“贫僧惠果。”
“喔,是惠果阿阁梨啊……”
“是。”
“你终于来了……”
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身。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身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身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色干涩而苍白。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衣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身躯反而更加引人
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 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 ”顺宗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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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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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 ”
“是的……”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根源。”
“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 ”
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 ”
“这个……”
“说吧。”
“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
“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身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兴奋,他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白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
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 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
“你想确认什么? ”
“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
“噢……”
“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
“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 ”
“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
“秘密? ”
“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
“此事旁人可知情? 叔文啊,你听说过吗? ”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
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父不空阿阎梨。不过,不
空师父也和其他人一样,已入鬼籍——”
“已入鬼籍? ”
“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
“这……”顺宗低呼出声:“这……”
惠果说的,是如此出入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日,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
“为何说是‘应该’? ”
“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日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
了……”
“你是说,有人施咒? ”
“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
“能确认吗? ”
“能。”
“如何确认? ”
“可以取皇上一根头发吗? ”
“朕的头发? ”
“是的。”
“要做什么? ”
“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
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
“朕准可。要拔十根、二十根都随你。这太容易了。”
“是。”惠果颔首继续问:“可以靠近皇上吗? ”
“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
“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
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根黑发。
“要拔了。”
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根毛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玉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黄金打造的小佛
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黄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黄金色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日诵经的房内。在我之前,是不空师父诵经——”惠果以手
示意黄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阁梨自天竺带回来的。”
“用佛像做什么? ”
“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
“喔……”
“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
“如果被施咒了呢? ”
“毛发会移动。”
“移动? ”
“是的。如果毛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
“当真? ”
“确然。不过,由于毛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
要动。人一动,会扰乱房内空气,使这根毛发移动。
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
吸。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白。”
“明白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祗。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入
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
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
摩怯娑怩……
正当诵念真言时——“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
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毛发扭动身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黄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崦。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毛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欲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
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脱口而说:“没想到如此严重—
—”
他大概也没料到毛发的反应如此激烈。
肯定是极强大的咒力在作崇。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毛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蠕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入众人眼帘。
本欲逃离的毛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身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挺
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毛发在桌面蛇行,还缠绕金身孔雀明王,用力紧
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缠绕在金身孔雀明王像的毛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色火焰燃
烧了起来。
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毛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白烟。
众人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
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身颤动。
“我,我……”顺宗说:“我将会怎样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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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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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胡术 第二十六章 咒法宫
【一】
四月——空海忙得不可开交。
他正忙着准备正式进入青龙寺。
所谓准备,是指外语。
梵语和梵文——也就是印度语。
天竺的语言。
在日本时,空海已经学会梵文。不过,那毕竟是从天竺经由唐国再渡海到日本
的。不够充分。
倘若要将密教大法带回日本,必须先井然有序地学会天竺的语言——Sanskrit,
也就是梵语。
因为若要将密教归为己有,相对于显教,更需要深入理解梵语。
对于唐语,空海已经比一般唐人精通。梵语也大致学会了。若想在日本用来传
承显教,已很够用。不过,密教是新兴佛法,光靠唐语理解,仍然十分困难。因此,
学习梵语便不可或缺。譬如,唐
语所说的“涅檠”,在梵语,是指烦恼“消除”了的状态。“涅檠”
其实是用唐语音译过来的词。然而,在天竺,其本意却指“熄灭”
火焰。
“消除”和“熄灭”,意义大不相同。
在日本,“涅檠”被诠释为灭度、寂灭的意思,这和添加了个人意志及行动的
词汇,譬如( 以自我意志) “消除”烦恼火焰的唐语译词,二者意义完全不同。
如此,若不将这些成为佛教名词之前的天竺语本意,消化为自己的知识,进入
青龙寺之后,恐怕还得从学习梵语开始。
空海打算在进入青龙寺之前,先将天竺语完全溶化于自身内部。
毕竟空海的语言能力,异于常人。
空海已向西明寺的志明和尚,还有大猴,学习了天竺语。
一般口语,他已说得和大猴一样好。佛教的专业部分,他的程度也已凌驾志明。
连大猴都曾说出这样赞叹的话:“空海先生,您前世莫非是天竺人? ”
志明对于空海快速的吸收能力,更是惊奇不已。
说到对于佛教知识或思考方式,空海比志明更有深度。
志明学习天竺语,是拜天竺东渡来唐的婆罗门为师。志明现在则教空海天竺语。
志明对于空海领悟力之快,曾惊叹得说出:“这位师父,您真的是倭国人吗? ”
正因为本身也是僧侣,同时也是知识分子,所以志明深知必须耗费多少时间及
心力,才能具有自己的天竺语能力,所以,他完全能够理解空海的不凡成就。
有一段时目了,柳宗元那儿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之前所言,安倍仲麻吕的第二封信,到底有没有? 他应该已问过他的母亲。
若真有其信,应该立见分晓;如果没有,也应该很快有答案才对。
毫无音信,若不是母亲还没找到那封信,就是找到信了却不便交给柳宗元。
若是那封信已交给柳宗元,那么有可能是柳宗元无法联络上空海,要不然,就
是他有不想和空海联络的苦衷。
深夜——空海在灯下展读向志明借来的梵文经典。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他边看梵文边以梵语低声诵读经文。
有不少教义,就是因如此诵读方才能够心领神会。
以这部《般若心经》来说,用梵语诵读时,空海的感想是:有些段落不正是真
言吗? 与此同时,他也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这果然是曼陀罗,是真言。当他以原始语言发音时,自然萌生这种感觉。
在空海内心深处,有深表赞同“这是理所当然的”的自己;也有再次确认《般
若心经》其实就是真言的自己。
《般若心经》开宗明义说,这个宇宙是由何者组成。又说,是由“五蕴”组成。
色。
受。
想。
行。
识。
此即五蕴。
五蕴当中的所谓“色”,是指宇宙一切物质性的存在。“受”、“想”、“行”、
“识”四蕴,则是指人类这一边——也就是在了望宇宙时所产生的感受。换句话说,
《般若心经》所要诉说的,就是:所谓“存在”,除了“存在”本身,还必须有观
看“存在”的感受,“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上。
而更厉害的是,《般若心经》竟断言,昕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空”。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这个论点多么具有活力啊! 《般若心经》指出,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马、
牛等动物,虫、鱼、花、草或是水、空气、风、石、天、山、海、大地,其本质的
相貌,其实都是空。
所有人心作用,男人恋慕女人的情感,女人恋慕男人的情感,甚至连欢喜及悲
哀,一切也都是“空”。
人的行为、思想全然是空——《般若心经》如此高明地宣言。
诚然正确无误。
在认知上已告完结。美妙无比。
不过,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般若心经》对于这种终结的阐述,竟然又高呼
:那又怎么样呢? 色,即是,空——但,那又怎么样呢? 对于“色即是空”这种智
能,这种美,或这种智能的终结,《般若心经》竟然若无其事一般,而在最后高揭
——这就是曼陀罗。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
萨婆诃。
《般若心经》以理诉说这世间的真理,却在某处急转直下,突如其来地以这样
的真言告终。
《般若心经》甚至将宇宙中存在的真理,也缠缚在这一曼陀罗之中。可以说,
曼陀罗自己在说话,曼陀罗本身就是《般若心经》的主体。
这最后的真言,应该是一切生命、一切存在均以同等音量大合唱的部分。
空海继续唱诵《般若心经》。
唱到曼陀罗部分,近身的书桌仿佛也跟着唱和起来。
羯谛。羯谛。
空海一唱诵,书桌及桌上的笔也跟着唱和。
羯谛。羯谛。
当空海唱诵:
波罗羯谛。
屋子、天花板、墙壁、地板,最后整栋建筑物也都跟着唱和:波罗羯谛。
空海再唱诵:波罗僧羯谛。
这时,庭园内的草、虫、牡丹花,甚至牛、马、鸟也一起加入唱和,用尽力气
大声呼喊:波罗僧羯谛。
空海再唱:菩提。
萨婆诃。
感觉似乎所有生命,乃至微生物、细菌、山川大地、宇宙,也一起呼应唱和。
存在这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应和着空海诵念的真言:菩提! 萨婆诃!!当空海诵
念完毕,他感觉所有生命都使尽全身力气——几乎要撕裂自己肉身般的力气——以
吐出自己灵魂般的气势,跟着一起大喊。
空海耳里可听闻——宇宙合而为一,震天撼地般的大合唱声响。
“真是太壮观了,空海——”
倘若橘逸势还在身边,他一定会如此赞叹的大合唱声响,残留在空海耳里。
橘逸势早已不在西明寺。
他搬入位于别坊的儒生宿舍了。
逸势不在,工作虽然进行得比较快,但有他在旁,经常会帮腔附和,尤其当空
海综合自己的思绪时,他是个不可或缺的辅佐角色。
平常思考时,就已养成逸势在旁的习惯,即使今天他已离开,空海的内心深处,
依然可以描绘出逸势的神情,然后为自己的想法做总结。
此刻,空海内心深处的逸势,正对着空海诵唱的《般若心经》发出赞叹:“真
是太壮观了! ”
将经书搁在书桌上,空海打开侧边的窗户。
夜气沁入,灯火为之摇曳。
已吹起初夏的风了。处处枝开叶展的新绿味道,以及树木的芳香,交融于风中。
夜气宛如甘蜜。
明天,白乐天即将到访。
前来西明寺,是为了观赏牡丹花。时间若允许,还能说说话。
如果没时间,就纯粹欣赏牡丹花吧——他在信上是这么说的。
西明寺向来以牡丹胜地而闻名。牡丹花季,从长安到寺内探访的人络绎于途。
其中不乏出入宫廷的贵客或丽人。
自古以来,唐国子民便偏爱牡丹,远胜于其他花种。唐国子民对于牡丹怀有一
种特别的情感,类似日本子民对于樱花的无限爱恋。
长安各地的寺院、庭园,每到牡丹盛开之际,长安人的心情便随之浮动。
空海知晓白乐天的大名,也是由于牡丹的因缘。
白乐天与友人赋别时,曾走访牡丹盛开的西明寺,作诗抒怀。
志明将这首诗拿给空海看,那是最早的印象。
此时的西明寺,正是牡丹盛开的时节,每天都有许多访客到来。
对空海而言,这是他初次在长安与牡丹邂逅。
红、紫、白、淡桃红——还有介于上述颜色之间的所有颜色。
这些花瓣毫不吝惜地绽放着。绚烂的牡丹花群,在初夏微风中摇曳的模样,煞
是壮观。
忆及白日的娇艳,甚至令人觉得牡丹花色仿佛也融于夜气之中,在黑暗中隐约
闪现。
这时——空海察觉到那动静。
庭院中有某人的动静。
那人,似乎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反之,也不存心让人瞧见。
极其自然地在那儿而已。
他正在动着。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奇怪——空海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前是庭院夜色。
月光自天洒落,夜色宛如深浓水底,静默地展现于眼前。
确实有人在那里。
与上回丹翁呼唤自己时的景况似乎又有些不同……
空海站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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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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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月光映照之下,牡丹花叶在深深的夜色中散发出青翠光泽。
空海静静地步向花丛。
衣袖、下摆触碰到聚集于花叶上的露水,因濡湿而沉重起来。
而牡丹花,与其说是露水的重量,不如说是花瓣本身的重量,让它像压弯树枝
的熟透果实,低垂下来。
空海徐徐穿越其间,往前走去。
深夜——无人醒着。
四周只有无声的清澈黑暗。
黑暗中,牡丹依然艳彩跃然。
那颜色仿佛带着香气。
牡丹虽无桃花、梅花般的芳香,取代香味的却是一身绚丽的色彩。
正如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梅花芳香那般,在黑暗中似乎也能看到牡丹所绽放的色
彩。
突然——藏经堂前——庭院深处有东西在晃动。
是人影。
人影缓慢地动作着。
在做什么呢? 虽然在动,却不是走动。
那人影正在舞动着。
似乎是名女子。
月光下的发丝发出银色光泽。
身穿宫人模样的华丽衣裳,女子不停地舞着。
月光中,手臂徐徐向上伸展,白皙的手臂在半空翩然翻转,指尖与月光一起降
落。
她的身子缓缓摇晃旋转,脚抬起,踩地有声。
仿佛即将被月光吸去,那身子像是要升上天际。
似乎想要飞天,却无法升上天去。
宛如天女爱恋着天际般舞动着。
空海默不出声,静静地停下脚步,观看着那舞动。
女子丝毫未曾察觉空海的存在。
全心全意投入自身的舞蹈,仿佛自己就是舞蹈本身。
空海不避讳地故意向前走去,靠近那名女子。
然后——空海蓦然发现,那女子并非年轻女人,而是一位老女人。
在月光下舞动的,是一位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女人。
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稍早前竟没能察觉出来。
虽说是夜晚,却是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
照理来说,如此近的距离已足以辨识,却因为始终深信那女子是年轻女人所致。
舞蹈的动作,并非老女人所能为。
是年轻女子才做得出来的。
难道被其动作所迷惑了? 现在仔细察看才明白,发丝所散发的银色光泽,并非
月光造成,而是她的白发。还可看见脸庞浮现深深的皱纹,脸颊皮肉也垂垂老矣。
这位老婆婆,当已届高龄了吧。
不过,尽管老,却美极了——映入空海眼中的,只有那舞蹈的美。
已到这般年纪的人,怎还能有如此的动作? 为什么这位老女人要在这样的时间、
这样的场合舞蹈? 仿佛饱经风霜的牡丹精,受到现世的月光召唤,被请求演出古老
的舞蹈,抑或是自身难以抗拒月光的神秘,而飘然现身——此时——“喂,空海。
是我,逸势。”
从后方传来一阵呼叫声。
空海回头一看,橘逸势站在后面的牡丹花丛里。
“空海啊,好个良宵花月夜。月色太美了,我也出来走走,观赏牡丹花。”
空海将那声音听成是逸势的声音,将那身影看成是逸势的身影,也不过是瞬间
之事。
“如何? 我们也来一起赏牡丹吧? ”
这不是逸势的声音。
而是女子身穿男人装束,模仿男人声调在说话。
唐语口音。
若是逸势,绝不会说出“我是逸势”这样的话。
故意谎称是逸势,其实是对空海下咒。
两人单独相处时,逸势也不会用唐语和他打招呼。
刹那之间,空海已经完全明白了。
即使是瞬间,空海确曾将那声音当作是逸势,除了夜晚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
在此之前,空海心灵某部分,一直在扮演、念想逸势这个角色吧。
话虽如此,就算时间如何短暂,能让空海错觉见到逸势,也足以证明对方是个
法力高强的人。
那女子,与舞蹈的老女人并非同一人,是个年轻女子。
“是女的——”
空海这样说出时,女子的表情突然变僵硬了。
“不愧是空海先生——”
女子恢复成普通声音说道:“若是一般人,很容易就被我骗住的。”
“为何要对我下咒? ”
“因为有必要。”
“有必要? ”
“不过,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语毕,女子一个转身,牡丹花簌簌摇晃。
女子朝牡丹花丛中飞奔而去。
空海本想自后追赶,随即打消此想法。若女子无意做些什么,就此离去,那当
然是最好的了。
就算追了上去,也可能有不测之事等在那里。空海对自己的脚力有信心,追去
不成问题,不过,若是途中遇袭,便可能会有危险。
更何况,空海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倘使对方埋伏等待,以刀剑砍杀,空海可就难逃险境了。
刚要踏步向前,空海便打住,望向先前老女人舞蹈之处。
别说是老女人,此刻,连个人影也没有。
原来如此——空海恍然大悟。
所谓必要,原来是指此事。
为了让在庭院舞蹈的老女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失踪影。
不过尽管如此,为何老女人要在庭院舞蹈? 女子和那老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两个女人,又和空海身边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有何关联?呼——空海朝夜气之
中微微吐了一口气。
环顾四周,已不见年轻女子、老女人的身影。
只见牡丹花像被月光濡湿般,兀自发光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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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2-12-2009 1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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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唉,世事总难称心如意啊……”
在空海面前说这话的人,是橘逸势。
今早,好久不见的逸势,突然造访空海。
逸势面色沮丧,毫无生气。
他虽然以儒生身份入学了,终于开始过着真正来到大唐目的的生活,但似乎非
常辛苦。
“我啊,当然也不是认为来了之后,只要读读《论语》就可以了。只是,学问
之外的事,要担忧的实在太多了。”
“是钱的问题吧? ”空海问。
“是啊。太花钱了。学费和其他等等,还不只这些花费,为了找门路入学,必
须透过各种人推荐介绍,花了不少银子。”逸势伸手搔头继续说道:“准备的钱,
已花了三分之一。看样子,根本没法待上二十年。”
话虽如此,若身兼工作,就做不成学问,而光做学问,就会将钱财花尽。逸势
因此感到苦恼。
“以前说过,我在家乡,名声还不错。大家都说逸势有可取之处,才气洋溢,
既能写字,也通汉籍。可是,来到大唐,才知道我不过是名泛泛之辈。况且,比起
书法的才能,这里更需要交际的能力——”
逸势叹了一口气。
“空海啊,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还有几分自知之明。我可不是昧于自知
的愚人。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苦恼。我勉强也算是个有才能的人,所以我看得清
楚自己是何许人也。在日本,看到有小聪明的人,我总将他们当作愚人。像藤原葛
野麻吕之流便是。他们只是靠着血统爬上那个位置而已。可是,这次我必须拿我看
待这些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不,我已经如此在看待自己了。来到大唐的我发现,
归根究底,我也是和他们是同样程度的人物而已。”
逸势直言不讳地对空海吐露内心话。
而且,还一针见血地看透了自己。
“住在小池子里的鱼,突然把它放在大海,告诉它自由自在地游吧。结果,它
游来游去,却不出池子大小的范围。可是,空海啊,你不一样……”逸势一本正经
地望着空海说:“我比较适合日本。不过,空海啊,你是不是比较适合大唐呢? ”
逸势注视着空海。
“我对那个曾经事事都瞧不起的日本,如今却怀念得很哪。”
逸势一骨碌仰躺到地板上。
双手枕在头下,仰望着天花板。
“还要二十年……”逸势有点丧气:“我大概也会像晁衡大人一样,客死异乡,
回不了日本了。”
“想回去就回去吧……”空海说道。
“回去? ”逸势再度爬起身来。
空海那句“想回去就回去吧”,对逸势来说,并非一句冷淡的话。
他的语调既安静又沉稳。
仿佛不带感情似地,心里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
“以前,似乎也一直说过这样的话。不过,说到回去,如果日本没有船来,也
是徒然。”
“会来。大概会吧。”
“什么时候? ”
“最快明年,再晚也是两年后吧。”
“怎么可能? ”
“可能。”
“为什么? ”
“我已对藤原葛野麻吕下咒了。”
“下咒? ”
“德宗皇帝不是驾崩了吗? ”
“我知道那件事。可是,那件事为什么是下咒呢? ”
“那是下咒的根源。我下的是话咒。”
“话咒? ”
“葛野麻吕归去时,不是骑马到渭水吗? ”
“嗯。”
“那时候,我靠近马旁,对葛野麻吕说了一番话。”
“什么话? ”
“再怎么说,大唐皇帝驾崩,日本使节正好在场。以日本国立场而言,我们总
不能就此作罢吧——”
“什么意思? ”
“归去后,必须向天皇报告此事,然后重整衣冠,带着恰如其分的礼数以及天
皇的悼词,再度前来向永贞皇帝致意。不这么做,日本国会被讪笑,不懂得礼节。
这事您可知晓? ”
“嗯。”
“这事必须及时处理——我对葛野麻吕说了这番话。”
“真是高明啊,空海。”逸势的声调掺和着喜悦之情。
“迟早总会有谁搭船来的。到时若想回去,动作就要快,逸势一”
“快什么呢? ”
“我是叫你赶快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 “我嘛——”空海挺起胸膛望着逸势:“在那之前,我必须完全掌握
密教。”
“做得到吗? 那种事——”
“试着做做看。如果我有这天命的话。”
“天命? ”
“这只是一种措词。所谓相信天命,指的是知道自己受到上天的眷顾。”
“你觉得自己受到眷顾? ”
“如果有上天的话。”
“如果有呢? ”
“上天应该会对我感兴趣。”
“感兴趣? ”
“如果是我的话,便会感兴趣。”
“我,是指什么意思? ”
“是指如果我是上天的话。”
“空海啊,你这是什么比方? ”
“如果我是上天,我大概会很想让人理解我,让人看见我。”
“什么意思? ”
“譬如说,我想做的是,观察这个宇宙。以佛法去观察。”
“佛法? ”
“因为我想以佛法当中最上乘的密教,去观察这个上天。”空海爽朗地哈哈大
笑。
“我不懂你的意思。”逸势面露不满之色。
“你会书法吧。”
“嗯。”逸势点头。
“假如,某天书法写得很精采,你可会将它放在一边,不拿给别人欣赏吗? ”
“不,我大概会想拿给谁看看吧。”
“应该不是谁都可以吧? ”
“嗯,可能的话,想拿给懂书法的人看。”
“给他看,然后呢? ”
“大概想让他褒贬一番。”
“如果被赞美,你会很高兴吧? ”
“当然。”
“道理跟这个一样。”
“什么一样? ”
“你听好,逸势,书法正是你的才能和技艺。被褒奖这回事,其实就是指你自
己被赞扬。”
“——" “上天也一样。存在这世间的现象,全部都是因上天而生。申言之,
就是上天所写下的书法,不是吗? ”
“嗯。”
“我啊,是想借着密教大法来观看上天所写的书法,并褒奖上天,赞扬上天很
伟大。而且,还打算将上天很伟大的这种教义,广传于世。”
“——”
“上天也和人一样。因为有人,才有上天。也可以说,借由人的观察,上天才
能存在。说上天伟大,就像是赞美人一样。这是密教的根本。至于其他事,不过是
包裹本质的服装罢了。”
“——”
逸势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海。
“倘若上天有意志,就会让我发挥吧。”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男人真是的。对你来说,大唐大概也很小吧? ”逸势边笑边说。
“都一样。”
“一样? ”
“在日本也罢,在这大唐也罢,我都是身处在一样的上天之下。”
空海的意思是,在这大地之上,无论置身何处,通过佛法这一原则,自己与宇
宙都深深地同上天贯穿在一起。
“真是,拿你无话可说了——”逸势边笑边叹气。
“怎么样? 逸势。”空海也微笑地望着逸势。
“什么怎么样? ”
“振作些精神了吧。”空海笑道。
“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 空海啊。”逸势一边苦笑一边搔着头。
“不过,我现在说的,可不是谎话。”
“怎么说呢? ”
“我的确对藤原葛野麻吕说过那些话。大概迟早日本会有船来吧。”
“嗯。”
“总之,不管船来不来,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空海刚说毕,外面传来呼唤声。
“空海先生,白乐天先生求见。”
是大猴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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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22-12-2009 11:5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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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白乐天隔着桌子,与空海、逸势面对而坐。
桌上放着三个喝了一半的茶碗。
三人刚谈完有关牡丹的事和未见面这段时间相继发生的事。
“所以,那以后,事情都没获得任何解决? ”
白乐天神经质地移动视线,对着空海说道。
“没错,还是老样子。”
有关安倍仲麻吕的信,空海尚未对白乐天透露口风。
倘若要说,必须先获得柳宗元同意。
短暂地沉默片刻。
白乐天盯着窗外看。
望见的是牡丹灿烂盛开的庭园。但见赏花游客穿梭其间。
“老实说,空海先生……”白乐天望着窗外说道。
“什么事? ”
“我现在正觉得迷惘。”
“为何迷惘? ”
“有件事迟迟无法决定。”
“有件事? ”
“事实上,我正在写一首长诗——”
“我知道——”
“咦? ”
“汉皇重色思倾国……”空海依着诗的韵律吟哦而出。
“您已知晓了吗? ”
“在胡玉楼,我曾见过您起首的诗句。”
“正是那首诗。”
“嗯。”
“那是描写玄宗皇帝和贵妃的故事——”
“那又怎么了? ”
“关于两人的悲恋故事,您知道吗? ”
“是的。”
“就是为了这个而苦恼。”
“——”
“那故事不是很悲惨吗? ”
“确实。”空海点点头。
玄宗皇帝夺走了自己儿子的爱妃。
而且两人年纪差了三十岁以上,玄宗皇帝已是个老人。
宠爱杨玉环——也就是杨贵妃,朝纲不振,引起安史之乱,自长安仓皇逃命时,
亲自下令赐死杨玉环。
相关纪录是这样描述的。
“贵妃可曾得到幸福? ”白乐天问道:“玄宗皇帝可曾得到幸福? ”
空海、逸势都答不出来。
他们在等待白乐天继续说下去。
杨玉环家族,在安史之乱时被惨杀,杨玉环本人也遭高力士缢死——纪录如此。
“无论如何,这些事我都想写下,我的心却分裂成两半——”
“分成两半? ”空海问道。
“我是想,该以当时两人心里所蕴藏的愠怒、哀愁与憎恨为主轴呢,还是——”
“还是? ”
“还是将这些感情全部隐藏,只描绘这段看似凄美的悲恋故事一”
白乐天的视线又回到空海身上。
“这是一个难题。”
“虽然我倾向于实话实说,将它写成哀憎、怨怼交织的故事一”
“——”
“不过,我还无法确定。总之,在你我目前所面对的问题还未解决之前,我实
在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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