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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23/12: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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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03: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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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
山l 独花堪惜? 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白乐天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自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人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
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
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 ”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
吧! ”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
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
“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 译注:即元稹) 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
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
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
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
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 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
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
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
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工夫吗? ”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 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
“逸势! 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结果如伺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 ”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
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 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
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
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 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哎呀,我没当和尚,
真是万幸! ”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
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
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
罪名鞭答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
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 ”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
“可以去啊! ”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诲。”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 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
匆忙赶在今日? 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
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喂! 空海。你该不会
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
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
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 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
生子。) 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 ”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 ”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 ”
“为何至今都不去呢? ”
“因为你未曾邀请啊! ”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 ”
“嗯。”
“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 ”
“绝对不逃。”
“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
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 空海——”
“伺事? ”
“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
“何事? ”
“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 ”
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 ”
“我认为那是好滋味。”
“好滋味? ”
“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
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
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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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03: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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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三章 长安之春(下)
【二】
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
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
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 ”
“平安无事! ”
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
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空海! 此次多亏你的
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 ”
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
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 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
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 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
“那庸官,终于走了吗……”
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 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三】
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 ”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 ”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 ”
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
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 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 ”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 ”逸势问。
“为何呢? ”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说的也是。”
“正是这说法! 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
“真是伤脑筋。”
“呆子! 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
“逸势干嘛伤脑筋? ”
“因为被你看到了。”
“看到什么? ”
“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 ”
“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 ”
“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 ”
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 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
“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
“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
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 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
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
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 ”空海说道。
“有钱吗? ”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 ,.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 那样说,好吗——? ”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 ”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
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 ”汉子问道。
“相当多。”
“当真? ”
“当然不假。”
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
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 ”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 ”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
“为何要受雇呢? ”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 当然是没钱啊! ”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 ”
“看得出来? ”
“啊! 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 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
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 ”
“半对半错。”
“哦! 怎么回事? ”
“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
“那么,你会说天竺话? ”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 你为何懂天竺话呢? ”
“只懂一点点。”
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那汉子,说些什么呢? ”
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
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
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
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 ”
“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
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
“另一个呢? ”
“我要在长安找人。”
“找人? ”
“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
“找谁? ”
“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
“强盗? ”
“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
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
“是吗? ”
“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
想不起来——”
“为何要找人呢? ”
“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
“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 ”
“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
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 ”
“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 ”
“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
“赤手空拳? ”
“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 ”
“说的也是。”
好吧——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
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 ”
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
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 ”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
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 ”
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
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
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 ”
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
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 ”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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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03: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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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四章 胡玉楼(上)
【一】
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
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
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
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
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
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 ”
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
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
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 “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
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 ”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
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
“是。”
“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 ”
“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
“连这种事也能知道? ”
“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
“是吗? ”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 ”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仔细一看,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没有
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
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就是梵语。
“说了。”空海跨出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要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
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 ”
“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
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其他用处? ”
“语言啊! ”
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
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梵语该如何说呢? ”
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
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 ”大猴问。
“何事呢? ”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 ”大猴用粗壮手指,往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教空海梵语而已,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
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
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
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
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
“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 ”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
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
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
“是吗? ”
“若需要打架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
:“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 ”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
看。
“空海啊! 当真可以吗? ”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 ”
“你是和尚啊! ”
“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喔。”
“如今是和尚。”
“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
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 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咋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
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看,视线又往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
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 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 ”
“八成抵达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 ”
“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眺望房内,再落寞呢哺:“三十年呀……”
“嗯。”
“空海! 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 ”
“想吧! ”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 ”
“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 ”
“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
“妓女不喜欢吗? ”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对了,空海,最
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 ”
“传言? ”
“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
“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个牌
子,上面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后,李诵接着也要死了。”
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诵——当今的顺宗皇帝。
谁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这牌子。
一发现这牌子,衙役立刻赶到,把那牌子取走。
不过,就算被拿走,不数日,朱雀大街某处,又会竖起相同的牌子。这样的事
情,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只有那牌子被发现而已。
左右金吾卫的衙役,夜里一再巡视,却无从一直监视着整条朱雀大街。所以无
论如何警戒,牌子照样立了起来。
逸势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闻。”空海说道。
“不过,你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吧——”
“昨夜? ”
“嗯。有个衙役终于发现那个竖牌子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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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03: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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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
“不。不是一一个衙役。正确说是三个衙役。其中两人已死,如今只能说一人。”
“是吗? ”空海初次耳闻。
“听说是方才从青龙寺回来的志明打听来的。”
“怎么回事呢? ”
“那三名金吾卫官员,昨夜骑马巡视朱雀大街时,凑巧碰到那个立牌子的人。”
“唔。”
“是半夜过后。三人骑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南巡视,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大
街附近。”
据说,正当来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个体格高大结实的男人。
月夜。
那人悠哉悠哉从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细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着何物。
是个牌子。
“喂! ”一名衙役骑马追上前去,从后方叫他。
那人却置之不理。
“喂! 停下来。”再次叫住他。
那人依旧不理。
衙役骑马超越,在他前方回转马头。停下来,挡住那人去路。
“往哪儿走? ”衙役喊道。
夜间不准任何人走在坊间之外。
那人照样不理。
当马匹接近时,那人突然举起左手。“噗”一声,左手往前一挥,正打在马额
上。
马匹的额骨,立刻往内凹陷,双眼进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横倒了下去。
骑马的衙役,一脚被压夹在地面马身之间。
“这小子! ”
“这家伙! ”
另外两名衙役,立刻从马背挥剑朝那人砍了过去。
那人一躲而过,随即以手中木牌把马上的衙役横扫落地。倒地的衙役刚想站起
来时,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衙役的胸骨断裂,那人的脚深陷在胸腔里。
“嘿! ”
另一名衙役也要站起来时,那人的脚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脚把衙役的整个头颅
给踩碎了。就那样,那入扛着牌子扬长而去。
“听说,今早在兰陵坊西门发现了那牌子。”
“委实可怕啊! ”
“结果,只有被马匹压倒的那名衙役生还。这些事,都是他回去后报告的。”
“唔。”
“总觉得长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逸势说道。
“哎! 无论何处的都城、朝廷都会发生这种事。”空海说道。
“夜里外出,碰上这种事真是不愉快。”
“那,夜里不外出不就好了? ”
“话虽如此——”逸势说到这里,突然斜着头。“对了,大猴那家伙,昨日好
像一直都出门在外。”
“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
“不过,回来得相当晚了吧。我没看到他回来。但一大早起来,他已经在寺里。
不知跑到哪里去,夜里或一大早才回来的吧。”
“八成如此。”空海说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 ”逸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嗯。”
“第一次最吓人,对不对? ”
“的确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举起巨岩后、因饥饿而瘫坐在地上的大猴带回长乐
坡的住处用餐。大猴的食量,让人看得面面相觑。
一整只鸡。
三人份的青菜炒肉。
五碗汤。
七颗鸡蛋。
其间还吃下了三大盘饭。
看来好像还继续吃得下,只是因为客气方才停了下来。
逸势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说,对于那男子,我还替他担心过一阵子呢。”
“是吗? ”
“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该怎么向西明寺说明呢? 结果,空海,你当时的处置,
真是令我大吃一凉。”
“呵呵。”空海朝着逸势微笑。
空海很乐于看到他人对自己的才华露出惊讶的神情。
当时,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顿大猴那一身装扮。他在宿舍烧水让他洗个澡,
整理发须,换了套衣服。然后,请人准备纸、墨和笔,挥笔写下:此人名大猴,谙
天竺语。吾人来此而得结识者。其血统半为汉人,半属天竺。因思习佛法,能持天
竺语即更近释尊之教,兹为学习天竺语,乃召唤大猴,自洛至京。为此,或将延迟
二月方抵长安。
如其来访,值逢吾人外出,恳请就便惠留至吾人归来之日。
空海,写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简明易懂。不愧是善于笔墨之人。
文末,署名“日本国留学生沙门空海”。
空海将此文用另一张纸包起来,叫大猴带着。
“你带着这个,先单独到西明寺去。”空海说。语毕,又加了一句:“不。在
这之前,先到宣阳坊鸿胪寺跑一趟。”
所谓“鸿胪寺”,虽有一个“寺”字,却是个官署。专司照料外国使者的种种
事宜。也称“鸿胪馆”,空海和逸势曾在那里暂住。
“首先,到那里去问‘从日本来的使者当中,是否有个僧人叫空海? 我想和这
人见面。’对方就会说在西明寺。然后,才到两明寺来。”
“那,到了西明寺以后,该如何——”
“问题在此。到了西明寺后,不要用唐语,一开始就只讲天竺语。用天竺语说,
想见空海,因为到过宣阳坊的鸿胪寺,那里的人告诉你空海在这里。”
“只讲天竺语? ”
“是的。然后把这信拿出来。之后就会有能言天竺语的人出来。
虽说能言天竺语,可不似你能言唐语般流畅。多半只是些生硬的句子。应该是
寿海会出来吧! 因为这人的天竺语最好——”
“然后——”
“大概会请你进入屋内。对于能讲天竺语的人,不至于冷漠对待。寿海、或其
他会讲天竺语的僧人,一定会来招呼你。”
“嗯。”
“之后,你就如此询问。”
“如何问? ”
“不知寺里是否藏有《阿毗达摩俱舍论》呢? 若答有,就说请容在下拜读——”
“然后呢? ”
“西明寺当然不可能没有这部经书。肯定是回答‘有’。”
“嗯。”
“然后,就问这部《俱舍论》是旧译呢? 还是玄奘的新译呢? 答案也一定是两
种都有。”
“接着该如何? ”
“就说,那么请容在下拜读玄奘的译本。”
“喔! ”
“提到《俱舍论》,应该不致遭到拒绝。此刻,对方必定开始对你感兴趣。光
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何企图,就不可能拒绝了。”
“……”
“然后,当你在翻阅《俱舍论》时,得好好掌握时间。”
“时间? ”
“对。一直读到响起第一声暮鼓为止。你就合上《俱舍论》,再煞有介事地叹
一口气。”空海说道。
空海的眼里,浮现出愉快的笑意。
“叹气后呢? 又该如何? 空海。”问的是逸势。
“接着,就问一句。”
“问什么? ”逸势问道。
“至此,开始使用唐语。以唐语如此问——”
“如何问? ”
‘‘我认为世亲( 《俱舍论》的著者) 不只一人,而是两人,有位烂陀寺出身
的学僧也如此认为,不知你们对此作伺见解? ——就这样问。”
“结果会如何呢? ”
“对方会很困惑。”
“困惑? 何故呢? ”逸势问道。
“说明起来有些复杂,总之就是会困惑。说不定也可能会笑出来。”
“所以才问伺故呢。”
“《俱舍论》是一部记载着宇宙之事的庞大经书。一般人,穷一辈子的时间,
都不知能否写得出来。”
“……”
“然而,听说世亲的著作,不仅只此。从《俱舍论》到《成业论》、《唯识二
十论》、《唯识三十颂》,还有《摄大乘论释》等其他无数的唯识论作。而且,还
是在近百年之间——”
“嗯嗯——”
逸势除了《俱舍论》外,空海所举的书论都不清楚。
“因此,才问世亲是否有两人。”
“当真有如此说法吗? ”逸势问道。
“没有。”空海干脆地说道。
“既然没有,为何还问? ”
“为何啊! 让对方困惑。因为一个不像和尚,而且到西明寺后又只说天竺语的
人,最后竟突然问这种问题。”
“……”
“他们一定会非常困惑。虽然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点子,但或许是事实。因
为连我自己都觉得困惑。世亲有两人的根据,还有许多。和尚之类的人,向来爱面
子,也非常喜爱讲这类八卦。所以他们不能说不知道。再说,若是顺利的话,这新
论或许会受西明寺注目,我们可以因此而提升地位——”
“你真厉害。”
“让对方困惑,结果会怎样? ”逸势说道。
“然后我就归来了。”空海开心笑道。
“接下来呢? ”
“知道原委后,我就低头陪罪。”
“哦? ”
“此人所言之事,仅是在下的狂想,在下信口说出这些事,并拿烂陀丛林出身
的学僧当证据,其实都是戏言罢了。因为在下想把此人叫到长安来,跟他学习天竺
语,所以把脑中所思所想告诉此人。
不过,世亲之事,连自己也觉得此说过于轻率,所以才将责任推到烂陀丛林的
学僧身上……”
“如何又如何? ”
“事情应该可以了结了。”
“那,为什么要大猴一开始就讲天竺语? ”
“这样对方才会感到惊讶啊。另外,若是讲唐语,在我还未出现时,被东问西
问,也挺麻烦。”
“不过,空海——”
“一定可以成功的。”
结果,逸势今日在空海房间叹道:“果真成功了——”
“话又说回来,就是今日哕。”逸势看着空海。
“嗯。”空海答道。
“不许逃! ”逸势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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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03: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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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四章 胡玉楼(下)
【二】
空海和逸势,隔着垆迎面而坐。两人在一个小房间内。地面铺设木板,木板上
再铺着垫子,两人坐在上面。
灯火,朦朦胧胧地照着房内。
空海和逸势身旁,各坐着身穿胡衣的年轻女子。
那是胡女。即使在昏暗灯火下,也可以看出她们的蓝色眸子。
“胡玉楼”。
这是空海和逸势所在的平康坊妓院名称。如同店名中的“胡”
字,这里有许多“胡姬”。
不仅是胡姬,房内的家具也多是胡人之物。地板上铺着波斯绒缎。墙上挂着的
画,来自西域。所用的壶,也来自西域。
不过,在这种地方,所有物品未必全都是来自西域。因为价钱太贵,惟恐会被
盗,或被损坏。
空海认为不管是画,还是壶,半数以上都是唐制的赝品。然而,至少,胡姬是
真物,垆上淡绿色的琉璃杯,看来也是真的。
琉璃——亦即玻璃。酒,则是西域的葡萄酒。
这大概是高级妓院。
“空海! 第一次得去高级妓院才行。”
逸势就把空海带到这家店来了。这家店,看来并非逸势所熟识的妓院。为了今
晚,逸势好像早就锁定此店为目标。
空海一旁是胡姬“玉莲”,逸势身旁则是“牡丹”。
玉莲年约二十二、三岁,牡丹则在二十岁上下。
胡姬牡丹露出两只白嫩的手,把葡萄酒倒入杯内,逸势拿起酒杯啜了一口。
灯火的光影,映照到垆上的琉璃杯,葡萄酒的颜色有说不出的美。琉璃杯飘溢
着说不出的酒香味。
“这可是长安喔。空海——”逸势好像完全陶醉在这气氛当中。
空海带着笑意,同样啜了一口酒。身上仍是僧衣袈裟。
“如此好吗? 空海,这身装扮——”逸势踏入房门前,还用日语如此对空海嘀
咕着,如今看来什么都无所谓了。
“玉莲姐,这人当真是和尚? ”逸势旁边的牡丹,向玉莲问道。
“当真。”回答的是逸势。
“是吗? ”玉莲问一旁的空海。
“对。”空海答道。
“何处的和尚? ”
“西明寺的空海。”空海满不在乎地说道。
“喂! 空海——”逸势『荒张地喊道。“这身打扮,到这种地方来,连西明寺
都说出来,不完了吗? ”
“无所谓。”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时而以不惯听到的异国语言交谈,玉莲和牡丹甚感兴趣。
“好像不是大唐人,不知从何处而来? ”玉莲问道。
“倭国。”空海说道。
“倭国? ”
“很遥远的东海之上,日出之国的倭国。”
“海? 我不曾见过大海。”玉莲边说,边又以左手替空海斟上葡萄酒。
仔细端详,玉莲从一开始就只有左手在动。右手好像不能动。
“怎么了? ”空海发觉后问道。“右手不便吗? ”
“嗯——”玉莲暖昧地颔首。
“玉莲姐的右手,两个月前开始不能动了。”牡丹说。
“是吗? ”空海看着玉莲的右手。“若是方便,请容在下一看。”
空海一说完,玉莲以左手握着右手,局促不安地伸出来。空海握起她的右手。
“嗯。”
从肩膀以下,整只白嫩的手都露出来。空海以双手,好像推拿般从下而上抚摩
着。
“是否有被触摸的知觉呢? ”
“不。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一般。”
“若是被触摸的部位有知觉时,告诉我。”空海慢慢往上抚摸。
“啊! 此处。从此处开始有知觉了。”玉莲说道。
那是接近腋下的部位。
“痛吗? ”
“还好,只是有时会如刺骨般剧痛。”
“一开始,整只手就如此吗? ”
“最初,只有手背。之后,渐渐往手腕蔓延,就变成这样——”
玉莲一本正经地说。
“喔。”
“治得好吗? ”
“也许治得好。”
“当真? ”玉莲高声叫道。
“喂。空海。不妥吧! 说那些话——”逸势说道。
“应该可以治好。”空海边握着玉莲的手,边对牡丹说道。“是否可以帮忙准
备些东西呢? ”
“好,好好。”牡丹也变得很郑重其事。
“毛笔、砚台、墨,还有水——”
“纸呢? ”
“纸也要。然后,生肉——嗯,只要生肉都可以。鱼肉也行。还要针,拿一根
针来——”
“明白。”牡丹站起来。
“其他的,就用这房间内的东西吧。”
随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牡丹的身影不见了。不久之后,东西都拿来了。
“很好。”空海说着,就把水倒入砚台,开始磨墨。又向逸势说:“逸势,可
以帮忙吗? ”
“嗯。”
“把这根针,拿到灯火上烤一烤。”
“喔。”
虽然不知有何作用,逸势对空海即将进行的事,非常感兴趣。
他把针放在火上烤着。
“烤到透红为止,烤红后即可。然后,不要把针放下,就拿着。”
“知道了。”
不久,墨磨好了。
“针借我一下。”空海以右手指尖抓住那根针,并向玉莲说:‘‘把右手伸出
来。”
玉莲用左手握着右手,伸出中指。
“会有些痛。”
简短一句话后,空海握着玉莲的中指,将针轻轻地剌进指甲之间。
“啊,好痛。”玉莲叫出声时,针已经拔起来。指甲间的血,逐渐在指尖膨胀。
“没问题。手伸过来。”空海抓起玉莲的手,对着牡丹说:“把玉莲姐的右手
袖按住,不要滑下来。”
“是。”牡丹绕过垆,走到玉莲身旁,照空海的话按住右手袖。
“对。如此即可。”
空海说着,以左手压住玉莲的右手,右手握着毛笔。
笔尖蘸了一下方才磨好的墨。
“做什么呢? 空海。”逸势问道。
“看着! 逸势——”
空海右手握笔,开始写字。写在玉莲的右手上。正好在肩膀周围。
空海的笔,飞快地在玉莲雪白的肌肤上滑动。
文字宛如有生命般,从笔尖一字一字地诞生。
空海手上边写,嘴巴边念念有词。
手臂的肌肤上,从里侧到外侧全部埋在文字之中。
书写的范围,渐渐扩延到手肘。
手肘之后,笔已经移到了手背。
“写些什么呢? ”逸势问道。
“《般若心经》啊! ”空海说道。
原来空海在玉莲的右手上,写下了《般若心经》。
终于,连手背也写满,空海对逸势说道:“逸势! 把琉璃杯内的酒喝尽。”
“哦。好。”逸势就把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呢? ”
“把拿来的生羊肉切一切,放进杯内。约指尖的量就够了。”空海说道。
空海的手,还在动。笔,还在玉莲的手掌上疾书。
委实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大唐妓院的房内,由东、西两方而来的异国人,在灯
火昏暗之下,正在进行着这奇妙的行为。
况且,其中一人,是和妓院不相称的僧人。
“放进去了。”逸势说道。
“好。拿过来。”
空海语毕,逸势弯着腰走到他身旁。此时,空海在玉莲的右手背上也写满了字。
最后,只剩五根手指而已。
“好了吗? 逸势。”空海说道。
“唔。”
“把杯子放在玉莲右手中指下面,好接住滴下来的血——”
方才,被空海用针剌了一下的指甲,有一滴血快滴下来了。
“明白。”
逸势右手拿着琉璃杯子,左手抓着玉莲的中指。
此时,空海把玉莲的拇指写满字,接着是食指。
食指,也写满了。
接着,是小指。小指写完。
然后,是无名指。无名指,也写满了。
如今,只剩中指。
“就要到最后时刻了。”空海说道。
逸势一个劲地吞口水,吞得啧啧作响。
空海就要开始在中指上写字。
是《般若心经》最后的部分:羯谛羯谛波罗羯谛波罗僧羯谛菩提萨婆诃从指根
往指尖,密密麻麻写满这些句子。
般若心经最后那个“经”字,写在中指指甲的尖端时。
“哇——”逸势低声叫起来。“空海,你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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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03: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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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仅是默默颔首。
玉莲中指的尖端——指甲滴出的鲜血当中,有个黑黑的物体在蠕动着。
玉莲和牡丹,都吓得面无血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指甲间穿出来的黑色物体,依旧在血里蠕动着。那是长着许多黑黑、小小的
毛的触手。类似蜘蛛的触手。但不是蜘蛛。
“虫! ”
现出原形后,那虫渐渐大了起来。
逸势说此话时,从玉莲的指尖爬出一只不曾见过的黑色小虫。
总共有十二只脚。
这只虫,突然从玉莲的指尖,飞向琉璃杯里的生肉。
“啊! ”
逸势险些将杯子甩开,空海急忙接住,将它放在垆上。再将砚台盖在杯子上,
不让虫逃走。
玉莲双手握在胸前,瞠目结舌,盯着杯子看。
“看吧,可以动了。”空海说道。
“可以动? ”玉莲说道。
“右手啊。”
“啊?!”玉莲说着,猛然放开双手,开心地说:“可以动了,真的可以动了。”
“玉莲姐。”牡丹握着玉莲的手。
“空海哟。”逸势低头对着已经盘腿而坐的空海说道。“你真是一个厉害的人
啊! ”
【三】
“那是饿虫——”
重新摆筵,空海说道。玉莲靠在盘腿而坐的空海身边,左手挽着空海的手腕,
以一种陶醉的眼神,盯着空海看。
“饿虫? ”逸势问道。
“不知大唐如何称呼此虫? ”
“到底是何种虫呢? ”
“不是一般虫。”
“唔。”
“那种虫,看起来像一只,其实不只一只。”
“什么?!”
“是由许多小小的虫,结合成那只大虫。”
“喔——”
“一只会分裂成两只,两只会分裂成四只,四只又会分裂成八只,八只会分裂
成十六只——”
“无止境吗? ”
“对。如此的一种虫。”
“嗯。”
“无论如何小,它的形状都是一样。”
“当真? ”
“原本,这是一种到处都有的虫——”
“如何说?”
“这房内、房外,可以说无一处不存在。”
“如何说? ”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虫,还是其他的什么物体? 每次看到的模样都不
一样,每一只却又都一样。”
“唔。”逸势拿起杯子却忘了喝酒,只顾倾耳聆听。已经快到半夜的时刻了。
“那似乎是感应到人的执念,而在人体内凝结而生出的虫。”
“人的执念? ”
“对。”空海说着,把视线转向玉莲,问道:“玉莲姊,约莫两个月前,你曾
经为人所怨恨吗? ”
“怨恨? ”
“会让人生出这种虫的,大抵说来是女人。”
“女人? ”
“不是一般的女人,跟方士或道士有交情的女人。”
“啊! ”
空海说到此时,牡丹突然叫出来。
“如此说来,就是丽香姐啊! ”牡丹说道。
“丽香? ”询问的人,是逸势。
“对。丽香姐会f 艮玉莲姐,丝毫不足为怪。”
“嗯。”空海发出愉快的声音,问道:“什么事呢? ”
“丽香姐的恩客里,有一位名叫刘云樵的人——”
牡丹说到此时,玉莲斥责道:“牡丹呀! ”
“说出来比较好。告诉空海先生,往后也好有一个防范。”
“往后? ”
“若是丽香姐真要对玉莲姐不利啊! 虽然现在虫已经被抓出来,往后也许还会
再生出来。”
她说的可是实情。玉莲好似还想说什么,结果欲言又止。似乎也有所觉悟,只
要自己不说,让牡丹去说就无所谓了。
“刘云樵是金吾卫的衙役,经常来我们胡玉楼。可能不是他自己的银子,不知
有什么好运道而来的银子。否则不可能经常来——”
“……”
“这胡玉楼,和另一个妓院‘风雅楼’是连栋的,里头其实都相同。不过,各
有各的入口。到风雅楼的客人,找的对象是大唐女子;胡玉楼的客人,则是来找我
们这般的胡人。不过,生意繁忙时,也会相互调度,表面上,大致如此。”
牡丹盯着空海说道。
“刘云樵最初是风雅楼的客人,是丽香的熟客。”
“然后——”
“有段时间,刘云樵突然不来了。”
“床头金尽? ”逸势说道。
“好像并非如此。后来,大概又筹措到钱,去年底又开始来,有一次碰巧丽香
姐有别的客人,刘云樵就找玉莲姐。”
牡丹的口气宛如已跟空海两人很熟悉一般。
“从那以后,刘云樵好像很中意玉莲姐,从此就只找玉莲姐——~”
“所以,丽香——”逸势说道。
“光是如此,也不能确认就是丽香所为啊! ”空海说道。
“不过,方才不也提到吗? 有熟识的方士或道士——”
“丽香有吗? ”
“有! ”
“唔。”
“必定是那方士或道士,教她什么恶毒的符咒,才让玉莲姐变成这般模样。”
“倒也未必。”
“嗯? ”
“即使不使咒,若有特别恶念的人,仅是念力,就可致人如此。”
“那当然就是丽香啊! ”
“何故? ”
“那女人曾经用很恶毒的眼神,瞪着上楼梯的玉莲姐看。”
“委实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是啊! ”牡丹如此一说,把视线转向玉莲。“玉莲姐——”
“何事?!”
“干脆把那事也说开来吧? ”牡丹说道。
“干脆?!难不成还有什么吗? ”逸势问道。
“是啊,听玉莲姐说,刘云樵最近怪怪的。”
“如何怪? ”
“听说就是那个原因,才让他有段时间不来。虽然他又开始来,还是怪怪的,
对不对? 玉莲姐。”
“是,是是。”被牡丹一问,玉莲暖昧地颔首。
“如何怪呢? ”空海问道。
“听说刘云樵的宅邸,有妖怪作祟。”
“妖怪作祟? ”
“听说是猫怪在作祟。”
“猫怪? ”
“现在,刘云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连妻子都被妖怪夺走了—一”
“被妖怪夺走? ”逸势提高声音问道。是难以置信的声音。
“不仅如此,那只猫怪好像还能预卜未来。”牡丹说,接着压低声音。“听玉
莲姐说,那只猫怪还能预知德宗皇帝的死期——”
“岂有此事? ”逸势置于桌上的手充满力道。
“无论如何,猫怪都不离开,因此,他找上青龙寺帮忙。”牡丹开朗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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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11: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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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五章 猫屋宇宙回答
【一】
刘云樵宅邸所在的光德坊,位于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侧。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光德坊里。
四周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熙来攘往的男男女女,服饰装扮也显得光鲜亮丽。每个人都踏着轻快的脚步。
空海走在前头,逸势稍稍落后。走着走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渐行渐远。
空海只是如常地走着,逸势却老是跟不上。
逸势一发现后,赶紧加快脚步,两人方才并肩而行。但不知不觉当中,逸势又
落后了。
看来,空海即将前往的地方,逸势并不想去。他一副提不起劲的模样。所以,
不自觉地就落在后头了。
“喂,空海——”逸势从后头叫住空海,问道:“当真要去? ”
“去啊。”空海答道。
所谓“去啊”就是要去刘云樵的宅邸。两人正朝刘云樵宅邸的方向走去。
“我们并没通知对方,对不对? ”
“没通知。”空海冷淡地回答,头也不回地又说: “没通知才好。”
“你又说些我不懂的事。”逸势追赶过来,和空海并肩而行。“其实,即使你
不去,明日青龙寺也会派人去啊! ”
“所以,今日要赶紧去。”
“不过,金吾卫衙役的宅邸,事先未通知,不请自来。听说主人又不在家,如
此贸然前往。何况,又是一个有问题的屋子——”
“如果那宅子真是传言中那般的话,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
“不过,未免太冒失了? ”
“如此才好啊! 逸势……”
“此话如何说呢? ”
“因此才能见到实情。”
“有对策吗? ”
“没有。”空海回答得倒干脆。
逸势叹一口气。他又有些落后了。
“啧。”逸势咋舌一声后,突然好似有所觉悟,走到空海身旁说:“总之,不
要和金吾卫起纷争。”
“明白了。”空海答道。
空海和逸势,昨夜听到刘云樵的事。地点是在“胡玉楼”这家妓院。
空海从妓女口中听说刘云樵家的猫怪。
向他提起这些事的,是妓女玉莲和牡丹。
这名寻芳客——金吾卫刘云樵,被猫怪附身。正确说来,被猫怪附身的应是刘
云樵之妻春琴。
去年八月,猫怪突然来到刘云樵宅邸,还以人话说了各种谜般的事情。
刘云樵银子用尽,就告诉他哪里有银子,甚至翌日的天气也能预知。果真皆如
它所言。照它所言去挖掘庭院某处,果然也挖出了银子。
不过,却相当令人畏惧。
最后,竟然说出“要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这样的话来。
无论它所预知的天气如何准确,如何告知银子所在之处,也无法答应此要求;
不过,却也不敢断然拒绝。
刘云樵左思右想后,跑去找道士来收妖,未料道士竟为此丧命。
因此,春琴成为猫怪的禁脔。
如此之后,某日猫怪竟预告德宗皇帝之死期。结果,如它所料,德宗皇帝死了。
刘云樵忍无可忍,终于向金吾卫的同僚全盘托出一切怪事。十多日前说的。
如此说来,刘云樵近来变得怪怪,倒也不难理解。于是,同僚的数名衙役,相
约至刘宅一探究竟。
当然,刘云樵随行同往。不过,宅内不见人影。
“春琴——”
刘云樵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最近,刘云樵不是到友人家、就是到女人处过夜,并不知道家中到底变成何种
模样。
进屋一看,杯盘狼藉,吃剩的食物仍留在碗盘上。盘子里,甚至还有开始干枯
的鼠尸。
整个屋子,飘荡着一股食物的腐败气味。
不过,岂止刘云樵的妻子,连猫影也未见。衙役们只得归去。
刘云樵因心生恐惧不愿留在家中,也随众人离去。
二日后,衙役们相偕再来。屋内依旧不见人影。
翌日,衙役们又来,还是不见人影。
“不知他妻子和哪来的野男人私奔了,他不愿说实话,才如此装神弄鬼。”最
后,衙役们作此结论。
结果,刘只能久违多日单独回家探看。
傍晚时刻。家里仍然不像有人。刘云樵稍稍安心。
其实,妻子春琴和猫怪就此离去、永远都不要回来,也倒是一件好事。
如此想着,突然从后头传来声音。
“你……”女人的声音。
刘云樵回头一看,“哎呀! ”一声叫出来。
不知伺时出现? 妻子春琴,伫立在后方暗处。
“死啦……”另一个声音。是那猫怪的声音。
刘云樵凝睛一看,那只黑猫就盘踞在妻子春琴的头上,用绿色的瞳孔睥睨着刘
云樵。
“不是德宗啦。那男人已死了——”猫怪裂开血盆大口。好似在奸笑般。“还
有个把月……”猫喃喃自语。“嗯。大概一个月吧! 就要死哕。”
“谁? 谁要死呢?!”
“金吾卫的衙役刘云樵——就是你啦。”猫说道。
“哇——”
刘云樵大叫一声后,掉头就从家中落荒而逃。
二日前,透过朋友引见,刘云樵找上了青龙寺的和尚商量对策。
归途,他出现在和胡玉楼连栋的雅风楼。几杯酒下肚,就把猫怪的事一五一十
讲给玉莲听。
昨日,空海和逸势才能从玉莲口中听说此事。
“后天,不知青龙寺的哪位和尚,要到刘宅一探究竟。”玉莲说道。
后天——也就是明日了。
“空海,妥当吗? ”逸势说道。
“何事呢? ”
“此次的妖怪,可不比上回的勺子精。”
“是不一样。”
“也许镇压不住。”
“对。也许镇压不住。”
“喂、喂。”逸势严肃地叫道。“不要随意就附和。空海! 我不希望你如此回
答——”
“该如何回答呢? ”
“该说‘没问题。全看我! ”’“没问题。全看我! ”空海说道。
“我要生气了。空海! ”
“不从生与”
“我真的生气了。我是真心为你担心。也许是一个厉害的对手,也许会卷入德
宗皇帝之死的纠葛当中。”
“我明白。”
“看不出明白的模样。”
“唔。”
“你的模样,好像要去观赏什么奇珍怪兽。”逸势一说完,空海放声大笑。
“厉害啊! 逸势。正是如此,你能够看透人心——”空海说道。
“啪! ”逸势以脚尖踢着小石子,一副不耐烦神情。
“逸势——”空海对着一个劲儿踢石子的逸势叫道。
“何事? 空海。”逸势的声音中,透露着微微的怒气。
“抵达刘云樵宅邸前,有些事情要告诉你。”空海表情严肃。
“嗯。”
“若是无法遵守我所说的,逸势或许不要进入屋内,在外头等着比较好。”
“何故? ”
“正如你所言,此次的妖怪,相当厉害。”
“喂喂,不要威胁我。空海——”
“我说的是实情。”
“明白。空海! 总之,先说来我听听。能否遵守,之后再回答。
若是无法遵守,我就老老实实在外头等。”
“你听好,逸势——”空海说道。
“嗯。”
“我们前往的云樵宅邸,会在那里碰到妖怪——”
“嗯。”
“那妖怪必定会说得天花乱坠。但是,绝对不可答腔。”
“为何? ”
“不可相信妖怪所言。全当它是假的。”
“何故? ”
“若是照实回答妖怪所说的话,不知不觉间就会中咒而被附身。”
“因此,得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
“对。”
“明白了。当成假的即可。”逸势答道。
空海瞥了一下逸势,又说:“不。逸势! 我的说法不妥当,不必认真地把妖怪
的话都当成假的——”
“什么? ”
“怎么说呢? 总之,若是认真地把妖怪的话都当成假的,对妖怪而言,如同完
全相信它一般——”
“咦? ”
“若是你全然当成假的,也可以将计就计,让你中咒。”
“是你说要把它当成假的呀! 空海。”
“嗯——该如何呢? ”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总之,妖怪也可能说真话。不,或许真话比较多。因此,一不留神就全信了,
可是它突然说了假话,你也会因为前头说的全是真的,连假话也相信了——”
“……,’“比如说吧,有人去调查你的族谱,知道父亲是何人、母亲是何人,
两人出身何地——”
“嗯。”
“但那人与你初次见面。”
“嗯。”
“那人突然如此道出:逸势先生,令尊何许人、令堂是何许人,对否? ——”
“嗯。”
“两人出身何处,令尊某某云云。其实,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经过调查得知
的——”
“嗯。”
“你必定大为惊讶。”
“是呀。”
“之后,那人开始说假话。追溯到你所不详的远祖家谱,说古代你的祖先是统
治着某处的某氏——”
“嗯。”
“如此一来,常人都会必信无疑——”
“我明白你的意思,空海。不过,也有不明白之处。”
“何处不明白呢? ”
“既是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
“说的也是。”
“既不可相信,也不可当它是假的……,真叫人左右为难——”
“把妖怪所说的,全当作一阵风即可——”
“风? ”
“嗯。当作一阵风,非假也非真。风就是风——”
“好,明白。当作一阵风即可。”
“你办得到吗? ”
“大概办得到。”
“方才所说的事,千万记住! 不可回答妖怪的话。妖怪就由我~人来对付——”
“明白了。不过,若碰到非答不可时——简单说就是妖怪问我时——又当如何
呢? 若是一直不回答、不回答,照你的说法,可也行不通啊——”
“正是。”
“此时应当如何? ”
“有个好计谋。若是万不得已、非答不可时,就如此说。”
“如何说? ”
“该如何呢? 空海——”空海模仿逸势的语气说道。
“好。明白。”逸势回答。
“喔! 那好像就是刘云樵的宅邸。”空海说道。
空海和逸势,伫立在刘宅前。
四周环绕着围墙,正面有个门。门扉半掩着。
仰头一看,门檐上好像有片乌云,朦胧地盘踞着。
从门缝里看到的庭院、枯草及新长的野草,到处蔓生着。
“总觉得不是什么令人心安的宅邸,空海——”逸势低声嘟囔着。
逸势也敏锐地感觉这宅邸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要不要在此等着? ”空海说道。
“不。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也要讲去。”浼势说道。
“好。”
“嗯。”
空海用手将门推开。
“走吧! ”
于是,空海和逸势就这样踏进了刘云樵的宅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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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11: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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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庭院里杂草丛生。
当中有一半是枯草,另一半则是从枯草之间蔓生出来的青草。
高大的槐树、木犀树伫立其间。
房舍的阴凉处,可以见到宛如柳树及夹竹桃的植物。
虽然,春日的阳光灿烂地往下照射,阳光的温度却好似传不到地面。空气中有
种凉飕飕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在屋顶的稍高处就变了个样子了,就是这种变样的阳光照落在地
上。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轻轻抚过肌肤。
怪的是,这风宛如带有刺刺的触感。
“这样的屋舍,不像有人住。”逸势说道。
“有人住啦。”空海答道。
“啊? ”逸势转向空海。
“你看那里。”
空海以视线示意某处。逸势转头望过去。
高大的槐树下,有个女人无声无息伫立着。年约三十上下,是个皮肤白皙的女
人。
“有个女人……”逸势边吞口水边说道。
伫立在杂草当中的女人,头微微倾着,嫣然带笑。黑色的头发,盘得高高的。
“过去吧! ”
空海说着,就踏着悠然的脚步,往草上走去。逸势跟随其后。
走到女人面前时,逸势差点惊叫出来。
“看! 你看! 空海——”逸势用手肘碰一下空海。
逸势想说什么,空海早已了然于胸。
有一只猫,卧在女人的头上,以绿色的瞳孔,凝视着空海和逸势。
看起来好像盘得高高的头发,原来是这只黑猫。
“久候大驾。”女人红唇带着微笑。
仔细一看,脸上涂着白粉、双颊上抹着腮红。看来是费不少工夫,好好打扮了
一番。
逸势感到非常惊讶,立刻猛吞口水,告诉自己:不,不要被骗! ——所谓久候
大驾,没有的事。逸势要自己如此认为。
“真是失礼。”空海从容说道。
“因为昨夜才知道你们今日要来的事,光是打扮就花了很多时间,所以没能准
备丰盛的酒菜——”女人说道。
“请不必如此费心。是我们不请自来的。”
空海说完此话,女人又露出微笑。
其间,女人头上那只猫,一语未发。只是默默注视着空海和逸势。
“请——”
女人好似在催促率沲和浼势船.自生先走在前头。
从可以闻到腐败味的玄关进入屋内。走过阴暗的木板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
床上铺着垫子,上面摆着简单的酒菜。琉璃酒瓶配上琉璃杯。
琉璃盘子上,摆放着不知用什么肉和青菜一起煮的菜肴。也有小盘子和筷子。
待空海和逸势坐定后,那女人坐在两人对面的位子。
并坐的空海和逸势的左手边,可以看到庭园和方才女人伫立的那棵槐树。
“来一杯,如何呢——”女人拿起瓶子,伸向空海。
“请微量即可。”空海说着,握着酒杯,放在女人前面的垫子上。
女人把酒斟到琉璃杯内。是葡萄酒。
“您如何呢? ”空海的酒杯斟毕,女人看着逸势说道。
“如何呢? 空海。”逸势瞥了空海一眼说道。
“稍喝些,无妨。”空海说道。
逸势默默把酒杯往前摆。斟毕,女人又朝自己的酒杯倒酒。
三人拿起酒——葡萄酒——啜饮一下。三人都只是轻轻触一下嘴唇而已。如此,
仪式结束了。
“唐语说得真好。”女人轻启红色湿润的嘴唇说道。
“是。”
“倭国,也有如此的酒吗? ”女人问道。
昕谓唐语、所谓倭国,看来女人早已知道空海和逸势从日本而来。
“没有。”空海答道。
“听说空海先生和逸势先生,书法造诣相当高明。”女人徐徐说道。
女人的含意,明显是在告诉两人“连你们的名字我都知道”。
“无足挂齿。被贵国的人如此说,只觉得汗颜。”
“您太谦虚了——”女人黑溜溜的眼睛,紧看着空海。
女人头上的黑猫,依然未发一语。只是一动也不动地卧在那里。
听起来像普通对话,其实不普通。宛如进入异样的世界。
“不知您今日为何来访? ”女人问道。
“没什么事。”空海说道。
“没什么事? ”
“对。只想和您说说话才来的。”
“说些什么呢? ”
“什么都好。只要能和您说话即可——”
“当真? ”女人间道。女人的目光,显得无神。
“当真。”空海答道。
“谈些什么好呢? ”
“谈些有关宇宙的事,如何? ”
“宇宙——吗? ”
“对。”
空海答毕,女人露出微笑。
“空海先生,真是风趣啊! 那么就来谈谈宇宙吧! ”
空海和被妖怪附身的女人,就此开始一段奇妙的宇宙问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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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6-12-2009 11: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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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
从东海小岛国而来的留学僧沙门,和刘云樵之妻——附身春琴的妖怪,相互交
谈出这段有关宇宙种种的对话。
有时谈佛法,有时谈玄道之理。
有时空海问、妖怪答;有时妖怪问、空海答。
橘逸势,只是安安静静端坐聆听。
两人的谈话,有时合而为一;有时各说各话,话题千变万化,不知会停在何处
?譬如当女人问道:“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大之物为何呢?”
空海就答道:“言语吧! ”
“何故? ”
“无论多大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就是都能收纳在以‘名’为器之
内。”
“有无法以言语命名的大物吗? ”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 您可以说明吗? ”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说明的当下,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小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大之物当属言语。”
“那么,空海先生,您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何? ”女人问道。
“那也是言语吧!‘’空海答。
“为何? ”
“无论多小的物体,都能以言语为它命名,也能以言语向人示意。”
“即使以言语命名,是否有能从言语这细网溜过之物呢? ”
“若是有,到底是何物呢? 您可以说明吗? ”
“无法说明。因为在我为您从言语这细网捞起来途中,那物体就变得比言语大
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世间最小之物为言语。”
又譬如,空海问女人:“美和丑,是否存在世间呢? ”
“不存在。”女人答道。
“何故? ”
“因为这不过是人类特属的言语之一。要非人类特属的言语,也就是能够表现
天道的言语,才可能存在世间。”
“所谓能够表现天道的言语,所指为何呢? ”
“首先,就是数字。另外,有坚硬、柔软、冷、热等,还有用法精准的大或小。”
“能否说明? ”
“人类特属的言语,不具普遍性。诸如美、丑,即是如此。喜爱、厌恶,也是
其中之一。”
“能否进一步说明? ”
“譬如:两块石头相比较时,哪块硬? 哪块软? 哪块大? 哪块小? 无论是人类,
还是虫兽,答案必定都相同。总而言之,坚硬、柔软、大、小等言语,不正是表达
天道? ”
“请继续说明。”
“两朵花比较,有人会说这朵比较美,也有人会说这朵不美,因为美是不具天
道的言语。若是具天道的言语,应该是这花有四瓣、那花有五瓣;这花是白色、那
花是红色等这种表现。譬如:两朵花比美时,有人会说这朵美,有人会说那朵美。
答案因人而异。若是虫兽,也能回答美丑的问题,其答案必定和人类又不相同吧!
或者昕谓美丑的问答,根本就不存在它们当中。”
“美和丑,当真不存在于宇宙吗? ”
“不存在。宇宙之间,不存在着这种言语。若是有的话,那也不存在于宇宙,
而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
诸如此类的对话,就这般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
【四】
如此的对话,持续一阵子之后,呵、呵、呵的低笑声,在整个房间内响起。原
来是女人头上那只黑猫在笑。
“真是一个风趣的人啊! 空海——”
那只猫,张开血盆大口,说着人话。
“许久不曾如此畅谈。”
那只猫,露出洁白而光亮的锐牙说道。
“如何呢? ”猫——妖怪说道。
“何来如何呢? ”
“让我如此畅快,我想回报一下。”
“回报? ”
“让你抱这女人。”
“妥当吗? ”
“妥当。”
“不过,我想婉拒。”
“她可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叫声好,又会扭屁股。”
“很遗憾。”
“厌恶女人吗? ”
“因为我是一个为佛法而生的沙门。”
“你这和尚,亏你还说得出来。”
呵、呵、呵,妖怪笑着。
“喂,空海。”妖怪说道。“该说出真正目的了吧! ”
“真正目的? ”
“为何来此呢? ”
“为谈论宇宙而来——”
“就此归去吗? ”
“希望能就此平安地归去——”
空海若无其事说道,突然从屋顶传来响声。整个屋子的梁柱发出断裂声,天摇
地动。
“若不让你归去呢? ”
“是啊! 该如何呢——”
瞬间,断裂声停了,也不再天摇地动了。
逸势看似魂飞魄散,脸色发青。
女人和空海、还有妖怪,依然毫不在乎地坐着。
“真是不好对付啊! 空海——”
妖怪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唇。
“如尊下这般的人,仅为谈天说地而来,实在无法信服。就此让尊下归去,我
会一整夜都思索着‘尊下到底为何而来? ’的问题。一夜想不出来,第二夜再想;
第二夜想不出来,我就如此这般持续苦思下去。”妖怪说道。“而无论再怎样思索,
大概依然不会明白吧。”
“是吗? ”
“于是,我就得焦急地等待——尊下到底何时再来? 若是演变成如此,尊下打
算再来吗? ”
“你说呢? ”
“啊! 空海。彼此就省下这些麻烦事。让我思索个三日五日却仍然不知道的事,
你现下就说开吧! ”妖怪说道。
“方才说过要有所回报。”
“是呀! 是说过。”
“若想回报,我问你的事,能否回答一二呢? ”
“说说看。”
“为何知道我们今日会来造访呢? ”空海问道。
“我有天眼通。”妖怪说道。
天眼通——即是佛所持的六神通之一,具有看透远方事物的能力。
“虽然我身在此地,却能够知道某人在某处做某事。无论是天竺,还是倭国,
一点都不费力。若想试试看,我就来看看你的家人吧——”
“我妹妹住在倭国赞岐,你可知道她正在做伺事吗——”空海说道。
一阵沉默。哈、哈、哈。妖怪扬起笑声。
“不必诓骗我,空海,你哪来的妹妹呢? ”
“确实有本事。我想试试你的虚实,果真厉害。”
“这次饶了你。接着想问何事? ”
“你的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
“我吗? ”妖怪说道。“其实,没什么好隐瞒。我正是你们所谓的弥勒菩萨。
此处的刘云樵,利用衙役的身份,到处敲诈银子,坏事做尽,特地来给他一些教训。”
妖怪一改声调,声音变得像女人般。
“从兜率天( 译注:梵语,为六欲天第四,在须弥山顶十方由旬[ 由旬:古印
度长度计量单位,每由旬合十二至十六里不等。] 之上。有七宝宫殿,无量诸天居
住于此。有内外二院,内院住着弥勒菩萨。) 来此,乘何而来? ”
“什么都不乘。凭着意志力而来。”妖怪说道。
“住在须弥山顶的无量诸天,每年从下界捡一粒芥子,现在堆积多高了呢? ”
“不要试我,空海。根本没那回事。”妖怪说道。又恢复原来的声调。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空海再度问道。
“别问了,别问了,空海。不必白费心机。尊下若不相信我所言,我如何回答
都一样。”
“确实如此。”空海说道。
“说重点吧! ”妖怪说道。
“那么,猫大王,你能预知明日之事吗? ”
“明日? ”
“青龙寺不是有谁要来吗? ”
空海话到一半,妖怪又发出低低的笑声。
呵、呵、呵。充满愉悦的声音。
“这事嘛,当然知道。喔! 空海。尊下真正的目标是青龙寺啊——”妖怪说道。
话毕,又是一阵大笑。
【五】
“其实,空海——”逸势叫道。
归途中,已是日落西山。
“我还是无法相信,真能平安从那屋子走出来。”
对逸势的话,空海平静的脸上露出微笑。
“不过,真的走出来了。”
“你很容易就让人喜欢你。不仅是人,连妖怪也是。”
“嗯。”
“你早就成竹在胸吗? ”
“何事? ”
“说‘要谈论宇宙之事’。”
“临时想出来的。”
“虽是空海临时想出来的,妖怪却很开心。”
“我也觉得很有趣。不过,不知妖怪的底细,仍然不可大意……”空海低声说
道。
“但是,空海,这样妥当吗? ”逸势说道。
“何事? ”
“方才之事。”
“方才之事? ”
“青龙寺之事。”
“原来是那事。”
“当真要和青龙寺竞争吗? ”
“是。”空海答道。
空海仰首望天。
那是绵延至宇宙,长安的青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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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6-12-2009 11: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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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六章 作祟
【一】
空海躺在木板床上,仰天闭目。
虽然闭上双眼,却不是在睡觉。枕着手,宛如是在倾听风声。
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将槐树的枝影摇摇晃晃照落在空海身上。
空海闭目享受着光影在嘴角、脖颈上摇晃的乐趣。
一旁的橘逸势,背对着墙,双手交错。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摇晃在逸势的指尖上。
“嗯……嗯……”
逸势从方才就不断自喉咙发出低低的声。
“哎呀! 空海——”
逸势再也按捺不下,忍不住高声叫道。
“何事? 逸势。”空海依然闭目答道。
“到底会如何呢? ”
“何事呀? ”
“刘云樵宅邸的妖怪呀。”逸势不耐烦地说。
“会如何呢? ”空海低声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呀,还真沉得住气。”逸势双手再度交错,俯视空海说道:“青龙寺的人
今日就要去了。若是早晨出门,此刻不是应该有结果了吗? ”
“应该是吧! ”空海回答。感觉相当冷淡。
“因为你那般的说法,直至此刻,我仍是心惊胆跳。昨日你所说那番话,可是
当真——”逸势问道。
逸势所谓“昨日你所说那番话”,指空海在刘云樵宅邸,对妖怪所说的那番话。
昨日,空海一提到青龙寺,妖怪附身在刘云樵的妻子身上——乐不可支地笑着。
空海进一步问妖怪:“你可知道青龙寺为何要派人来此? ”
“一探传言的虚实吧! ”
“所谓传言? ”
“俺预知德宗之死的传言。此事若不假——总之,这宅邸若真有能作此预言的
妖怪,青龙寺绝对无法坐视不管——”
“大概吧。”
“无非想来降伏俺吧。”
“降伏得了吗? ”
空海一问,妖怪又呵呵大笑。
“你的问题委实有趣! 空海——”
被妖怪附身的女人,睥睨着空海。
“总之,大概很难降伏你吧! ”空海说道。
“喔——”妖怪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何故呢? ”
“一开始不可能是由惠果师父出马吧——”
“嗯。”
“来人应该具有某种程度的法力,不过,也仅是某种程度而已。”
“嗯。”
“结果大概是青龙寺打退堂鼓吧。”
空海一说此话,嘿、嘿、嘿,妖怪的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笑声。
“然后呢? ”
“若是青龙寺无法降伏,接下来,可能就由我来——”
“尊下会来降伏俺吗? ”
“会。”
空海一回答,对方忍不住放声大笑。
“沙门尊下! 您讲出的言辞委实令人惊讶万分啊! ”
呵! 呵! 呵! 妖怪一阵狂笑后,向空海问道:“尊下的目的,原来想胜过青龙
寺一筹? ”
空海默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微笑。
“也罢。”妖怪说道。“今日到此为止,趁俺心意未变之前,速速归去吧! ”
“恭敬不如从命。”
“让您活命归去哟。”
“是。”
“让您活命归去,是我对您的回报,许久未曾如此畅谈了。”妖怪说道。
刘云樵的妻子,依照倭国的礼俗,双手扶在地板上,低头致意道:“请两位就
此告退。”
“是。”
于是,空海催促逸势告辞了刘云樵宅邸。
“那时,它说让我们活命回去,我虽然安心许多,却还觉得十分害怕——”
逸势重新交错双手说道。
“空海,那时我当真认为只要妖怪想做,它确实有能力杀了我们。”
“是吗? ”
“空海,当时若是妖怪改变心意,杀得了我们吗? ”
“可能吧! ”空海答得很干脆。
空海睁开眼睛,和逸势四目相视而笑。
“别说得那么干脆,我是想让你说,没那回事的。”
“不过,仅就杀死这事而论,逸势啊! 就是你,也一样可以杀死我啊! 只要举
起你那把大刀,往我身上一刺就行啦。”
“我说的,不是用大刀杀死,而是用法术——”
“死就是死,用大刀、用法术,不都是死吗? ”
“话虽如此——”逸势一副无法信服的模样,却欲言又止。双手交错沉默不语。
然后,叹息一声。“空海,今日,若是青龙寺方面无法降妖,又将如何呢? ”
“你说呢? ”空海背靠墙壁,双腿盘坐。
“你说事情若演变成这样,就要亲自出马了。”
“是说过。”
“当真吗? ”
“半真半假。”
“半真半假? ”
“事情多半会演变成如此吧! ”空海自言自语。
“你有胜算吗? 昨日谈话时,整个屋子天摇地动。若非你在身边,我必定逃之
天天。”
“那事啊? ”
“正是。它若使个法术,让屋子倒塌,连你都活不成——”
“屋子不会倒。”
“喔? ”
“逸势啊,目前,我最想不通的是妖怪的目的何在? ”
“目的? ”
“到底有何打算? 如此装神弄鬼。”
“……”
“若是想施咒致德宗皇帝于死地,用不着故意预言、或附身在刘云樵妻子啊—
—”
“话虽如此。不过,对方是妖怪——”
“妖怪又如何呢? ”
“不。总之——”逸势一时为之语塞,接着又说道:“因为是妖怪,会有出乎
我们意料之举吧! ”
“嗯。”空海颔首说道:“因为是妖怪,所以会有出乎意料之举。
或许正是如此。”空海又颔首。
“不过,会如何呢? 青龙寺和妖怪——”
“不必急,逸势。稍待一会,就见分晓了。”
“稍待一会? ”
“对,稍待一会。”空海说着,又仰卧在床上。
空海所谓“稍待一会”,就在黄昏时分。
黄昏一到,有人来到西明寺空海房内。
【二】
“空海先生——”
当窗外传来喊叫声时,宛如溶在颜料中的火红斜阳,正从窗子照射进来,把整
片墙壁都染得通红。
“喔。”空海一边回答,一边起身。
“大猴的声音? ”逸势放开交错的双手,往窗外看去。
那个蓬发丛生的大汉子,露出满脸笑容。
“可以进去吗? ”大猴问道。
“啊! 快进来,把所见之事说来听一听。”
空海话一说完,大猴的脸从窗子消失。
立刻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像熊般强壮的大猴已经进来了。
“看到了。”一进来,大猴就地盘腿而坐。
“如何呢? 青龙寺。”空海问道。
逸势却对空海叫道:“喂! 喂! ——空海,到底怎么回事呢? ”
“我让大猴跑一趟,看看刘云樵宅邸的状况啊! ”空海说道。
逸势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却因为对刘云樵宅邸甚感兴趣,话到嘴边又吞了下
去,反而问大猴:“如何呢? ”
大猴看了一下逸势,又把目光转向空海,点点头。
“一切都如空海先生所料,一大早我就在光德坊南坊门附近徘徊,果然有两名
好似和尚的男人,带着一名貌似金吾卫的男人走来。
我尾随一阵后,三人如先生所言,进到刘云樵宅邸。”
“然后呢? ”
被询问的大猴,用斗大的拳头擦了一下鼻头。
“那个衙役好像就是刘云樵本人,看来非常畏怯的模样。”
“嗯。”
“刘云樵好像很不愿意进入屋内,却被强押进去。我也很想跟着后头进去……”
“进去了吗? ”
“您不是说不进去也可以吗? 我就在门口附近,一直等到那三个人出来。”
“等了多少时辰? ”
“约一刻钟吧! 或许更短些。”
“其间,是否有——譬如:屋子摇晃或震动的声音。”
“不。屋内静悄悄,未曾听到任伺物体的声响。其间,曾听到男人的哀嚎声,
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并未进去。除了哀嚎声外,并未听到其他任何声音,虽
然很想跑进去——”大猴对着空海探出身子。“——正在犹豫是否要进去时,三个
人就出来了。’’“平安无事吗? ”
“对。刘云樵堆满笑容,对着和尚不断点头哈腰。”
“喔。”空海兴趣盎然地说道。
“空海,这不就是说,宅邸的妖怪已经被和尚降伏了吗? ”逸势也探出身子说
道。
“嗯、嗯。”空海脸上浮出一种说不出快活的笑容。“逸势啊! 委实有趣,不
是吗? ”
逸势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模样。
“这事件的根源可能很深邃,逸势啊,那妖怪,看来是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我不太清楚,空海。为何根源很深邃? 又为何非常难缠呢? ”
逸势这些话,空海不知是否听到? “我对这事愈来愈感兴趣了,逸势——”
空海的嘴角依旧带着笑意说道。
【三】
不知何处有人在弹奏月琴,乐声隐隐约约飘扬着。
离点灯还有些时候,空海借着外头灯光,静静地饮酒。
和空海迎面而坐的酒伴,正是橘逸势。不,应该说逸势的酒伴是空海。
此处是胡玉楼二楼。也就是妓院。
玉莲和牡丹尚未露脸。
上楼时,只有牡丹惊鸿一瞥。理应很快就和玉莲一起现身,却不见踪影。
逸势显露不满的神情。喝着琉璃杯中的葡萄酒,性急地频频叹气。
“还不来。”逸势对着门口自言自语。
“不必着急,逸势。”空海说道。
“我并不急啊! ”逸势把杯子放在垆上,看了空海一眼。
“反正今夜打算就在此过一宿吧? ”
空海话一说完,逸势立刻露出惊讶的眼神看着空海。
“虽然说过要在此过一宿,可是,你真要过夜吗? 空海。”
“出门前说要过一宿的,不是你吗? ”
“不过,你可是一个和尚啊! ”
“和尚就不能过夜吗? ”
“不……”逸势顿住口。
和尚进出妓院的事实,逸势当然清楚。
虽然,这是僧人不宜涉足的地方,却到处都有僧人偷偷往妓院跑,彼此心照不
宣。其中,有两明寺的僧人,也有青龙寺的僧人。
不过,却没有人穿着僧衣就大摇大摆走人妓院大门。
若不是换装成一般人,就是刻意从后门进,都是避人耳目地进出妓户。
空海完全不忌讳这些。一身僧人装扮从大门堂堂进入。
他不刻意隐瞒僧人身份,却也不曾特意恶行恶状惹人注目。宛如到好友家拜访,
像一阵风就进去了。不过,纵使如此——也未免太招摇些了吧! 逸势仍然如此暗忖。
“最好还是要有个和尚的样子吧? ”逸势顿住口后,又开口说道。
“如何才像个和尚的样子? ”空海问道。
“你——”逸势想回答,却又再度瞠目结舌。猛盯着空海看,却只能摇摇头。
“也罢! 一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替你担心实在是傻子。”
逸势又举起酒杯。此时,暮鼓开始响起。
空海背后的白墙,映照出红色霞光。前方窗子的对面——长安街道上,夕阳渐
渐西沉。街道上的槐树,被夕阳照射出长长的影子。
“空海啊! ”逸势举着酒杯道。
“何事? 逸势。”空海从夕阳中把目光转向逸势。
“听说昨日又出现了。”
“那事吗? ”
“嗯。”颔首后,逸势把酒杯放下,压低声音说:“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
诵。’的牌子——而且,空海,听说这次就在皇宫前方附近。”
“好像如此。”
“尽发生些奇怪的事。”
“说得也是。”空海话不多,仅是颔首。
“空海啊,以佛法能够破解这事吗? ”
“以佛法? ”
“正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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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6-12-2009 11: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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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你的意思。”
“能否以你最拿手的佛法也好,施法力也好,祈求不要再发生这些事——”
“办不到。”空海干脆地答道。
“办不到? ”
“正是。”
“不过——”
“正因为办不到,佛法才会存在。”
“你又开始要说那些让我头痛的事了。”
“没那回事。”
“你最拿手的,就是把事情说得很复杂,对不对? ”
“先不管用佛法办得到或办不到,在这之前,总得先和对方碰面,然后向他讲
述佛法。而所谓佛法,那很花时间的——”空海自言自语。
空海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转到外头。已是日薄西山时分。红霞满天,炊烟四
起。街道上,蒙盖上了一层淡淡的墨色。
逸势随着空海的目光,也往窗外看去。
“真是不可思议啊! 空海。”逸势喃喃自语。
他的目光望着满是晚霞的遥远天边。
“倭国京城的夕阳,我见过好几回。但初次见到长安的夕阳时,我竟非常激动。
不但激动,也感慨万千,原来我竟然真的来到了这遥远的地方——”
“……”
“不过,人在不知不觉中就习惯了。”
“嗯。”
“最初我不断地惊叹长安的繁华,最近却一直想起京城的事。”
“想归去吗? ”
“有时一想到还得待上二十年,就感到全身都没劲了。”
前些日子还对“琉璃”及“垆”兴奋得双眼发光的逸势,这时,竟一反常态,
悄然下来。
两人默默倾听暮鼓声。
不久——逸势深深叹了口气时,牡丹端着盘灯进入房内。
“来迟了,真是失礼。”牡丹一进来就以亲密口吻说道。说完才搁下盘灯。
“玉莲姐呢? ”空海问道。
“正陪着一位官员。”
“官员? ”逸势问道。
“姓白的官员。最近虽然常来找玉莲姐,却是一脸不开心,光是喝酒。”
“嗯。”
牡丹就坐在应了一声的空海身旁。
“上回过后,玉莲姐的身子十分顺畅。”牡丹说。
她说的上回,是指空海替玉莲抓出饿虫的事。牡丹朝空海的空杯斟满葡萄酒。
又央求空海和逸势说日本话。
话到中途,空海问:“那个丽香姐如何了呢? ”
丽香,正是雅风楼妓女之名。刘云樵曾经找过一阵子的妓女。
“依旧不变,许多衙役都照顾她,在风雅楼里挺有人缘。”
“嗯。”空海低声回应后,又对牡丹说:“牡丹,有事相托。可否帮忙打听一
下丽香姐的事呢? ”
“打听? ”
“嗯。”
“何事呢? ”
“任何事都好。譬如:出生伺地? 何种客人最多? 或者兄弟家人等……”
“可以啊! 不过,那人不太谈论自己的事,好像对自己的身世也不很清楚。”
“你说过她有不少为官的客人。”
“是。”
“何种官吏最多? 若能打听清楚,就十分感激——”
“好的。”
“不要让丽香姐知道有人在打听她的事。办得到吗? ”
“我是一个莽莽撞撞的人,说不定会被发现,我想玉莲姐对这就很在行。”
“那么,也拜托玉莲姐——”
“好呀! 我去拜托她。不过,为何——”
牡丹一问,逸势也在一旁出声问道:“是呀! 空海,为何要打听这些事呢? ”
“考虑到某些事。”
“考虑何事呢? ”
“之后会告诉你,现在什么都不能说。”空海话到此,又举起了酒杯。
喝了一阵子后,暮鼓声响也停了,不知不觉中,夜幕已经笼罩大地。
此时,玉莲走进房内。虽然她年岁比牡丹稍长,却极为艳丽而韵味十足。
“玉莲姐——”牡丹叫道。
牡丹移到逸势身旁,把空海身旁的位子让给玉莲坐。
“哎呀! 闻到墨水味道了。”空海对着坐下的玉莲说道。
“我已经仔细洗过手——”玉莲笑道。
“白大人又要你拿出笔墨吗? ”
牡丹一问.玉莲颔首。
“是啊! 喝着喝着,突然就要笔要墨——”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 玉莲。”逸势问道。
“有位姓白的客人,有时会来找我,这位客官总是在饮酒之间,突然要我拿出
笔墨来。”
“唔。”
“他不爱说话,只是静静地喝着酒,突然盯住半空中某处,就说要笔墨——”
“经常如此吗? ”
“是啊! 所以最近每逢白大人来时,我都在事前就准备好笔墨了“要笔墨,写
了些什么? ”
“对。他好像想写些诗吧! 不过,写得似乎并不满意——”
“喔——”空海颇感兴趣地应声。“诗吗? ”
“啊! 空海先生,您也写诗吗——”
对于这位不但精通唐语,连诗也感兴趣的日本和尚,玉莲感到很惊讶。
“若有兴趣,我恰巧有白大人丢弃的诗笺——”
玉莲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就是这个。”
空海接过玉莲手里的纸张。一看,差强人意的字写着: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
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
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嗯……”空海盯着纸看,喃喃自语:“真是好句——”
“空海,让我看看吧! ”逸势伸出手来。
一过目后,逸势也不停点头。
“如何呢? ”玉莲看看空海、又看看逸势,问道。
“这诗写得真好。”逸势答道。
“可能是一首长诗,却为起首几句而犹豫不决。”空海自言自语。
“仅仅读这几句,就能知道是长诗或短诗吗? ”
“嗯,知道。”空海说道。又从逸势手里拿过纸来,再次说:“真是好句子—
—”
“白大人看上去很懊恼。”
“起笔先懊恼一番。懊恼过后,应该就能洋洋洒洒。”
“空海。尽管如此,不愧是唐都长安。连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员,也能在这种地
方写下如此的诗——”
“……”
“长安,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地方。”逸势边颔首,边高声说道。
“怎么了? 逸势。”空海望着逸势微笑道:“看来精神好多啦! ”
“要你管! ”逸势有些难为情,举起酒杯。
“日本也有诗吗? ”玉莲突然问道。
“诗吗? ”空海喃喃自语后,说:“有些是以汉语写出的诗——”
“日本没有诗吗? ”
“有啊! 在日本,诗称为‘歌’。所谓的歌,相当于大唐的诗。”
“歌? ”
“有很多恋歌( 译注:即情诗) 。”空海说道。
“空海先生,您写恋歌吗? ”
“不,我不写恋歌。我写的是有关宇宙的歌——”
“那么,空海先生,您不曾恋爱过——”
玉莲话尚未完,空海面带微笑答道:“有啊! ”
有些过于坦率又直接的回答方式。
“那么,您了解女人的事哕。”
“我不明白你所谓了解女人的事,所指为何? 若是那种美妙滋味,我是知道的。”
“美妙滋味? ”
“抱着女人的身体,感到通体舒畅的美妙滋味。”
“啊——”玉莲看着空海叫出声。
“玉莲姊! 和空海说话,不知不觉会变得很奇怪,一下子就被搪塞了。这家伙,
很会说些复杂的道理——”
“逸势先生经常被搪塞吗? ”
“经常被瞒骗。”逸势说道。
接着,大家又谈论了一阵子有关日本的话题后,空海对玉莲说道:“对了,玉
莲姊。最近刘云樵有来此露面吗? ”
“哎呀! ”玉莲一被问,竟叫出声来。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空海。“空海先
生,您好像无所不知一样。刘云樵昨日才来胡玉楼。”
“喔——”
“神情显得相当愉快,带着很多位好友来。”
“看样子他遇上好事了。”
“对。上回向您谈起的事——”
“就是太太被猫附身之事! ”牡丹身体前倾从旁加了一句。
“盱说那只猫,被降伏了——”玉莲说道。
“呵呵。”
看到空海意味深长地颔首,玉莲也倾身向前,环视众人的脸后,
“听说被青龙寺的和尚所降伏。”
“听说过当场的情形吗——”
“肓呀! 他们好几次高声谈论这件事,所以大致情形——”
“能否说给我听? ”
玉莲故作思索状后,点头首肯。
“好吧! 因为是空海先生。况且那般高谈阔论,别人也都听到接着,玉莲就开
始叙述。
“听说,三日前,刘云樵带着青龙寺的和尚返回家中——”
【四】
铡云樵进入他家的是名唤明智、清智的僧人。
三人刚要踏入屋内,刘云樵的妻子就出来大门口迎接。
“你又要做些徒劳无功的事了。”妻子春琴说道。 “随你高兴吧。”
春琴话一说完,掉头就走。
三人随后追了过去,却不见春琴的影子。
屋里屋外、庭院都找遍了,还是看不到春琴的影子。
于是,明智和清智,置妥炉子,开始烧起“护摩”( 译注:梵语,指焚烧、火
祭之意。以智慧之火,焚烧烦恼之柴,焚火向佛祈祷的修法方式) 。
施法的地点,就在云樵和春琴的寝室,因为妖气最盛。
焚烧护摩后,两人就开始念诵起真言经。
“快停止! ”从天花板传来如此喊叫声。“快停止! 不要再烧护摩! 不要再念
真言经! ”
两人不予理会,依然持续诵经。整个屋子微微嘎响,接着就是一阵大摇晃。
“哇——”
刘云樵拔腿就想往外跑,但因为地面摇晃得很厉害,两条腿不听使唤,一动也
不动。
突然,天花板附近出现女人的身影,“咚”一声,原来是春琴掉落在床上。
春琴躺在地上,开始痛苦地挣扎着。
僧人依然焚烧护摩,持续念诵真言经。
刘云樵只是眼睁睁看着痛苦万分的妻子。
“快停止! 饶命啊! ”
于是,明智停止诵经,询问春琴,依然痛苦挣扎的春琴如此回答:“我是五年
前开始藏身在这屋子的一只猫。”
不是春琴的声音,而是嘶哑的男声。
“某日,从厨房要到很大的一尾鱼,躲在床底下吃食,不知是否鱼不新鲜,吃
下不久后,胸口开始闷痛,甚至喘不过气来,非常痛苦,翌日就死在床底下了。”
“为何要在这屋子作祟呢? ”明智问道。
清智依然诵着真言经。
“已经死去五年,无人埋葬,如今只剩皮和骨,我替自己感到无限悲哀,转而
怨恨这家人,才会附身作祟。”
“为何能够预言德宗皇帝驾崩? ”
“以前就听说他龙体违和,最近开始恶化,才会如此预言,未料竟被我说中。”
春琴流出泪水。
“若想成佛,就此端坐,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话一说毕,痛苦万分的春琴,立刻双手合十。
在阿弥陀佛声中,春琴表情渐渐和缓,最后泪流满面,嘴角带着微笑念诵阿弥
陀佛。
【五】
“那只猫如此被降伏了。”玉莲说道。
“原来如此——”
最后,钻进床底下,果然发现一具干枯得只剩皮骨的猫尸。
“于是,和尚把猫尸处理好,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喔。”逸势不停发出感动的声音。
“这真是有趣啊! ”空海嘴边泛起一抹会心的微笑。
“玉莲姊。方才已经拜托过牡丹,另有一事是否可以相托呢? ”
“何事? ”
“并非什么特别之事。今后,刘云樵还会来此露面,他的神情若有怪异之处,
可否告知西明寺的空海呢? ”
“所谓怪异,指何事呢? ”
“总之,若和平目有异,就请告知。若是模样非常怪异,立刻找人来通知我,
或直接叫刘云樵到西明寺找空海。”
“喂! 喂! ”
空海完全不理会一旁逸势的叫声,继续说道:“还有,这些事情千万不要被丽
香姐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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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11: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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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七章 胡旋舞
【一】
刘云樵的心情很复杂。
他的心情不停地转变着。无疑该兴奋得坐立不安,有时却略显沉重。
这是妖猫被降伏的第七日夜晚。
荒废的家园,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明日起,佣人就要住进来了。
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妻子春琴已经恢复原先模样。
不过,春琴曾经被猫怪奸污过。
虽然不知道妖猫如何和春琴交媾,却曾听见无数次春琴几乎气绝的呻吟声。
那声音,至今依然萦绕在耳际。
现在虽然很兴奋,但一想到此事,胸口就隐隐作痛。
看样子,自己在忌妒那只猫呢。他自己也知道此事。
人类如何能嫉妒兽类呢? 不过,嫉妒就是嫉妒,也无可奈何。
七日前,从妖猫被降伏以来,尚未与春琴有过闺房之乐。
明晚起,佣人就要住进来。这也意味着,两人相处的机会只剩今晚。
刘云樵心想,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和春琴温存一番。
春琴自然也接收到这心思。因为,看来春琴也有此默契。
今早起,云樵对春琴不但轻声细语,而且非常体贴。春琴当然也感受到云樵的
心思,温柔又勤快地照料着云樵。
归来后,用过餐,各自去沐浴。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就等时机来到而已。
刘云樵兴奋地喝着酒。
寝室里点着灯火。床上置着托盘,托盘上摆着两只玉杯。杯子内满盛着葡萄酒。
云樵已经盘腿坐在床上,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床的周围,垂挂着薄薄的绢帷。
灯火映照下,烛红色的光影在绢帷上摇曳着。
透过绢帷,还在外头的春琴的身影,显得极为艳丽。
不知春琴何时焚香,整个房里融入在一股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中。隐约中也闻
到春琴惯用的白粉及胭脂味道。
春琴似乎也都张罗妥当了。方才,她还喜滋滋端着酒进来。
不过,春琴为何还不快快进来呢? 一看她,还在摸摸头发、拉拉领子。这节骨
眼,尽做些对男人而言毫不打紧的事。
难不成故意让我焦急——云樵心想着。
难为情吧! 云樵继之又想。
女人张罗至此,接下来男人应该使出攻势。
啜了口酒,看着映在绢帷上春琴的影子,说是不安还不如说是欲望。
春琴这女人,该如何才会让她感到欢悦呢? 虽然不停地想着这些事,却宛如很
久远的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春琴呀! 可以了。快过来——”云樵喊道。
“可是,头发还乱乱的——”
“有何不好呢? ”云樵说道。
反正,待会儿不是就更乱了吗? ——云樵心里想着,只是没说出口。 .因
为,说这种话,未免太不懂女人心了。
若是平时的夫妻,也就罢了。对我们夫妇而言,今夜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夜晚。
“像你这般容貌姣好的女人,头发乱些,不是更迷人? ”云樵说道。“况且,
头发梳理得整齐,我一怕弄乱,就不敢去抚摸你的头发——”
嗯,我还真会说话——云樵正在暗自得意,映照在绢帷上的春琴的影子,转了
过来。
“当真? ”春琴说道。
哎呀——是我多心吗? 云樵听这声音,为何有些嘶哑呢? 是春琴太兴奋了吧?
也有可能自己多心了。再听一次春琴的声音吧! “春琴呀! 过来这里——”云樵如
此说道。
“会温柔待我吗? ”春琴说道。
确实恢复原来的声音。云樵安心了。
“当然温柔啊! 今夜是非常重要的夜晚——”声音中透着些许焦躁。
“我很高兴。不过,男人只是一张嘴——”
“没有的事。”
“不过,我已经有些岁数了——”
“春琴啊! 三十八岁,不正是女人享乐的年龄吗——”
“但是,肌肤已经松弛,乳房也已下垂。”
“这些事,我都不觉得啊! ”
未料,绢帷那头竟传来抽抽搭搭的啜泣声。春琴在哭泣。
“怎么哭了呢,春琴? ”云樵说道。
“你不会杀了我吧? ”春琴说道。
“当然不会呀。”
“你该不会说事后定要挖掘出来,然后把我埋在土里几年也不理我吧? ”春琴
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该不会喜欢用刀枪去刺女人的脖子吧? ”
一股寒气从云樵的背脊疾穿而过。
“春琴,你今晚有些奇怪啊! ”
你今晚有些奇怪啊! ——才说出此话,云樵心里觉得春琴当真有些奇怪。
帷外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春琴把身上的衣物脱掉了。
她的影子,映照在绢帷上。已是裸身。那影子看来怪怪的。
如何会那般瘦小——如何那般背驼、腰弯——“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
?”春琴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嘶哑。
“嗯、嗯——”刘云樵一边回答,一边吓得发根都竖起来了。
“会疼爱我吗? ”并非春琴的声音。
突然有只满是皱纹的手,伸进绢帷内侧,快速地把绢帷拉开。
竟是一个满是皱纹的裸体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哇——”刘云樵大声惊叫,从床上站了起来。
他张大嘴巴,死命地喊叫着。
【二】
三月。
长安越发有春天的气息。
槐树、榆树的绿叶也愈来愈多。
整个长安都城,宛如被淡淡的新绿所笼罩。
水也开始变暖。
大地吸收阳光,那些阳光又宛如从大地冒出,变成一涌而出的新绿。
抹上红、绿色彩的长安,又罩上一层淡绿,使得长安春意盎然。
桃花开始在四处绽放。
大唐王朝,在长安开花结实,这是世界史上无与伦比的绚烂果实。
从遥远的西域而来的人,足履皮靴,昂首阔步于大街之上。换成现代的说法,
就是穿着丝质法式长裤的女人们,装扮艳丽地漫步在街头。
长安的左街,是高官显贵的宅邸。右街是商家。
西市,则在其中心。从遥远的西域,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商旅,正是在西市
卸下骆驼背上的货品。
这是个流动的城市。
高鼻子的男人,和瞳孔蓝得令人讶异的少女,来到街头表演各式杂耍。
空海居住的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就在西市附近。
最近,空海精力充沛地到处走动。
此时,袄教、景教已经传人大唐,在长安建有自己的寺庙。空海贪婪地接触这
些来自西域的宗教。
空海和橘逸势,在喧闹的西市中走着。
这四日来,空海每天都独自外出,许久未曾像今日和逸势一起出门。
今早,由于眼见求知欲甚强的空海,每日四处走动,逸势不解地问道:“空海,
你天天外出,真有去处吗? ”
逸势也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的求知欲。正因为如此,才能搭上遣唐使船。
逸势也是当时日本特殊的知识分子之一。他不仅惊叹空海知识之渊博,对他更
是另眼相待。
不过,对于每日频繁外出的空海,逸势另有一番想法。
逸势的脑子里,强烈留着往后还有二十年要待在大唐的心情。
虽然逸势也打算为增广见闻而外出,却觉得没必要像空海那般频繁。
“对啊! 逸势,最近确实经常外出。”空海事不关己般地回答。
在西明寺的庭院里。准备好外出的空海,走到庭院,手搭在牡丹花上时,逸势
走过来。
“今日打算前往何处? ”逸势问道。
“西市。”
“不就在附近吗? ”
“嗯。”空海依旧扶着牡丹花的新芽答道。
“有事吗? ”
“与人相会。”
“与人相会? ”
“最近认识一位胡商。”
“胡人? ”
“波斯人。”
“怎么回事? ”
“这是一个有趣的人。”
“如何有趣呢? ”
“他的谈话。”
“谈话? ”
“有关祆教的谈话。”
“祆教? 你——”
“拜火的宗教。”
交谈之间,逸势说出:“我也要去。”
因而,现在两人才会走在喧闹的西市。
有牵着一头牛到处兜售的汉人,也有手提养着活鲤鱼的水桶叫卖的人。更有就
地解开骆驼背上的货品,露天叫卖起来的胡商。
这种露天商店,人潮特别多。
从围观的人群缝隙中窥看,才知道有卖美丽的琉璃杯、有卖绒毯、也有卖女人
耳饰的。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逸势仍像个孩子般惊叹。继续又走。
“到底要前往何处? 空海。”逸势问道。
“再往前走些。”空海答道。
“喂、喂,空海。”逸势不断叫着空海。“方才,你提到的祆教,是何种宗教
呢? 祆教这名称,我也曾听到,只知道是一个拜火的宗教。不过,我对祆教并不很
清楚——”逸势坦率地问道。
平日,逸势不会这般坦率向人询问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只有和空海两人的时
候,才会这般坦率。
“即使谈论宇宙,也不动怒吗? ”空海问道。
“又是宇宙吗? ”
“从宇宙说起,较易了解。”
“询问的人是我,你就用最易懂的方法告诉我吧! 不过——”
“如何? ”
“不要骗我,空海。”
“不会骗你。”
“说给我听吧! ”逸势边走边说道。
“好的。”空海如此回应,边走边仰望着蓝天。“祆教认为宇宙分或两部分。”
“两部分? ”
“善和恶两部分。”
“喔。”
“宇宙的一切,都可以分为善和恶两部分。”
“怎么说呢? ”
“并非我说的,这是祆教的说法。”
“嗯。”
“善神名为阿胡拉·玛兹达,恶神名为安格拉·曼纽。”
“这是何种神呢? ”
“善神阿胡拉·玛兹达为光明之神,恶神安格拉·曼纽为黑暗之神。”
“……”
“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创造出一切的善,恶神安格拉·曼纽创造出一切的恶。”
“嗯。”
“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和恶神安格拉·曼纽,带着军队相互战斗。战场即是这
个宇宙,战斗的情形就成为宇宙的诸相。”
“嗯嗯。”
“祆教认为,有朝一日善神阿胡拉·玛兹达,一定会消灭恶神安格拉·曼纽,
这个宇宙就会充满光明了。”
“嗯嗯嗯。”
“所谓的火,即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儿子。拜火,即是在拜善神阿胡拉·
玛兹达的儿子,因此可以远离邪恶,让自己光明,也就是让自己充满善良。大致上
如此。”
“嗯。”逸势吐了一口气。“啊! 、你的谈话,很难得这般简单明了。”
“是吗? ”
“不过,有些明白,却也还是不明白。”
“哦? ”
“所谓善和恶,到底何者为善? 何者为恶呢? 空海。”逸势问道。
“果真厉害! 逸势。”空海说道。
“厉害什么? ”
“你所提的问题确实厉害。”
“为什么?!”
“这种将宇宙分为善和恶的二分法,到底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呢,至今尚未厘
清。”
“你的密宗,又如何呢? ”
“说到密,基本上,并未将天地诸相区分为善或恶。但有曼陀罗和法——”
“喔。”
“不用谈曼陀罗和法了吗? ”
“不用。因为你会把事情愈讲愈复杂……”
空海听得扬声哈哈大笑。
“对了,空海,为何你会对祆教感兴趣呢? ”
“因为火。”空海说道。
“火? ”
“密宗,也有以火修行的法门。”
“以火修行? ”
“就是护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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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11: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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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说呢? ”
“祆教的火和密宗的护摩,不知为何,好像在我的内心,不,在这宇宙之中有
所连结。”
“是吗? ”逸势似懂非懂应道。“空海,这些复杂的问题,今日就此停止吧! ”
“说的也是。”空海点头后,目光转向前方。
那里挤满人群,从围观的人群中传来月琴、笛及鼓声。
“什么事呢? ”逸势眼睛闪着光芒说道。同时加快脚步。
空海略慢些跟在逸势后头。逸势从人墙中伸出头、往里头看。
围在人墙当中,有三个姑娘在跳舞。碧蓝的瞳孔,是异国姑娘。
音乐的调子,和舞动的速度都相当快。和日本的雅乐比,有如风速一般。
“这是什么呢? ”逸势问来到身旁的空海。
“胡旋舞。”空海答道。
“喔! ”逸势扬起声音。“这就是胡旋舞啊! ”
逸势曾在书籍中得知“胡旋舞”这名称。《通典》卷一,有着女口止匕记载:
“舞,急转如风,俗谓胡旋。”
与其说是大唐,不如说是西域的一种民族舞蹈。不过,逸势至今尚未目睹。
“所谓胡旋舞,我到长安一定要一睹为快。”逸势曾在抵达长安之前,屡次对
空海这样说。
如今,胡旋舞就在逸势的眼前舞动着。
空海入唐时,长安的诗人白乐天,有一首有关胡旋舞的乐府诗,如此写着:胡
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真是精彩啊! 空海——”逸势说道。
“嗯。”空海在逸势身旁颔首。
“你不觉得惊奇吗? ”眼看空海仿佛若无其事,逸势问道。
“当然惊奇。”
“不,你惊奇得不够。”
空海对逸势的说法,报以苦笑。
“空海啊! 难不成你不是第一次看到胡旋舞的吧! ”
“嗯。”空海点头答道。
“狡猾。”逸势立刻大声叫道。“你太不够朋友了,空海,我到酒楼去都会告
诉你,连妓院都带你去,为何你看过胡旋舞的事,却不告诉我呢? ”
“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这般想看胡旋舞。”空海说道。
逸势很无趣地把舌头弄得啧啧作响。
不久,胡旋舞终于结束了。就在围观者的叹赞声中,铜钱纷飞而下。
姑娘们和一位站在姑娘后方作西域风装扮、一直双手交错观看着的男人,弯下
腰把钱捡起来。那男人足履长皮靴。
捡钱的姑娘当中,有一人把头微抬,看着空海。
“啊! 空海先生。”碧眼姑娘露出微笑。
正在低头捡钱的男人,听到声音,也抬起头来。
“空海。”男人叫道。
“啊! ”空海颔首,和他们打招呼。
“空海,你认识他们呀? ”逸势低声问道。
“是的。今日正是为和他们会面而来。”
空海边对逸势说道,边走向那男人。
“马哈缅都,我来引见一下。这位是一起从倭国来的橘逸势。”
空海握着那人的手说道。
逸势只是张嘴发楞,傻傻地站在一旁。
【三】
“逸势。这位是胡人马哈缅都。他目前正在教我胡语和有关祆教的事情。”空
海以日语对逸势如此说道。
“请多关照。”逸势立刻鞠躬,并以唐语说道。
“不必客气,逸势先生。倭国的人都像空海这般吗? 我和他也没见过几次面,
不知不觉中,他不但已经会夹杂着说出我们的语言,对祆教的火也有独特的见解—
—”
“火? ”
“是的。他说祆教所称的火,原本就在我们的身体内部燃烧着,所谓的拜火,
就是拜神,所拜的不正是自己的火吗——”他以流禾i 的唐语说道。
看来马哈缅都对空海真的感到惊讶,从他对逸势所说的这番话中,更透露出对
空海的赞叹。
“不,不,马哈缅都先生,这个人比较特别——”逸势以唐语说道。
逸势对于马哈缅都赞美空海一事,非但没有不悦的神情,反而露出微笑。
依逸势的性格,原本是很受不了别人在他面前赞美其他人的,只有空海另当别
论。当空海被赞美时,逸势会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不久,捡好钱的三个姑娘,并排在马哈缅都身旁。
三人的年龄,大约在二十上下。
每个人都拥有高挺的鼻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眉、嘴角长得相当神似。
“逸势。这三人是马哈缅都的女儿——”空海说道。
空海开始以唐语和逸势交谈。
三位姑娘听到空海的话,面露微笑,微屈膝盖致意。
“我是多丽丝纳。”
“我是都露顺谷丽。”
“我是谷丽缇肯。”
三人分别报上自己的名字。长女多丽丝纳,二十一岁。次女都露顺谷丽,十九
岁。三女谷丽缇肯,十七岁。
“今日,可否也说些祆教的事给逸势听呢? ”空海对马哈缅都说道。
“当然可以。不过,有一件事得先告诉您。”马哈缅都盯着空海说道,又把目
光转向女儿们,对女儿说:“你们先到一旁去。”
“啊! 你不可以独占空海。”说此话的,是大姐多丽丝纳。
“就是嘛。”
“每次都只有爹陪着空海——”
都露顺谷丽和谷丽缇肯,也附和姐姐的话。
“并非如此,我和空海有重要的事要谈。谈话时,你们可以先到一旁吗? ”
马哈缅都话一说毕,女儿们翘着尖尖的小嘴唇,走到一旁去。
“不知何事? ”空海问道。
“昨日,和丽涵会面。有关空海经常打听的那件事,丽涵有事要我代为转告—
—”
“丽涵吗? 何事啊?!”
“刘云樵已经发疯了。——要我如此转告,您就明白了。”
“刘云樵? ”
“正是。三日前,佣人发现发疯的刘云樵在自己家中转来转去——”马哈缅都
说道。
“不妙了——”空海咬着嘴唇说道。
“喂、喂,空海。未料在此也会听到刘云樵的名字,到底怎么回事呢? ”逸势
问道。
“就是方才听到的事情啊! ,’“不。我想问的是——这位马哈缅都,到底有
何关联? 为何刘云樵的名字会出自他口中呢? ”
“胡玉楼啊! ”空海说道。
“什么?!”
“胡玉楼的玉莲姐引见我认识马哈缅都。因为我问她是否认识人,可以说些有
关胡人的神祗给我听——”
“啊?!”逸势愈听愈糊涂了。
“方才不是听到‘丽涵’这名字吗? 这个丽涵,就是玉莲姐。”
空海说道。“逸势啊! 你该不会认为玉莲姐的‘玉莲’就是她的本名吧? ”
胡玉楼的妓女,都是胡姬。
换言之,西域来的碧眼姑娘们来此讨生活。
空海和逸势所熟识的玉莲和牡丹,都是碧眼且肌肤雪白的胡姬。
玉莲和牡丹的本名当然都不是汉名。玉莲和牡丹,只是陪客时使用的花名而已。
空海说明后,逸势才恍然大悟。
“如此说来,马哈缅都就是丽涵——玉莲姐的友人哕。”
“应该说是她的熟客——”空海说道。
“因此,才会叫女儿们都到那头去。”
空海如此一说,逸势终于颔首。
空海确知逸势已经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又转向马哈缅都。
“您是否能把方才的事,说得更详细些。”
“刘云樵之事吗——”
“正是。”
“详细情形,也都是从丽涵那听来的——”
如此的开场白后,马哈缅都开始叙述。
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被妖猫附身后,曾经一度离开的佣人们,于三天前又回到刘
云樵宅邸。
一进屋子,就觉得屋内不对劲。
大门口有屎尿的痕迹,一进入屋子,走廊到处也都是粪便。
那是人粪。
佣人们提心吊胆走进刘云樵的房内,发现刘云樵果然在里头。
刘云樵全身赤裸,头发全白,瘦得像个病人。
而且——“佣人发现刘云樵时,他竟然在吃自己拉出的粪便——”马哈缅都说
道。
“妻子春琴应该在家才对——”
“屋内只有刘云樵,没有其他人。”
“那么,刘云樵人现在何处? ”
“不知道,这未曾听说。”马哈缅都说道。
不久,空海就辞别了马哈缅都。
空海默默无语地走在杂沓的西市。跟在右侧的逸势,走着走着总是落在其后。
“喂,空海,到底要前往何处? ”逸势问空海。
“平康坊。”空海说道。
“你说的平康坊,不是在前方八里处吗——”
逸势所说八里的“里”,就是平安时代日本所使用的“里”。
一里,约为七百公尺。
逸势对空海所说的就是——平康坊不是在前方五、六公里处吗? 不过,空海并
未回答。只是默默地走着。
“打算前往胡玉楼吗? ”逸势问道。
因为胡玉楼位于平康坊。
“想见玉莲,听她叙述详情。”空海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 ”
“没什么。”
“不,今天的你,完全不似平日的你。平目的你,不都是慢慢走,还谈些复杂
难懂的道理吗? ”
“不,这才是我平日的脚力。只有和逸势一起时,才慢慢走。”
“现在难道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和我在一起时,不是都稍微放慢脚步吗? ”
“确实如你所言,我好像有些兴奋。”
“为何事而兴奋呢? ”
“果然发生如我所预料的事情。我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怪,不会那般轻易就被
降伏,果真如此。”
“你确实说过这话。”
“虽然一切都照我所料进行,中间却有所差池。”
“差池? ”
“我过于相信自己的计策了。”
“什么计策? ”
“我要刘云樵来找我的计策。”
“原来是那件事呀! ”逸势点了点头。
逸势想起那件事——空海拜托玉莲和牡丹,刘云樵若有什么事,叫他到西明寺
来找空海。
“我以为事情会进展得慢些。没想到现在刘云樵竟发疯了——”
“慢些? ”
“嗯。附身在春琴身上的妖怪,若想对刘云樵如何,早就下手。
至今尚未下手,我认为暂无大碍。不过——”
“不过怎样? ”
“对方也许只是在利用刘云樵而已。不,或许还有更大的仇恨吧? 还是原本并
不想让刘云樵发疯,他自己却疯了——”空海自问道。“不过,逸势啊! 最重要的
倒不是这件事——”
“什么事? ”
“若是青龙寺当日就得知刘云樵发疯,我就比青龙寺迟了二日半。”空海说道。
“喂,等我一下——”
走在前头的空海又加快脚步,逸势边喊边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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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6-12-2009 11: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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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八章 孔雀明王
【一】
宝殿正面有尊黄金铸造的佛像。
那是一尊座像。巨大的座像。
座像的高度,看起来约有平常人的三倍高。
结跏趺坐——双手交握。大拇指握在掌中的金刚拳。
左手的金刚拳伸出食指,右手的金刚拳则握住这食指。
这是智拳印——从这个握拳印,可以得知这佛像正是大日如来。
大日如来——密宗认为,这世界上无所不在的宇宙根本原理、真理,正是这大
日如来。
梵语为Mahavairocana ——汉字则译为“摩诃毗卢遮那”。
宽敞的宝殿之中有一个台座,大日如来端坐其上。
如来所在,是朵巨大的黄金莲花座。如来佛像所映像出的黄金色,洋溢在阴暗
的宝殿里。
如来像的周围,诸佛围绕,宝殿的四隅,分别是东西南北的守护尊神。
东为持国天。
西为广目天。
南为增长天。
北为多闻天。
在阴翳映照出的黄金色光芒中,诸佛及尊神妖艳地呼吸着黄金的微光。
大日如来的尊前,一位瘦弱的僧人独自端坐。
并不全因剃度所致,头上光秃秃已无一毛。是位老僧。年龄约在六十上下。眉
毛已白。白眉长得惊人,几乎盖住眼睑。柔和的眼睛周围满是细细的皱纹。虽有皱
纹,肌肤却是健康的桃白色。
老僧独自端坐,既不诵经,也不做其他事,只是以柔和的眼神,默默凝视着大
日如来。
老僧的眼神,浮现出各种表情,随即又消失了。
宛如凝视这尊大日如来,眼前就会展现各种景色,这一幕又一幕的景色,都让
老僧感到新鲜而浮现惊奇的表情。
老僧背后,有人走来。
“惠果师父。”那人喊道。
被唤为惠果的老僧,转身一看。有位年约五十的僧人,伫立其后。
“义明吗——”老僧惠果说道。
“正是。”
被唤为义明的僧人,跣足踏在闪着黑光的宝殿木板上,走到惠果的后方才坐下。
惠果再次转身面向义明。身体稍微挪向一旁,斜对着义明。
可能是不好将自己的屁股,正对着大日如来的一个自然动作。
义明笔直端坐,直视惠果。他的相貌端正。从他端坐的架势及端正的相貌看来,
不似僧人,倒像一位凛然的武士。
“有何事吗? ”惠果问道。
“有些事不能不向您报告——”义明说道。
“唔。”
“或许您已经耳闻,就是有关金吾卫刘云樵之事。”
“被妖猫附身那事吗? ”
“果然您已经听闻。”
“不是已经派出明智和清智一探究竟吗? 结果如何呢——”
“是的。虽然明智和清智说是已经顺利解决——”
“其实,并不顺利——”
“是的。”
“听说那只妖猫还能预知德宗皇帝之死——”
“是的。”
“义明,何以不早些对老衲说呢? ”
“弟子原本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明智和清智应该可以降伏。”
“嗯。”
“对青龙寺而言,经常有这类降伏妖物的请求。弟子认为不需要事事禀告、事
事请示惠果师父。”
“算了。这也没办法。”
“实在对不起。”
“结果如何? 可否说予老衲听听——”
“是……”
于是,义明就把刘云樵和猫怪之间所发生的事情大致描述了一卜。
惠果以柔和的神情聆听义明的叙述,并不断“嗯嗯”地颔首点头。
听完后,惠果问道:“义明。佣人何时发现失常的刘云樵呢? ”
“三日前近中午时分——”义明说道。
“三日前啊——”
“刘云樵委托青龙寺降伏那只猫,佣人们并不知情,所以才迟迟未来通知。”
“明智和清智,曾一度以为猫已经被降伏,不是吗? ”
“正是。”
“到底是根本没有降伏呢? ——还是另有其事,以致刘云樵失常了呢? ”
“刘云樵的妻子春琴行踪不明,想来必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既然是已被降伏的妖怪,又如何来附身呢? ——还是看起来像被降伏,实际
上根本不是——”惠果话说到此,就中断了。
义明默默等待惠果再度开口。
“无论如何,这妖怪可不是泛泛之辈。”
“正是。”
“还有顺宗之事……”惠果低声喃喃。
顺宗——继德宗而即位的皇帝,亦即德宗之子李诵。
“还有路旁竖牌子的事件。”
“就是‘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那事? ”
“这事也颇令人担心。”
“老衲来日不多,却发生种种的事情——”
“您又这样说……”
突然,惠果的眼神似乎看着很遥远的远方,说道:“义明。无论是密法,还是
其他事,主要都在入啊! ”
停留在遥远虚空的目光,突然转向义明的脸上。
“要有人传,密才能存在。”
“……,,“老衲所痛心,或许尚未找到密法的传人时,老衲已经离开人世。”
惠果闭上双唇。眼神又眺望着虚空。“若是如此,那也只好算了——”惠果眺望虚
空喃喃自语。
“义明。人啊! 有所谓的‘器’。有与生俱来的器和因修行得来的器,器的大
小、深度因人而异。在老衲的器里所装满的密法,老衲想一滴不剩倒入另一个器里,
因此必须有一个和老衲一样大小的器,或在老衲之上的器才行……”
“是。”义明静静地颔首。
“今日,如来佛的脸庞是如此祥和。这脸庞也映照出老衲的内心。无论何时如
何观看,都不会感到厌倦。”
“打扰您了吗? ”
“不。仅是神游.于是无补。只存天上的佛.就像不使用的银子。佛和银子,
都是被使用才有意义——”惠果的目光,再度转向义明。“方才提到的那事。刘云
樵如今人在何处? ”
“听说寄居在金吾卫同僚家中。”
“老衲想和他见个面。可以安排吗? ”
“是的。”
“二日后,应该有空。”
“遵命。”
“不是有好几件事要报告吗? ”
“正是。”
“还有何事呢? ”
“西明寺有一位从倭国来的留学僧,我想您也有耳闻——”
“就是在洛阳官栈,解决怪异事件那人吗? ”
“正是。”
“嗯。”惠果点头后,眼睛眯得有如微笑般。“名唤空海吧? ”
“是的。正是那人。”
“听志明和谈胜说,是一个颇具文才的人。老衲也耳闻他有所谓世亲有两人的
说法,还说要来盗取密法等等……”
“是的。”
“如何还不来盗取呢——”
“是的。听志明和谈胜说,这个空海还会出入妓院……”
“喔——还会前往妓院吗? ”
“最近对祆教颇感兴趣,和个中之人好像也有交往。”
“呵呵——”惠果露出有趣的神情。“你对空海的事,知之甚详。”
“西明寺的志明和谈胜觉得甚为有趣,才说予弟子听。”
“原来如此——”
“那个空海,对方才提到的那只猫似乎颇感兴趣——”义明说道。
“嗯,这——”惠果有如孩子般泛起微笑神情。“老衲有意让凤鸣和他见面之
时……”
“就是吐蕃来的凤鸣——”
“嗯。”惠果颔首应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正在赶路前往胡玉楼。
空海和青龙寺,几乎都在同时得知刘云樵的变化。
“不过,义明啊! ”惠果说道。
“是。”
“这件事,根源看似很深邃,老衲或许不得不出面……”
语毕,惠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二】
空海突然醒过来。眼睛并未睁开。闭着眼睛思索,为伺自己会醒来呢? 半意识,
还在睡眠中。眼睛若一睁开,就完全醒过来了。
白昼,和逸势从平康坊归来后,增加了许多不得不处理的事情。
在脑中归纳后,委托大猴去办,又如平日般和大猴学习天竺语。
天竺语——意即梵语。
完毕后,就在灯火下,记下自己所见、所闻、所思。
今夜所记是有关祆教之事。
空海想到可以进一步将袄教的火融入密教的法门之中。记载这些事,不知不觉
中感到非常兴奋,直至夜半才完毕。之后,躲进了被褥。
对空海而言,今晚难得在黑暗中神智如此清晰,无法立刻睡着。
透过火,自己和宇宙一体化的“理”与“行”,已经在空海内心成形。他知道
其理论,但要转换为语言时,手写的速度却跟不上思考的速度。
所以很不耐烦。
虽说不耐烦,但对空海而言,以语言来追赶思考的作业,并非一件令人厌恶的
工作。
以简短的语句把疾速的思考记录下来时,空海会误以为言词或许已经追上思考
了,而觉得连灵魂都在驰骋。
这些工作做得太过头了,以致停手后,人躺在被褥里,脑海却还持续在工作着。
任由脑子不停地转动,然后将自己的意识远离肉体,让意识如眺望风景般地观
看自己脑中的转动。
眺望之间,昏昏欲眠,终于睡着了。突然,又醒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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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6-12-2009 11: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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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海集中精神,让心绪沉静。
耳边传来邻房逸势的睡声。不过,并非因为这睡声而醒来。
黑暗中,鼻子吸进了混杂着细微花香味的空气。那是桃花香味。
不过,亦非因为这花香而醒来。
好像有某种动静。空海再度屏气凝神。
有动静。是耳朵。双耳,感觉有动静。
那动静,有如细细的蜘蛛丝,不,比这还更细上一百倍的东两,缠住耳朵的深
处。宛如耳朵欲嗅出细微花香的感觉。
细微的,只是一种很细微的动静。
睡梦中,空海好几次都感觉自己的意识,被这动静的细丝所牵触。
“来吧,”那动静如此细语。“来吧……”
空海睁开眼睛,凝视着黑暗。黑暗中,闪烁着微弱青色光芒。
是月光。
窗户微微开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在黑暗的房内闪动着微弱的嶙光。
到底要我去何处呢? 空海自问。起身坐着,转头张望。四下无人。
“来外头……”
耳朵深处听到声音。
——嗯。空海起身站起来。下了床,穿着寝衣,跣足走到外头。
外头是庭院。跣足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夜气笼罩着空海的肉体。
月光下,花苞鼓起,开展的叶面和牡丹花并立。
“来吧……”声音又传来。
空海循着声音跨出脚步。桃花的香味,也融入夜气里。
“宁静的夜晚……”空海自言自语。
不知要往哪个方向? 不过,他认为即使走错方向,声音会再度指示自己。来到
一棵高大的槐树前面。
“正是此处……”声音响起。
仔细端详,月光下,有个人影伫立在槐树下。不,不是人。
朦陇中.放射出青色的光芒。比月光还要更绿些的光芒。
平静的声音,在空海的耳际响起。当然不是日本语。也不是唐语。是天竺语—
—也就是梵语。
这是空海所知道的韵律、语言。孔雀明王陀罗尼。
沐浴在月光里,树下伫立着一尊美丽的神。右手持耀目的孔雀尾,左手持莲花。
孔雀明王伫立在彼处。
空海泛起微笑,走向孔雀明王。
“空海啊……”孔雀明王说道。“吾即孔雀明王——”
非男声亦非女声,而是清脆的中性声音。
孔雀明王——在印度、天竺,因为能够吞噬猛烈毒蛇,其能力被神格化,以菩
萨的模样,作为佛教守护神之一。
“是。”空海以清脆的声音回应。接着问道:“孔雀明王,为何呼唤在下呢? ”
“为忠告你而来。”
“忠告——吗? ”
“你千里迢迢渡海来长安,所为何来? ”孔雀明王说道。“为求取密法而来的
吧! ”不待空海回答,孔雀明王又说道。
“正是。”
“既是如此,为何还在迟疑呢? ”
“迟疑? ”
“为何还不速速前往青龙寺呢? ”
“只因时机未到——”
“何以时机未到呢? ”孔雀明王问道。
空海听到此问,面露微笑。
“为何而笑? ”孔雀明王说道。
“明王既是佛门之人,为何还故意询问沙门当事人呢? 此事您难道不知道吗—
—”空海说道。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 难道在试探我吗? 纵使是神,也无法完全了解人心——”
孔雀明王说道。
“原来如此。”
“再问一次,何以时机未到呢? ”
“因为无论是在下还是对方,都尚未准备妥当。”
“对方? ”
“就是青龙寺。”
“嗯……”
“与其在双方尚未准备妥当就前往,还是准备万全后比较好。凡事并非快就是
好,不是吗? 花在尚未准备好之前,也不绽放——”
空海如此一说,孔雀明王悄悄地将孔雀尾移到握着莲花的手,空无一物的右手
往侧面伸去。
那里有牡丹的树枝。芽苞已经长成大大的叶子了。
“看吧! 空海——”孔雀明王以右手食指指着枝头。
月光下,枝头微微摇动。并没有风。眼见叶子渐渐变大,叶子之间,长出一个
花苞。花苞裂开,一朵牡丹花就在月光下慢慢绽放。
孔雀明王收回手指。
月光之下,重瓣牡丹静静地在风中摇曳。
“真是精彩啊! ”空海的话中,混杂着赞叹之意。
刚刚盛开的红牡丹,娇艳欲滴可人。
“未必得准备妥当,花朵依然可以绽放。”孔雀明王以中性的声音说道。
“是的。”空海坦率颔首称是。“在下现在的一切作为,其意义和明王所为相
同——”
“相同? ”
“让花盛开。”
“所谓花,指的是密法? ”
“正是。目的就是要让在下内部那朵密之花盛开。而且,尽可能还要缩短时间。
因而才说与您相同。”
“喔。”
“原本得二十年才能绽放的花,我希望在更短的时间内让它开放。”
“密之花吗? ”
“正是。”
“既然如此,不是更应该早目前往青龙寺吗? ”
“我认为现在前往青龙寺,反而更费时间——”
“何故? ”
“我只是从倭国来的一介留学僧而已。一般而言,必须留在这国家二十年,才
能够学习到密宗。”
“嗯。”
“既然要学,我就非得把完整的密宗带回国去不可。”
“完整的密宗? ”
“是的。我要学会密宗最初出现在这世上时的语言,想了解那时的密宗。”
“唔。”
“唐语密宗,当然也有学习之必要。不过,若能够了解密宗最初出现的语言—
—梵语,才能学习到神机微妙之处,不是吗——”
“原来如此。”
“纵使现在前往青龙寺,因为不懂梵语,只能学得无法触及本源的密宗。因此,
现在我正在学习梵语。”
“既是如此,何以不专心学习梵语呢? ”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
“空海啊! 你的所作所为,未免太多管闲事——”
“所指何事呢? ”
“与你不相干之事,最好别插手管。”
“原来如此。”空海露出微笑。“刘云樵之事吗? ”
“是的,那事对尊下无益。”
“为何无益? ”
“有可能致自己于死地。”
“因刘云樵之事吗? ”
“嗯。”孔雀明王回答后,又把孔雀尾握在右手。
“若是死了,就很麻烦。”
“那么,就不要和刘云樵之事牵扯——”
“不过,那也是个人的兴趣——”
“我已经对你提出忠告,好自为之吧! ”孔雀明王说道。
他边看着空海,边往后退半步,握着莲花的左手,和握着孔雀尾的右手轻盈地
摇动。宛如舞蹈般舞动着。
举起右脚,左脚踏在半空。
“吾回天庭矣! ”
孔雀明王的身体,浮上天空。孔雀明王优雅舞动着,在月光下缓缓升天。
一步一步走着——宛如天空中有个看不见的阶梯,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
掠过槐树的树枝,升上槐树树枝的最高处,然后又往上升去。
发光的身体,被大风吹起,突然消失在槐树之上的空中。
“孔雀明王吗……”
空海眺望着孔雀明王所消失的槐树上空,喃喃自语。
空海腰部高的地方,孔雀明王让它绽放的大朵牡丹花,在月光下随风静静地摇
曳着。
【三】
一大清早,橘逸势就踩着重重的脚步声,来到刚做完早课的空海房内。
对着坐在书桌前空海的背后,喊叫着。
“喂! 空海啊——”逸势说道。
“何事呢? 逸势。”空海回头问道。
“听说牡丹花的事了吗? ”逸势说道。
“牡丹花? ”
“还不到花期,庭院竟有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原来是这事呀? ”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
“嗯。”
逸势露出泄气的神情,坐在空海之前。
“一朵,只有一朵喔! 实在不可思议,对不对? 空海。”
“那朵花是昨夜孔雀明王从天上降下来,在我眼前使它盛开的。”
“如何会——”
“孔雀明王为了警告我,不要再插手刘云樵之事而来的。”
“为什么来警告你——”
“要我早些前往青龙寺。”
“嗯……”逸势点头之后,神情转为凝重。“不过,你所谓的孔雀明王,是真
的孔雀明王吗——”
“你说呢? ”空海神情愉快地看着逸势。
“难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孔雀明王? ”
“逸势,很难得说出像儒者的话来——”空海笑道。
孔子所谓“不语怪力乱神”,记载于《论语》这本书之中。
孔子之意,就是不谈论灵魂、神鬼等那些超自然现象的事。
“逸势,你也得小心才是。”空海说道。
“小心什么? ”
“孔雀明王说,若继续插手刘云樵之事,会有生命危险。”
“什么? ”
“这就是威胁吧! 既是如此,我更不想放手——”空海看着逸势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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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7-12-2009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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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九章 邪宗淫祠(上)
【一】
空海和橘逸势离开西明寺,是在正午之前。
两人往西市走去。
为了和昨日才见面的马哈缅都再度会面。
昨日,空海一听到刘云樵之事,立刻辞别马哈缅都。告辞之际相约翌日——即
今日再会。
马哈缅都把刘云樵之事大致说过后,又对空海说道:“空海,接着就是你委托
我办的那件事。”
“如何呢? ”空海问道。
“由于事出突然,对方说明日午时过后,倒是可以挪出时间。”
“马哈缅都呢? ”
“明日你若要去,我可以作陪——”
“那就偏劳了。”
此事是昨日说好的。
“怎么啦? 空海。”那时,逸势以日语问道。
“我前阵子拜托马哈缅都的事,今日给我答复——”
“什么事呀? ”
“我想到祆教的祆祠看看,所以拜托马哈缅都引见。”
所谓祆祠,就是祆教寺——亦即琐罗亚斯德(zoroaster) 教的寺院。
“若是可能,我想当面向祆教僧人请教一些事。”
“喔——”
“马哈缅都告诉我,若是布政坊的祆祠和那里的安萨宝,倒是挺适合的。他已
为我做了安排。”
“安萨宝? ”
“所谓安,是姓——”空海说道。
空海入唐之时,祆教在中国已有三百年的历史。
唐都长安,也有好几座祆教寺——祆祠,侨居的西域人为数亦不少。为统一管
理这些侨居西域人,官方设有“萨宝”的官职。萨宝通常由西域胡人有力者担任。
西域人使用中国姓氏时,很多都喜爱以“安”为姓。
“逸势要一起去吗? ”
逸势被空海如此一问,也很想前往祆祠一探究竟。
因此,空海和逸势才一起走出西明寺。总之先到西市。打算和马哈缅都会合后,
再一起前往位于布政坊的祆祠。
布政坊位于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北侧,但是两坊之间还有光德坊和延寿坊。负
责长安治安的右金吾卫,也在布政坊。
“不过,空海啊——”逸势边走边叫住空海。“今朝所说的话,孔雀明王当真
说你会有生命危险吗? ”
“是啊! 若是再继续插手刘云樵之事的话。”
“若是有生命危险,那么我也涉身其中哕。”
空海考虑一下说道:“唔,应该已涉身危险之中了吧——”
“真的吗? ”
“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你应该也包括在内。”
“不要威胁我! ”
“不是威胁你。”
“意思是说那只妖猫会对你我设下什么圈套吗? ”
“你说呢? ”空海边走边说。
“昨日你又去胡玉楼了吧? 这样对刘云樵之事,不是涉入更深了吗? ”逸势说
道。
昨日,空海辞别马哈缅都后,立刻直奔胡玉楼,和玉莲及牡丹会面,听她们又
把刘云樵事详细叙述一遍。
“不错,正是如此。”
“总觉得事情愈变愈可怕。”逸势说道。
“嗯。”
逸势对着颔首点头的空海问道:“不过,空海啊! 今日你不是有不少事要调查
吗? ”
“昨日已拜托大猴替我去办了,他应该会办得很好吧! ”
和尚们在读梵文时,大猴因为会讲天竺语多少也帮得上忙,所以他在西明寺非
常管用。
“拜托他何事呢? ”
“两件事。”
“两件事? ”
“刘云樵之事和丽香之事。”
“什么?!”
看来逸势好像无法理解的样子。
“拜托他调查刘云樵现在人在何处? 情况如何? 还有刘云樵的族谱等。”
“丽香呢? ”
“昨日玉莲不是说丽香好一阵子未曾出现在雅风楼了吗? 我颇在意这事。拜托
大猴调查丽香的身世及她的过去等。”
“不过,调查刘云樵之事,还能理解。连丽香都要调查,所为何来呢? ”
“因为丽香的客人是刘云樵——”
“但是……”
“那只猫不是连刘云樵进出雅风楼,还有请道士之事都一清二楚——,,“那
和丽香有关联吗——”
“或许吧! ”空海说道。
“不过,你这般热衷于妖怪、梵语、袄教,对最重要的密宗,到底有何打算呢
?”
“这些都是为了密宗呀! ”
“什么? ”
“哈哈。”
“你是说妖怪啦、梵语啦,还有现在要前往的祆教寺,都是为了取得密法吗? ”
“对啊! 当然我本身也很感兴趣。对了,逸势,我必须争取时间。可是我只有
一个人,真是令人着急啊! ”
“是吗? ”逸势应声后,接着又说道: “我们不是还有二十年吗? ”
“不。二十年后,我已经超过五十岁。我如何能等二十年呢——”
“……”
“逸势啊,今朝你看到庭院那朵盛开的牡丹花了吧? ”
“看到了。”
“我想做的,就如同那般。”
“如同那般? ”
“我必须要让那朵密之牡丹,早些在我内部盛开。不必二十年——" “嗯。”
“不过,像那朵牡丹花般过早绽放,并不好。”
“……”
“早些让它绽放虽好,但在未准备妥当之际就强行让它盛开的花,不久就会枯
萎。然而,我又不能准备二十年——”
所以目前自己的所作所为,正是为此而准备——空海说道。
此时,空海和逸势已经走到喧嚣嘈杂的西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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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7-12-2009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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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么说来.这位始祖出生于比佛陀还久远的时代。”空海说道。
地点是位于布政坊的祆教寺——祆祠之内。房子昏暗。穿过大门,正面有个祭
坛,点燃着火。火和烟的味道,笼罩整个屋内。
墙壁已经被烟熏成暗灰色,原本窗子就不多的屋内,显得更加阴暗。不过,墙
壁和屋顶之间留有排烟的缝隙,烟能够顺利排出,屋内倒也不如料想中那般烟雾弥
漫。
据说祆教的始祖——琐罗亚斯德,出生于公元前七世纪至六世纪。
后来被称为“佛陀”的人物——瞿昙.悉达多(Gotama Sid —dhattha)诞生于
天竺迦昆罗卫国,为公元前五六三年。
虽然琐罗亚斯德出生的确实年代已经不可考,若采用诞生于比基督还早六百五
十年的今日之说,那么,琐罗亚斯德的诞生就比悉达多还早八十年以上。
“我们祆教的始祖诞生之时,比佛教还要早许多吧! ”
空海听完安萨宝的这番话,而回答了前面那句话。
据说,琐罗亚斯德受到神的启示开始传道,约在三十岁之时。
琐罗亚斯德教深入一般民众的生活,则是十二年后,巴克特里亚(Bactria) 的
地方首长卫殊达斯巴皈依之后。
安萨宝顺着空海的提问,叙述祆教和琐罗亚斯德的一些事迹。
“无论何事,只要先掳获该国最高权力者的心,就能在世间广为流传。”他对
空海如此说道。
他们伫立在祭坛前谈话。安萨宝一身官职装扮,也戴着与官员同样的头冠。年
约五十五岁左右。头发及下颚所蓄的胡须,白发白须都已混杂其间。高鼻子、蓝眼
睛。
除了空海、安萨宝外,还有橘逸势和马哈缅都两人。
屋内响起火焰燃烧的声晋。
“真是不可思议! ”空海凝视着祭坛的火,低声说道。
“何事呢? ”安萨宝问道。
“正在燃烧的火。”
“火? ”
“黑暗中的火,显得更美……”
“……”
“愈是黑暗的地方,火就愈显得炫丽耀目。”空海徐徐说道。
“确实如此——”安萨宝说。
他用那蓝色的瞳孔盯着空海说道:“你有一些很有趣的想法。今日相谈甚欢—
—”安萨宝又转向马哈缅都说道:“你确实替我引见了一位很好的朋友。有些很难
和异教徒深谈的话,和你好像也可以谈谈。空海——”安萨宝再度转向空海,面露
微笑,说道:“是否愿意光临寒舍? ”
经安萨宝劝诱,众人往外头走。艳丽的阳光,撒在头上。绿油油的槐树,闪着
耀眼的光亮,风一吹过来,叶片上的光影就撒落到树下。
安萨宝的住家,就在祆祠后方。那是一栋红砖、土壁的屋子。
他带领众人来到某房间,房内泥地,陈设桌椅。屋角摆着一个瓮。
四人坐在桌前,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个女人,在桌上摆了四个素烧碗。那女人从
瓮里舀水注到水瓶内。然后拿着水瓶,将它放置在桌上。
从窗外射进来的光,将槐树叶的影子照在桌面上。
空海喝下女人倒在碗里的水。冰冰冷冷,一口喝下后,El中有种清爽甘甜的感
觉。
“空海——”安萨宝说道。
“是。”空海边将碗放在桌上,一边颔首回应。
“YAAT0 ——你听过吗? ”安萨宝问道。
“YAATO ——吗? ”空海依照安萨宝发音,正确地说出YAATO 这个词。
“是的。”
“第一次听到——”空海说道,看了一眼坐在安萨宝一旁的马哈缅都。
当安萨宝说出YAATO 时,马哈缅都好像听到什么刺耳话般,脸上浮现不悦的神
情。不过,这表情很快就消失,现在空海所看到是和平日没两样的马哈缅都。
“往昔,当琐罗亚斯德将祆教广为传播时,有各式各样的障碍。
当时,邪宗淫祠到处林立,邪宗淫祠里的YAATO 百般阻扰琐罗亚斯德的神职。”
“喔! ”
“空海,这就好像佛教的佛陀尚未晤道时,也有种种的魔障一般。”
“是的。”
“景教方面,也有相似的事情。”
景教——空海入唐之时,已传人中土,即基督教的聂斯脱利派(Nestoria)。
“这种事,我倒是有所耳闻。”
“空海。方才谈到光的话题,从一个国家将光运送到另一个国家的同时,光所
形成的影的部分,也会随之而来。”安萨宝说道。
空海细细体会安萨宝的这番话,沉默了一阵子,再低声点头。
“是的。”
“虽然我们将祆教传到这国家,但与之同时,我们也引进了违反祆教教义的思
想。”安萨宝说到此时,深深叹一口气。
“就是方才提到的邪宗淫祠。”
“正是。”
“那YAAT0 呢? ”
“信仰邪宗淫祠的咒术师,称为YAAT0 。也称为KARAPAN 。”
安萨宝说道。
“YAATO 也来到大唐了吗——”
“对。说是大唐,不如说咒术师已经来到这长安了。”安萨宝颔首说道,并露
出苦笑。
“简直就像阿胡拉·玛兹达和安格拉·曼纽的战斗般,无论在哪一块土地上,
这些事总是重复不已。”说这话的是马哈缅都。
此时,方才倒了水就出去的那女人,又回到屋内。
“安爷! ”那女人喊道。
“何事? ”安萨宝看着那女人。
女人看一下空海和逸势,将目光又转回安萨宝。
女人可能因空海和逸势在场,正在犹豫是否该将事情说出来。
空海立刻站起来要离席,安萨宝却制止他。
“这位是马哈缅都带来的朋友。你要对我说的事,若是马哈缅都也能知道的话,
当着这位朋友说出来也无妨。”安萨宝说道。
“若是马哈缅都老爷的话,倒无妨。”
“既是如此,就把话当着这位朋友面,安心地说出来吧! ”
安萨宝此话一出,女人才下定决心开口说道:“左金吾卫的张爷来访。”
“张爷? 喔! 那位张爷吗? ”
“是。”
“无妨,请他进来。”
安萨宝说完后,女人立刻走出屋内。
“我们该告辞了——”
空海如此说,安萨宝却又留住他。
“不,空海。你在,或许更好一”安萨宝说道。“张彦高友人的田里,出了令
人担心的事,感到很困扰,他是为了此事而前来商量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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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7-12-2009 04: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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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张彦高年约四十,鼻子下面留着两撇胡子。腰间插了一把刀。
他一进屋内,先和安萨宝、马哈缅都寒暄,并以可疑的目光瞄一下在场的空海
和逸势。
“张爷,这是从倭国来学习密法及儒学的空海和橘逸势。”安萨宝说道。
空海和橘逸势报上自己的名讳并寒暄过后,张才以生硬口吻简短报出自己的姓
氏。
“敝姓张。”他对空海和逸势的警戒心相当明显。
“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安萨宝问道。
“是的。”张彦高颔首应道。
又瞄一下空海和逸势。好像有话要对安萨宝说,因空海和逸势在场而踌躇。
“但说无妨,这两位是马哈缅都带来的朋友。马哈缅都很少会引荐人来。”
“是。”虽然张彦高颔首称是,仍掩藏不住紧张的神情。
“我认为异国的人,听到我们所谈之事,或许能给一些宝贵的意见也不错,才
把他们留下来。听马哈缅都说,空海颇有能耐,前阵子还替胡玉楼的玉莲姑娘驱除
饿虫。不过,若是你不方便开口的话安萨宝说到此时,空海鞠躬致意。
“我们就此告辞——”
“不,不——”张彦高急忙对空海说。
空海将视线移到张。
“您就是那位空海吗——”张彦高有些困窘地问道。
“您知道我吗——”
“是的。倭国来的人,替玉莲驱除手上饿虫之事,我曾直接从玉莲那里听闻。
我这想起来了。那位倭国和尚,就是空海您——”
“呀……”空海道了一声后,和逸势面面相视。
“我有时会邀张爷一起到胡玉楼。因为平日受金吾卫张爷的诸多照顾。”一旁
的马哈缅都说道。
“哎呀——”逸势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 ”逸势自问又自顾地点
头。
“若是如此,希望空海和尚也帮忙拿个主意——”张彦高说道。
“不知道是否能帮上忙? ”空海说道。
“那么,就——”
安萨宝一说,众人又重新坐下。
“因为空海是第一次来访,你还是从头把事情道来吧! 我也再听一次,顺便整
理一下头绪——”
安萨宝话一出口,张彦高装模作样对众人瞄一眼后才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徐文强,今年网十五岁。他在骊山北面拥有广大的棉花
田,怪异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的棉花田上。”
张彦高在说到“怪异”两字时,特别用力强调。
“徐文强是在去年八月,开始发现怪异之事。”
听说是在八月的月圆之夜。
徐文强信步走在自己的棉花田间,一边思索收获棉花的事情,突然听到一种不
可思议的声音。
那声音既不是从地底下传来、也不是从棉花叶子间传来,而是一种好像悄悄话
的声音。彼此似乎在商量什么事的声音。
每晚,都听得到那声音。其内容,像在商量什么日期之类。那天,声音决定将
日期定在“那日的翌日”,不过,“那日”到底是哪日,那些声音好像也并不清楚。
终于,那声音之中有想起“那日”就是七日后。那么,七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事呢……
徐文强每晚都到棉花田去听那声音。
事情发生的前一日,那声音终于想起“那日”所要发生的事。
那就是德宗皇帝的皇太子李诵,会在那目病倒。
“虽说病倒,但不会死。”那声音说道。
那时,“那日”已逼近眼前,正是翌日。
结果,李诵病倒的翌日,那声音又说:“我们就要出来了。” 皇太子李
诵病倒之目的早晨,张彦高收到徐文强传来的信函。
信的内容——是否听说皇太子李诵近来身体不适呢? 若是有任何病恙,在当天
突然恶化的话,请务必告之。
“我听说皇太子在例行问安后病倒,是在读完那信之后。”张彦高说道。
“后来你如何处理呢? ”空海问道。
“我急忙带着两名亲信,快马直奔徐家。”
张想了解为何徐文强能够预知皇太子病倒。
“我的想法是,在不得已情况下或许得逮捕徐文强。相反的,或许可以助他一
臂之力——”
“您和徐文强是怎样的朋友呢? ”
“我们都出生在骊山山脚下,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见到徐文强了吗? ”
“见到了。”张彦高答道。
当徐文强第一次告诉张彦高,棉花田夜里有声音传来之事,那晚,张彦高便带
着两名部下,和徐文强一起前往棉花田。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有风。整片棉花田沙沙作响。张彦高、徐文强和两名
部下,站立在黑夜中,屏气以待。
张彦高的一名部下手握火把,被风吹动,发出燃烧响声。四周尽是伸手不见五
指的漆黑。只能见到火光照射下、满脸通红的彼此脸庞。
“还不出来吗? ”张彦高喃喃自语。
“稍待一下——”徐文强说道。
“这原本不是我的工作。应该是其他人来的,我认为自己是收信当事人,所以
硬要来的……”
当张彦高说这话时,黑暗中突然有声音传来。
“风正在吹着呢。”传来低微却很清楚的声音。
“是呀! 风正在吹着呢。”有声音答道。
“如何? 李诵终于病倒了吧! ”
“是呀! 李诵终于病倒了。”
哈哈……
嘻嘻……
呵呵……
无数的笑声在黑夜中此起彼落。
“再来就看明日了。”
“再来就看明日了。”
声音说道。
“谁? ”张彦高忍不住叫道。
不过,没人回答。风更强,沙沙摇晃着黑暗下的一大片棉花叶。
无数笑声与棉花叶声重叠。马匹的嘶叫声,好像也混在其中。盔甲的碰撞声。
战车的嘎吱声。
然后,还有无数低低的笑声——嘿嘿……
哈哈……
呵呵……
那些声音相互混杂,又和风声重叠,不知不觉,在强风的暗黑之中,声音响彻
云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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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7-12-2009 04: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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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一:入唐 第九章 邪宗淫祠(下)
【四】
“嗯……”空海发出低低的声音。嘴角强忍住笑意。
——真是有趣! 嘴巴张开,此话好似已到嘴边又硬吞了下去。
“真是耐人寻味! ”空海说道。
“仅仅是这样,声音渐渐变小后就中断了,问题是——”
“翌目的晚上? ”
“正是。”
“翌日的晚上,你又到了徐文强的棉花田吗? ”
“是。”
“你如何向长安方面报告呢? ”
“我留在原地,让一名部下回长安讨救兵。因为这事和皇太子病倒有关,但光
是传达我个人所见到的,还无法让长安方面重视此事。
再说,也不知到底会发生何事,所以就先多叫些人一起来佐证,确认翌日夜晚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如此——”
“翌日午时过后,回去讨救兵的部下,再带了另外三名部下来了。”
张彦高说到此时,环顾一下众人,才娓娓道出那晚的情形。
【五】
翌日夜晚,七个大男人又聚集到徐文强的棉花田。
那是徐文强、张彦高,还有他的五名部下。
那晚,厚厚的云层覆盖着天空。
不过,云层未覆盖到的一些缝隙,却可以见到清澈惊人的夜空。
夜空中,点点星光闪缀其间。
云间走了样的月亮,不时从厚厚云层中露出半边脸来。云层流动速度相当快。
高空上似乎吹刮着强风。纵使月亮露出脸来,很快又会被云层给吞噬了。
被云层吞噬的月亮,只在云层周围散发出朦胧的亮光。
风从暗黑中吹来,沙沙使劲地摇晃着棉花叶。
点了两只火把。张彦高的两名部下,手中各握一把。火焰被强风一吹,摇晃得
很厉害。赤红的火星,画出细线,好似萤火虫在喑夜中飞舞。
张彦高部下的腰间,各自垂挂着刀或剑。
挂刀者有两名。
挂剑者有三名。
张彦高腰间也垂挂着刀。徐文强则在怀里暗藏着小刀。
时间慢慢流逝。
强风中带着一股微温。途中重新更换火把。
“到底会发生何事呢……”徐文强提心吊胆地说。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昨夜的话若属实,此处大概有什么会现身吧! ”张彦
高答道。
“不过,什么也没……”徐文强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徐文强好像很后晦来到这里。
“这表示从现在开始,将有事情要发生……”
张彦高的声音虽透着紧张,却比徐文强镇静一些。
五名卫士中的三人,因为昨晚未在场,带着半信半疑的神情伫立着。
又过了半个时刻……
“喂……”
低微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那声音非常微弱,宛如随时都会被风声给压过。
“喂……”
又有另一个声音呼应。
徐文强和张彦高面面相觑。彼此的神情好似在互问——确实听到那声音了吗?
两人又各自点头好似在回答——确实听到了。
又看着其他五个人。
“方才谁在说话? ”张彦高问道。
“没有。”
五人当中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风吹得更大,起劲地摇晃男人四周的棉花叶。
“时候差不多了。”有声音传来。
“嗯! 时候差不多了。”有声音答道。
“听到了! ”张彦高低道。
徐文强颔首后,紧靠在张彦高身旁。众人间流过一股紧张的情绪。系在前方的
马匹,仰天发出响亮的嘶叫声。
“今夜,风很强。”
“今夜,还有云。”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声音很清楚地传人每个人的耳里。
马匹又在前方嘶叫了。
好像警觉到风中有令人生惧的野兽,不知从暗夜中的何处慢慢靠近。
“很好啊! ”
“很好啊! ”
“正适合我们出现的夜晚。”
“正适合我们出现的夜晚。”
不知是谁,忍不住拔出鞘中的剑。接着,出鞘的拔刀、拔剑声,在暗夜中此起
彼落。
“出去吗? ”
“出去吧! ”
声音如此说。
“大家小心! ”张彦高大喊。
此时——张彦高眼前长着棉花的泥土开始隆起来。
“哇! ”
张彦高急忙往后一闪,紧邻方才晃动的泥土那附近,也隆起来了。
徐文强因张彦高一闪,整个人往前趴下去。
就在徐文强的正前方的泥土里,仿如大虫一般的东西开始要爬出来。
徐文强像鱼一般,张大嘴巴喘着气,一动不动地盯着看。他想把目光转开,却
好像办不到。
地上终于露出东西来了。那是手指头。手指头之后,是整只手。
一股强烈的土臭味,传到徐文强的鼻子。徐文强莫名其妙叫了一声,用膝盖和
双手支撑着,整个人快爬着逃走。
握着火把的一名卫士,把火把交给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徐文强,自己则手握利
剑摆好架势。
张彦高和五名卫士,远远围成一个圈子,将露出手的地面团团围起来。
此时,众人也顾不得不要踩到刚进出的棉花。
露出手的地方有两处。此时,那两处已经露出四只手臂。露出土面的手,拨开
自己手臂周围的土。
火焰的光,照着这一切情景。
众人只在远处围着圈子,注视这一切情景。
突然,从两臂间露出人头。那是男人的头。
一名卫士大叫一声,踉跄地往后退。
另一处的两臂间,同样也露出了一颗人头。那也是男人的头。
两人头上都戴着头盔。好似士兵模样。
两人摇摇头,好像要把沾在头上的泥土甩掉般。
“好久未出来透气了。”
“是呀! 好久未出来透气了。”
两颗头相互说道。
卫士们默不作声。
两名士兵,不知是否看到此处站立的卫士,两手置于地上,用力撑着,开始要
把身体拔出来。
肩膀、胸部、腹部——士兵渐渐露出身体的全貌。
那是穿着盔甲的高大士兵。腹部周围,好像画着什么图样。
“嗯。”
“嗯。”
两名士兵,对于观望自己的卫士们视若无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那么……”一方说道。
“那么……”另一方答道。
“必须动身了。”
“必须动身了。”
张彦高对着两名正在说话的士兵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
两人的体格,有张彦高两倍大,相当魁梧健壮。一靠近,竟有种泰山压顶的感
觉。对于张彦高的质问,两人都不予理会。
“会躲在泥土中,想必不是人类吧! 为何你们能够预知皇太子病倒之事呢? 那
是你们干的好事吗——”
然而,两名高大士兵仿佛丝毫未感觉众人的存在。两人仰天一看。
“虽然月黑……”
“虽然月黑……”
“应该可以走路。”
“应该可以走路。”
“嗯。”
“嗯。”
两人相互颔首。
“暗夜最适合我们现身。”
“暗夜最适合我们现身。”
有一名卫士,终于忍受不住恐惧的情绪,挥剑朝士兵砍了过去。
“呀! ”利剑往正面砍下去。
那把剑一碰到士兵的身体,“锵”一声弹了回来。
被剑砍中的士兵,注视着挥剑往自己身上砍来的卫士。士兵伸出右手,不费吹
灰之力抓住那名正想逃跑的卫士的头。轻轻地把卫士抓了过来。
士兵的两手,捏住痛苦挣扎的卫士的头颅。接着传来宛如树枝折断的声音,卫
士的头被反转过来。
那名卫士,下身流出尿水及大量粪便,俯趴在地上。不过,整个头却仰望着天
空。
那名卫士,几次痉挛后,就不再动弹了。
“哇! ”
张彦高想挥刀砍向士兵,两脚却不听使唤。
另一名卫士,从后方往另一名士兵砍过去。剑刃碰到士兵头部。
只听到“铿”一响声起。士兵转向卫士。
“哇哇哇哇……”
那名卫士,发出了奇怪的叫声,两腿只打哆嗦,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士兵的右拳,毫不费力朝卫士脑门正上方槌打下去。
卫士头颅的上半部,不知是往下陷进去,还是血肉横飞,总之只剩半个脑袋。
卫士嘴里吐出大量的鲜血和泥状物,最后连自己的两颗眼球都进出来,卧倒在地。
看到此状,谁也不敢再往士兵身上砍去。
“那么……”一名士兵说道。
“那么……”另一名士兵答道。
“走吧。”
“走吧。”
“长安城要开始骚动哕! ”
“长安城要开始骚动哕! ”
说毕后,两名士兵就大步跨出去。谁也不敢追过去。
不久,两名士兵消失在暗夜之中。
马,又发出裂耳的嘶叫声。
风,呼呼地增强,暗夜里,棉花叶沙沙作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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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17-12-2009 04: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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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逸势吞口水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之后,你如何处理呢? ”空海问道。
“总之,我们先返回长安,把经过一五一十报告出来。再怎么说,也是死了两
人——”
“长安方面如何处置呢? ”
“翌日,长安派出军队,开始搜查从泥土中现身的那两名士兵,但是毫无所获。
到附近的村庄四处打听,是否有人看到类似的士兵,一样毫无所获——”
“棉花田呢? 之后的夜晚又如何呢——”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出现,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张彦高正面对着空海
说。
“然后呢? ”
“然后再也没发生任何事。从此棉花田平静无事,棉花也已经收成了。”
“嗯。”
“若非有两名卫士死了,连自己都会觉得那是否只是一场梦呢? 如今,也有人
这般认为——”
“大致的事情已经明白了。”空海说道。“不过,您今日来此,是否又有何新
发展呢? ”
“正如您所言。空海和尚——”张彦高露出复杂表情,看着众人。“这事我也
向上面报告过了,但上面指示我先去探看情况。不过,因有上次的事端,我不知如
何是好,正巧马哈缅都介绍安祭司给我,这回才来这儿商讨。”张彦高露出疲惫不
堪的神情。
他以求助的眼光,先投向空海,接着又转向安萨宝。
空海注视着张彦高,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
“最近,同样的事情又开始了。”张彦高说道。
“何时?”空海问。
“听徐文强说,好像是四日前。”
“喔……”空海好似忽然想起什么般直点头。
四日前,不正是返回刘宅的佣人,发现精神失常的刘云樵的二日后。
“说不定更早前那声音就开始了,只是这声音再度被听到,是在四目前的夜晚。”
张彦高如此说。
“那到底怎么发生的? ”空海问。
“是——”
张彦高点头后,又开始娓娓道出徐文强棉花田所发生的事。
【七】
从徐文强棉花田的泥土里,爬出两名大汉,是去年八月的事。
事情发生后,也就平静无事,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棉花收成,过冬后,德宗皇帝驾崩于一月二十三日。
被预言因脑中风病倒的皇太子李诵,于三日后的一月二十六日登基。
这期间,徐文强的棉花田埋在积雪底下。徐文强虽然在棉花收成时还曾到过田
里,之后几乎就不再踏足。至少,日落后,徐文强连田边也不愿再靠近。
几日前,又听到那声音的,并非徐文强本人。
听到那声音的,是徐文强家中的佣人,苏文阳和崔淑芳这一男一女。
苏文阳、崔淑芳是住在徐文强所拥有的土地内的苏家儿子和崔家女儿。文阳年
二十二、淑芳十九岁。
“两人是情投意合的一对,据说是在私通时,听到了那声音。”
张彦高说。
文阳和淑芳,大约一年前开始偷偷私通。为避人耳目,一到夜里,就在柴房或
外头私会,后来为家人察觉,已决定今年春天结为夫妻。
虽然已经被默许,反而不好意思到柴房私会。倒不是怕人家跑到柴房来偷窥,
而是怕大家会因顾虑看到两人而不敢到柴房来,总觉得大家的视线好像都集中在柴
房,更加心神不定。
还好,一到三月,虽是夜里也不至于觉得特别寒冷。
因此,就相约在外头。他们约在一到夜里谁都不会来的场所——正是徐文强的
棉花田。
两人就在那里私会。
两人也并非完全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虽然,徐文强并未将细节说出
来,大致的情形也都说给佣人们听了。
出现两名士兵的地方,仍维持原来模样,但也没留下什么大窟窿。
士兵一出来的同时,土就崩下掩盖起来,只剩下浅浅凹地。对不知情的人来说,
除非有人告知此处正是该地,否则没人看得出来。
不过,当然也不是就在该地私会,而是同一片棉花田稍远的另一边。
棉花田里有好些互通的小路,路旁种着一些高大柳树。他们就在柳树下私会。
已经冒出新芽的柳枝,从上头低垂下来。
新月斜斜地挂在天边。文阳和淑芳在柳树下互相拥抱对方时,不知何处传来男
人声音。
“你快活吗……”
隐隐约约、低微的男人声音。
这声音,同时传人文阳和淑芳的耳里。不过,当真听到那声音吗——为了要确
认,两人四目交接。
“我快活呀……”另一个声音又传来。
两人的眼神,好像在说确实听到声音了。
“因为事情进行得顺利吗? ”
“因为事情进行得顺利呀。”
声音说道。
两人放开手,环视周围。黑暗中,包围着两人的,只有微微吹来带点寒意的春
风。
“我们也该现身了吧。”
“我们是应该现身哕! ”
“嗯。”
“嗯。”
那声音,从两人的背后传来。
哎呀! 两人大叫,赶紧拔腿逃离现场。
【八】
“听了两人的话,徐文强跑来告诉我,是四日前的事。”张彦高说话之时,有
些激动,脸颊上变得有些微红。
“你已经到过棉花田了吗? ”空海问道。
“尚未。徐文强应该也是如此。”
“还没将详情往上报告吗? ”
“虽然已报告过,但因为皇位更迭,金吾卫内部也有不少纠纷——,’“说得
也是。”
“我的部属和长官都更换了,长安城外的事情,他们还无暇插手去管。因上次
的事,也曾引起内部的问题——”
“问题? ”
“对。原本我们金吾卫的职责,只负责长安城内的治安,城门以外,另有所司。”
张彦高边叹气边说:“其实,各坊内也是各有所司。
金吾卫的专责只限于城门内大街及环绕各坊间的道路。前次,因为我的独断与
多管闲事,也才引起刚刚提过的种种纠纷。若不出人命也就还好——”
“原来如此——”
“身为官府中人,最要紧是保身。尽可能不要插手和自己无关的事务。”
“这一点,贵国和我们倭国都是一样。”
“城外所司,应该已经收到我们的联络了。不过,对方也和我们一样有许多麻
烦事尚未理出头绪,到底是否真会尽力去办——”
“嗯。”
“金吾卫方面,也有金吾卫该办的好些事件——”
“喔……”
“您应该也有耳闻,最近,有人在大街到处竖立告示牌。”
“‘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那件事吗? ”
“昨夜又立牌了。”
“真是难为你们了。”
“所以我才和马哈缅都商讨对策。”
“为何找上马哈缅都? ”
“现身士兵的腹部,写了些不知什么图案,我想那应该是胡文,才——”
“胡文? ”
“虽说胡文,我也知道有各式各样,不过我并不清楚什么和什么——,,“是
否能够描绘出来? ”
“不,我描绘不出来。其实,我并不清楚那是否真的是胡文——" “嗯……”
“马哈缅都建议我,既然有这种事,与其自己胡思乱想,不如询问个中人的意
见才是,所以他向我介绍了此地的安祭司。以前,我就知道有一位安祭司,三日前
曾来打扰,谈过我方才所说的事之后,才返回家中。今日,因有些时间,特地跑来
问问看是否有何好对策? ”
“您所说的话,大致明白了。”空海点了点他那独特的下颚。
“您看如何呢? 空海和尚。”安祭司以碧蓝瞳孔注视着空海。
“真是耐人寻味的事,我目前什么也说不上来。到徐文强的棉花田走一趟,或
许可以探出些事来吧——”
“若是可能,请您助一臂之力。我已经听说您不少的事情。镇伏洛阳官栈的妖
异,还有替玉莲姑娘驱除饿虫等——”
“您也耳闻那些事了吗? ”空海并无难为情之状,而是浮现开朗的笑容。
“所指何事呢? ”张彦高问安祭司。
“这些由我来叙述。”马哈缅都抢先说道。
马哈缅都对空海这人相当中意,热心地把事情向众人叙述一遍。
听完马哈缅都的话,张彦高看空海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
“空海和尚。我也在此恳求您。请您务必助徐文强一臂之力。”
“我明白了。不过,也不知是否能够帮得上忙? 总之,先到徐文强那出问题的
棉花田走一趟吧——”
“当然。”
“我可以安排时间,只是徐文强方面是否方便——”
“这不成问题。明日,我派人过去,让他传话给徐文强。我想不必等多久,立
刻会有回音——”
空海一边对张彦高颔首,一边望向逸势。
“逸势啊! 你打算如何呢? ”
逸势被空海突然一问,“喔,喔——”支吾了一会儿,再点头低声道:“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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