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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橫笛
柏木大納言英年早逝,傷悼者甚眾。源氏為人,凡略有聲譽者逝世,雖交遊並不深
厚,也皆厚儀相悼。何況他與柏木甚為知心,親密,是以往往觸景傷懷,勾起無限憂歎。
柏木周年之忌,源氏為之大辦法事。見蒸君無憂無慮嬉笑玩樂,他甚為憐愛。突生一念,
以黃金百兩另替熏君佈施僧道。柏木之父大臣不知內情,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夕霧大將
做得許多功德,並親自料理諸法事。周年忌辰,又親赴一條院慰問。父大臣母夫人未曾
料到夕霧之情竟厚於柏木諸弟,又見世人對他如此厚愛,更是感激痛惜之極。
二公主年輕嫣居,受人譏諷;三公主又皈依仗.〕,絕塵棄世,諸事皆不遂朱雀院
之心。奈何遠離紅塵,只得忍耐自抑,摒卻凡俗之慮。他自三公主出家後,做功課時常
推測,三公主此時亦與他一道勤心禮佛。便時寄鴻箋,其言甚為瑣細。
一日,朱雀院於寺旁竹林裡掘得竹筍,又於附近山中掘得野芋,念及公主亦好山鄉
風味,便遣人專程送去。並附言道:「山野春日,路失煙霞。因思你心切,故前往掘些,
以示我心。但略表寸心耳:
看破紅塵晚,道同淨土生。但此般事業甚為艱辛。」原氏進來時,三公主正揮淚閱
信。他見公主身邊放著果盤,正詫異時,卻發現是朱雀院信到。取信一讀,心甚感動。
信照舊不詳,有說道:「我有將不久於人世之感,常想見你,又深恐難以如願。」其詩
乃僧人素常宣教之辭,別無情趣,但他自思:「朱雀院見我雖為三公主終身所寄,卻那
般冷漠,深自擔憂而作此語,理之宜然。想亦甚可憐廠三公主叫人將一套深寶藍色經羅
衣服賜於使者,自己詳細覆信。源氏拿起帷屏邊三公主寫廢的信紙,見是兩句筆跡稚氣
之詩:
「渴慕棄塵去,辭俗入深山。」源氏道:「你住於此,朱雀院尚不放心。如今你要
進山,實在傷心啊!」但此刻三公主並不正眼看他。她短髮低垂,面如孩童,十分可愛。
源氏心中湧起無限憐愛,想道:「怎會弄成這等模樣呢?」恐引起欲念,遭佛責怪,便
竭力自制。兩人隔帷屏應答,不親近也不疏遠。
小公子蒸君睡醒,從乳母房裡爬出來,小手直扯源氏衣袖,狀極可愛。他身著白羅
上衣,外罩一件蔓草紋般紅面紫裡小衫,衣裾甚長,隨意拖曳。衣服都擁到後面,敞著
胸。他肌膚嫩白,身材小巧,頗似柳木人像。頭髮油亮似用鴨路汁染過,兼之嘴角紅潤,
眉目清朗,一再勾起源氏回憶柏木之情。柏木也遠沒這般艷麗。他亦不肖其母。源氏覺
得如此年紀意神情高貴,實屬罕見。較之鏡中自己,毫不遜色。
蒸君學步未久。他爬到盤子邊,胡亂抓起裡面的嫩筍亂扔,或咬一口便棄於一旁。
源氏笑道:「好沒規矩啊!快將盤子擱起,別讓他亂來。倘有長舌侍女將此傳出去,倒
說這孩子貪嘴呢戶便抱起孩子道:「長相真清秀啊!恐是我不常見幼兒之故,總以為孩
子年幼必不曉事,但他卻非如此。這恐怕並不甚好罷。此種人在公主等好孩子中廝混,
雙方都有不便。唉,只怕我終無緣見得這些孩子成人!正所謂『百花年年至春放,能否
看花意由天』啊戶說時凝視小公子的臉。
眾侍女道:「啊!別說此等不吉利之話!」黛君摸著一支等,咬得涎水四溢。他已
出嫩齒,總想咬點什麼。源氏笑道:「咳!又是個非常的情種!」便奪過筍,隨口吟道:
「難忘舊事時仿,翠竹嬌筍怎忍棄?」小公子不急不惱一臉憨笑。他急急從源氏膝
頭爬下,到別處爆鬧。
光陰流逝,小公子一日盛一日地漂亮起來,每每讓見者驚詫不已。那件「痛心往
事」』似已徹底消失。源氏想:「天命真是不可避啊!那不測之事之能發生,恐也是此
人前生注定吧?」其思想已有所改變。他自思這一生不如意之事甚多,這三公主乃自己
眾妻妾中唯一身份品貌皆屬上品的,不想竟出了家。以此觀之,則她與柏木之事終是罪
無可赦,想想亦實可歎。
夕霧一再憶及相木臨終遺言,終想不透所言何事,便想向父親稟告,並窺其反應。
但因其已朦朧清知,所以倒羞於啟齒。他總欲尋找時機,以探明真情,並告訴父親柏木
痛悔之狀。
夕霧極掛念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便於一秋日淒清暮色中前往拜訪。落葉公主正漫不
經心地彈琴。收拾未妥,侍女們已將夕霧請至其所居南廂中。夕霧附耳聽得侍女膝行入
簾,衣衫拖曳於地發出案審聲,聞到縷縷衣香,甚覺幽雅而富有情趣。照例是老夫人出
來陪之閒聊。夕霧所居三條院內,人進人出,繁亂喧囂,更有眾小孩嬉戲打鬧,而此處
卻格外幽靜,甚得之喜愛,雖近是常有蕭索之感,然終不掩其高雅舒適,庭中花木繁盛,
蟲語卿卿。夕霧漫賞此署最,眼前掃過秋日原野。他拉過那把和琴,弦音甚符律調,顯
見是經常彈奏。而琴上尚遺奏者在香,使人倍覺溫馨。夕霧自思:「此情此景,若遇無
所顧忌之色情男子,必會丑態畢露,臭名遠揚吧!」想畢,便彈起和琴來。柏木生前常
彈此琴。夕霧彈起一支富有情趣的短曲,道:「大納吉彈此琴時的美韻妙音定還留於琴
中吧?他彈得何等美妙啊!小生不揣冒昧,頗想一聆公主撫此妙音,一他耳福!」老夫
人道:「弦斷至今,公主自幼所習樂曲皆忘個無影無蹤。昔日清公主在朱雀院御前演奏
各種琴箏之音時,也極賞識我家公主。但時至今日,此人已非彼人,整日恍恍惚惚,愁
眉難展,竟視此琴為牽愁引恨之厭物。」夕霧道:「此話誠然,但『感傷亦是無常物』
呀!」歎息之余,將琴推還老夫人。老夫人道:「如此則請你順奏一曲,喚醒我這愁得
昏源之雙耳,也可稍辨琴中所遺妙音。」夕霧道:「哪裡!曾聞道:操琴之道,當以夫
婦之傳為最佳。願聞公主妙律。」將琴推向簾邊,雖明知公主不會即刻應允,也不強求。
其時明月東升,浩浩碧空,纖塵不染。雁群成行陣飛嗚,不亂不離。看得公主艷羨
不已。又有清風徐來,肌沁意涼,公主感此清幽情趣,取箏輕撫一曲。其婚技雅音擾得
夕霧戀意叢生,心緒繁亂。便取過琵琶,以至親至切之音彈奏一曲《想夫》戀人地道:
「小生度公主之心妄奏此曲,唐突之處尚望見諒。但公主總得酬我一曲吧。」便隔著簾
帷勸請,言辭殷懇之極。公主愈發羞赧,滿懷感慨地沉思。夕霧乃贈詩雲:
「窺君含羞無語狀,始知無聲勝有聲。」公主在和琴上彈了該曲末尾幾句,答詩道:
「夜深縱聞琴音苦,不解情意只聽音。」由於深得此中高人悉心傳授,且為同一音
調,故和琴音調雖非細膩之屬,她仍奏出淒涼感人之韻味。微彈幾句,夕霧深覺遺憾。
他對老夫人道:「今夕小生在諸樂器上所奏心事,幸蒙公主垂聽。秋夜已深,思及故人,
不忍相擾過甚,故就此辭別。世間琴調常變,令人心生警懼。小生惟願再來之時,此琴
仍同今夜之調!」他含蓄表明其心事,即欲辭去。老夫人道:「今夕韻奏風流,當不致
有閒言相譏。惟一宵漫談,盡皆瑣碎,未能欣賞妙手雅韻,而使我延壽,實乃憾事片便
另添一橫笛子贈物中。並道:「此笛頗有來歷,不忍其湮沒於此等蓬門陋捨之中。看若
於歸途中吹奏,與陣陣蹄聲相呼應,倒也恰悅行人呢?」夕霧恭謝道:「如此妙笛,恐
我消受不起!」乃接笛細賞。此乃柏木生前極為喜好之物。記得柏木有言:「此笛所蓄
妙音,我未能—一奏出。日後當將其傳與我信賴之人。」往事難湧,又添幾多傷感。便
拿起笛,吹了半曲南品調,道:「適才彈和琴以寄懷故人之情,貽笑之處乞望見恕。惟
此管名笛,實受之有愧……」言畢起身欲去。老夫人吟詩相贈:
「荒郎露重草情長,又聞當年秋蟲音。」夕霧謝道:
「橫笛殘音如昔聲,哀友淒泣氣絕時!」
回到三條院本邸,房間格子門都已關閉,四處人聲沉寂。夕霧推想有人告知雲居雁,
說他與落葉公主過分親見,準是有意於她,雲居雁又惱他深夜不歸,是以此時明知他已
回府,卻樣作熟睡。夕霧音調甚美地唱起催馬樂:「刁妹與我入山中……」唱畢恨聲道:
「怎都關上了門?如此氣悶!今夜月圓當空,竟無人觀賞!」遂打開格子門,卷上簾子,
側臥於窗前,毫不理會雲居雁此時不悅之心。一群稚拙孩子胡亂橫臥,諸侍女也擠臥一
塊。夕霧見此雜亂場面,與先時一條院相較,便覺大相徑庭。遂拿起笛來略吹片刻,思
道:「自我去後,那邊該不勝寂寥!那張琴大抵仍在彈奏罷!老夫人確是個和琴好手
呢……」他又想:「為何柏木不能鐘情於此公主,而表面卻尊重備至呢?這倒令人蹊蹺。
世間不幸之事多為聲名遠揚者,皆讓人思之甚美,而見之卻大失所望。如此想來,我們
夫妻自助青梅竹馬,多年末生隔閡,親愛無比,例確是難得!難怪她如此矜持驕盛。」
夕霧恍惚入夢,夢見已逝衛門督身著常服,待於身側,正綱詳其笛。夕霧夢中忖道:
「其亡魂尚念此笛,故循音而來!」似聞棺木吟道:
「願授笛中精妙音,世代留傳遺子孫。但你並非我所指望留傳之人。」夕霧正欲問
個明白,忽被一孩子夢哭驚醒。這孩子哭聲甚厲,乳汁吐得滿褥皆是。故乳母起身視之,
人聲嘈切雜亂。雲居雁亦掌燈而來。她將頭髮夾於耳後,抱那小孩坐下,耐心撫之。她
近日甚胖,此時,她撩開衣衫,露出腴腳酥乳,給孩子餵奶。這孩子生得極為漂亮。因
吮不出乳汁,只是略微含著,稍得撫慰。夕霧走進查問,乃命人以米略撒於地,以去惡
夢。一時室內騷亂不堪。夕霧夢裡悲哀也隨之煙消雲散。雲居雁道:『駐子似有不適。
你沉溺於新鮮花樣,夜深晚歸還要賞月,以致讓諸鬼怪沿格於門混進趁機發難。」她幽
怨相責,含噴嬌斥之態不能引人嫌恨。夕霧笑道:「我哪裡料得鬼怪進來呢!誠然,我
若不開格子門,鬼怪也便無路可進。你到底身為孩子之母,考慮周到,話也中肯有理
呢!」說明,緊盯雲居雁,瞧得雲居雁羞怯萬分。她道:「罷了,進裡去吧!我有甚好
看…」燈光籠罩之下,那嬌羞之態更是楚楚憐人。小公子身體確有不適,徹夜啼哭直至
天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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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霧回憶夜夢,料道:「此笛實難處置!本乃相水珍愛之物,我也非接受之人,老
夫人卻將它給我,這如何是好?不知柏木亡魂有何感想?生時不是十分關心之物,於臨
終之際,倒一時念極,悲傷憐惜,依戀不捨而去。冥冥世界中,那魂靈便永遠牽念著,
不得醒悟。如此看來,於這世間,萬物中卻抵過執看了。」他想了一會,便決心叫愛宕
寺僧眾操度法事,於柏木生時所信仰之寺院廣施功德。他又想:「老夫人因我與柏水交
情篤厚,故將笛特送於我,不如將之贈與佛寺,倒不失為一功德,然恐老夫人掃興。」
於是暫擱之,往六條院參見父大臣。
此時源氏正在明石女御處。明石女御所生三皇子年僅三歲,長得頗為俊美。紫夫人
甚疼愛他,躬親撫養。三皇子出得室中,對夕霧道:「大將!將皇子抱到那邊去!」他
尚不善說話,對自己也用敬語。夕霧笑道:「我怎敢走過簾前呢?豈非不識規矩。你過
來吧!」待他走來,便將之抱起。三皇於嚷道:「我掩住你臉,別人不會看見。」於是
用衣袖遮住夕霧臉面。夕霧更覺此孩子聰明伶俐,可愛之極。便抱到明石女御處。二皇
子與意君亦在那裡摻戲,源氏正笑顏觀賞。夕霧於屋邊放下三皇子。二室子見此,勿自
「大將抱我!」三皇子道:「大將是我的廠便扯住夕霧不放。源氏見此,斥道:「不得
無禮!大將乃朝廷近衛,你們怎可視為私侍而爭?三皇子也;該讓讓兄長才是!」遂分
開兩人。夕霧含笑附和:「二皇子能讓弟弟,實在乖巧。以此年紀,實是聰明非凡呢?」
源氏亦笑,感到兩個外孫都甚惹人憐愛。便對夕霧道:「此處頗不像樣,不便請坐,我
們往那邊去吧!」欲同去正殿。怎奈兩個小星子纏住夕霧不放,也無法離開。
源氏暗忖:三公主所生蒸君要比皇子長一輩,他們不該同游一起。但又恐三公主疑
他心偏,心有所怨。源氏慮及此,放平素將黛君與諸皇子同等撫養。夕霧尚未細詳此母
弟。適逢蒸君此刻從簾隙中探頭張望。夕霧撿起一根凋枯花枝向他示意,他便走出。身
著一件紫紅便服,皮膚白皙,神彩照人,俊雅秀美更勝諸皇子。其身段豐腴,秀色可人。
或是夕霧心有所偏,便對他特別注視。只覺其目光敏銳稍勝柏木,而眼角秀氣與柏木酷
似。尤其啟齒含笑之態,竟與柏水無差!或許是他甚思柏水之故吧!他料想父親定已看
出,愈想探其口氣。皇子們身為皇帝之子,故顯得氣宇軒昂,高貴不凡,其實也不過世
間平常俊秀兒童之類罷。可這餐君,實是出類拔萃,頗具非凡神姿。夕霧權衡道:「啊
呀,如我所疑屬實,而拍木父大臣不勝哀傷,甚盼能養柏木遺孤,卻苦於無人來報。而
我如今卻知情不報,恐將受神懲罰!」然而他即刻打消此念:「哎呀,哪有這等巧事!」
但他仍猶疑不定,百般費解。意君溫馴柔善,甚親夕霧,夕霧頗覺心慰。
源氏引夕霧至紫夫人處,兩人談機融洽和諧,不覺日暮忽至。夕霧乃敘昨日夜訪一
條院之事,源氏含笑而聽。講到柏木生前諸多可憐情狀時,源氏頗有同感,便道:「她
彈奏《想夫戀》之心情,古代小說中確有先例。可女人向人吐露心中隱衷畢竟不好。此
例我聞之甚多。你與柏木友情篤厚,對其夫人關懷備至,此本無可非議。然你應心地清
白,切勿心存異念,胡作非為。滋生事端。如此禮善交往,外人知之也會贊譽不止。」
夕霧心想:「你倒會說,訓人時心勝堅強,而遇此事你能心無雜誌麼?」表面上仍答:
「我豈敢胡作非為?只因頗感人生無常,故而憐她,前往問詢。若突然斷絕往來,反會
惹人起疑。至於《想夫戀》之曲,若是公主傾情故意彈出,倒確有輕優之疑。只因琴箏
在手,隨意漫彈幾句,與那時情景相融,倒頗具風雅情趣。人間萬事隨情而異,不可—
一概之。況公主已非妙齡,我亦不善運情獵色。或是她信任於我,故態度溫婉可親,頗
為謙恭。」言及此,夕霧覺機會已到,便略湊近身旁,告之柏木托夢之事。源氏默然不
答,沉思一刻,才道:「此笛應托付與我才是。這原是陽成院所用之笛,後傳予式都卿
親王,親王也極珍愛。因見相木吹笛音色玉潤珠滑,婉轉悅耳,便於獲花宴會上送與他。
老夫人未悉此事前後,故將之送你。」但他暗思:「這笛若要傳與後人,非傳與黛君不
可。夕霧乃深思遠慮之人,想必已識破實情。」夕霧察言觀色甚久,顧忌更深,不敢貿
然提出相木之事。但他總欲探悉真相,便裝作一無所知而此刻突然想起之狀,問道:
「柏木臨終之時,我前往探慰。他將諸事囑托於我,猶言及得罪父親,深覺惶恐憂慮之
語,其狀甚是可憐。這竟是何事,我至今仍心存疑慮?不明內情。」說時作出毫不曉情
之狀。源氏暗道:「果然如此!」但此事豈可直說?他假裝不解之態,歎道:「我何曾
對他有不悅之色,害得他飲恨而去呢?我也不曾記得了。至於那個夢,待我仔細琢磨一
下,再告訴於你。女人們慣說『夜不說夢』,今夜不談吧!」夕霧不知父親會對剛才所
言,作何感想,心中甚是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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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3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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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鈴蟲
第二年夏天,正值六條院荷地中蓮花繁盛。尼姑三公主所供奉佛像落成,便舉行開
光典禮。源氏親自操辦此事,一切應用物具均置辦周全備至。裝飾也隨即進行。偉前懸
掛著用中國織錦特制的幢幡,式樣新穎,色澤美艷。此乃紫夫人經辦。花盆架上舖設有
用美麗的凸紋織錦所制的花氈,精緻雅巧,色澤華美,是世間稀有珍物。寢台四角的帷
簾高撩,內供佛像。後方懸掛一幅曼陀羅圖。佛前設置的銀花瓶,內插嬌艷鮮麗的蓮花。
香爐裡焚燒著中國名香「百步香」。中央所供阿彌陀佛及侍立兩側的觀世音菩薩像、大
勢至菩薩像,均用白檀木雕就,精刻細鑿以惟妙惟肖。供淨水的器皿也格外精巧。裡面
插放青、白、紫等各色手制小蓮花。另有依古代流傳的配製法調配的「荷葉香」,隱隱
摻入蜂蜜,焚時與「百步香」香氣合溢,異常滾郁芬芳。六部佛經由六道眾生分寫。源
氏親手為公主書寫所用佛經,並附願文。意略為:今生與此結緣,他年當攜手同登極樂
淨土。因〈啊彌陀經》,為中國紙所書,質地脆弱,恐因日夜誦讀而易損壞,故特地宣
召紙屋院工匠供以最優名紙其用。今春伊始,源氏便全力書寫。源氏筆墨酣暢流利,比
打格的金線更為燦爛,能窺其一斑之人,便覺奪目眩眼,實乃罕世珍品。而經的卷軸、
被紙更是超凡脫俗,美不能言。經卷置於供佛像的寢台內的幾上,此幾為沉香木所製,
雕有美麗的花紋。
佛堂佈置裝飾既畢,講師便被邀至,燒香的人也來了。源氏親臨此次法會。他通過
三公主所在的西廂時,向裡探望,但見裡面集聚著五六十個嚴妝侍女,顯得擁擠不堪,
暑熱難當。有些侍女被擠出,站於北廂廊下。四處置放的香爐香氣流溢,黎郁芬芳之氣
瀰漫四處。源氏走近去,叫那些無經驗的侍女道:「焚燒熏香,須以微火,令人不知煙
從何處出方好。如同富士山頂的煙那般濃厚,便大煞風景了。說經講道之時,全體皆須
肅靜,認真聽取教義,不要弄出衣衫客車之聲,行動起後均須悄聲靜氣才好。」此時三
公主混雜於眾人之中,愈襯得嬌小玲瓏。源氏又道:「小公子在此要吵鬧,抱了他過去
吧!」
眾侍女紛紛退至北面掛著簾子的紙隔扇窗旁,周圍頓時清靜了許多。源氏便召來三
公主,細心叮囑法會時所須注意的細枝末節,其用心實乃良苦。三公主寧願讓出居家供
傳佛像,源氏更是感慨萬分。說道:「未曾料到我倆會同侍佛堂,惟願來世共生極樂淨
土,同處一座蓮花,恩愛永世。」說罷,含淚吟道:
「誓求後世共蓮座,此時心悲各流淚。」便取筆蘸滿墨水,將此詩書於公主所用的
丁香折扇上。三公主也在扇上寫道:
「縱有同登蓮台意,惟恐君心不此居。」源氏見了,笑道:「如此瞧我不起!」但
臉上仍露出一片慨歎的神色來。
參與儀式的照例有許多親王。各處送來的供品琳琅滿目,塞滿佛前。均是諸夫人別
出心裁,巧奪天工之作。而佈施七增的法服,均由紫夫人親自籌辦,用經綢紡成格紋狀
的袈裟,質地式樣十分講究。深借此行的人無不讚譽此乃人世珍品。其諸多細狀,實難
以盡述。
萬事俱備,講師便升座,莊重地陳述了此次法會的意旨。他道:「公主厭倦雍容華
貴之生涯,而甘心皈依我佛潛心修行。此志堅貞不移。」語調威嚴鄭重,聽者無不為此
淚下沾襟,真不愧為當代學識淵博,口才超凡的得道高僧。
原想當經堂剛落成時於家中私下舉辦此法會,不料皇上及幽居山中的朱雀院亦聞此
音訊,均遣人前往,且送來非常隆重豐盛的誦經佈施物品。故排場陡然增大了。六條院
所備設施,源氏雖力主從簡,卻仍比平常體面了許多,何況又添了皇上及朱雀院的重禮。
故傍晚散會之時,眾僧滿載佈施而歸,寺內堆積如山,幾至容納木下。
從此,源氏對三公主更是青睞有加,照拂無微不至。朱雀院昔日曾贈與三公主宮邪
作遺產。此際,三公主勸求源氏讓其挪居。她暗忖:「以後終得分離,不如現時分居,
更合情誼。」然源氏回道:「分居兩地,不能日夜相處,便太過疏遠,實非我意。誠然
是『我命本無常』,但於我在世之時,總望不違我願。」便差良工巧匠大加修繕三條院,
務求盡善至美。凡三公主領地內所產之物,及各處任院、牧場等所供之物,擇其貴重的
送入三條官庫中珍藏。同時,又添造庫室,凡屬三公主的各種珍寶,朱雀院所贈多種遺
產悉數納入庫中,令人嚴管。而三公主與眾傳女以及上下人等的諸多用度和開支,均由
源氏擔負,諸事很快便安排周全停當。
時至秋天,為使環境適於尼僧居住,源氏便在三公主長邱的西邊走廊之前,中牆之
東一帶造就一片闊地,壘產修了供佛的淨水棚,四周景緻頓時幽雅閑靜。於是許多人紛
紛仿效三公主削髮為尼,遁入空門,作了徒弟。對於乳母及老年侍女則隨其自便,推道
心堅貞的青年侍女才能追隨三公主左右。三公主削髮之時,眾侍女爭先恐後相跟隨。源
氏聞之,勸導她們道:「萬萬使不得!修行需道心堅貞者,稍有不穩,混雜其間,便會
影響眾人而流傳浮薄之惡名。」但終有十余人削髮陪侍三公主,源氏命人抓來各類秋蟲,
散置於闊地之中。每當薄幕,秋風送爽時,便信步來此賞聽秋蟲鳴唱。實欲借機來訴情
於三公主,令其厭惡之語不計其數。三公主覺得源氏處心積慮,實出意料,心中遂生憎
惡之情。於眾人面前,源氏對三公主雖一如往昔,可內心卻因了那樁事而很郁不快,心
情也一反常態。三公主早欲與他決絕,放才起心出家為尼。原以為可不再與其謀面,可
以高枕無憂了。孰料他仍是千方百計尋隙說些令人煩惱之語,使她痛苦難抑。於是她想
棄絕塵世,避入深山,但又不宜正式提出。
轉眼到八月十五。此晚,月尚未升,三公主便來到佛堂前,閒望簷前秋景而誦經吟
文。她見兩三個青年尼僧正於佛前獻花,供奉淨水杯,汲水,頓覺如此忙碌於塵俗之事,
實乃悲哀。偏值此時,源氏來訪,說道:『哈夜秋蟲呢哺,真繁稠啊!」說罷,便語調
莊嚴地念起阿彌陽大咒。蟲聲此伏彼起,其中鈴蟲之聲更是清脆鎮骼,猶如風拂搖玲,
優雅可聽。源氏道:「昔人曾說秋蟲鳴聲和美,尤以松蟲最為悅耳動聽。為此,秋好皇
後曾特地各方搜求,散置院內,然而如今難聽松蟲之聲,可見其壽命甚短,名不符實。
它在深溝幽壑或遠荒原野的松林中,縱情放聲鳴,卻無人可賞,真是太過可惜!鈴蟲則
不這般,隨處皆嗚,叫人喜愛,實乃體味人意之蟲。」三公主聞此,低聲吟道:
「秋意淒淒雖可厭,鈴蟲音聲卻難棄。」吟時風姿綽約,嫵媚動人。源氏道:「說
什麼?秋意淒涼這話,倒出我所料呢!」於是和詩道:
「淘塵棄世臥倦,身發音似鈴蟲鳴。」吟罷取過琴來,撫弄了一段美妙之曲。三公
主也停住了數念珠,傾心靜聽琴音。此際皓月當空,源氏悵望遼遠夜空,甚覺皎皎月光
清冷淒涼。回想此間悲歡離合,變幻無常之狀,其琴音更見哀婉悲怨,淒絕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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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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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螢兵部卿親王和夕霧大將攜帶隨從驅車前來六條院,聽賞今夜管弦之會。殊料
絲竹之聲不聞,正自納悶,忽聽琴音遙遙傳來,便循音尋到三公主住處。源氏便道:
「今夜寂寥郁悶,無心舉辦絲竹之會。然想聽聽久絕的琴音,故獨自撫琴於此。你們就
此賞評吧!」便又安置座位,同賞琴音。宮中原定今夜辦中秋賞月宴會,後又散了,眾
人很覺掃興。便紛紛趕到三公主處。於是眾人各顯其能,撫琴弄技,欣賞評論。雅興正
濃時,源氏長歎道:「月圓之夕,無論何時,均令人感慨萬端!今宵月光皎潔清幽,尤
使人神思遐想。柏木權大納吉英年夭亡,叫人每逢聚會,都懷念不已。少卻此人,便似
萬物失去了光澤。此人最能知悉動物情趣,實乃頗具見識之人。只是可惜……」聽了自
家所彈琴聲,源氏悲戚難忍,雙淚紛濺,德濕襟袖。他猜想三公主在簾內,必然聽得了
這番話,又不由生出怨妒之情。但凡此類家宴,他總是戀念柏木心切,皇上等也對他十
分懷念,於是向諸人道:「今夜我們召開個欣賞鈴蟲的宴會,通宵達旦,開懷暢飲吧!」
眾人吃酒剛過三巡,冷泉院便遣人送來信。原來今晚宮中游宴忽地作罷,令人頗感
遺憾。故左大共紅梅、式都大輔及其他請人都齊聚冷泉院。聞知夕霧大將等在源氏處。
便派使來請。信中附詩道:
「遙迢九重天,綠苔青庭院。圓月秋宵明,不忘故主情。雅興甚濃,不妨同樂?」
源氏閱畢來信道:「我混跡仕途,無所羈絆;冷泉院辭位以後,閒居深處,灑脫度日。
我未曾常去拜訪,他定然有所不悅。方才來信相邀,實是抱歉之至。」於是立即動身前
往。作詩回贈道:
「不改清空皎月影,蓬門秋色難相認。」此詩並非突出之作,只是歷經世態滄桑,
撫今追昔,聊抒情懷而已。遂犒賞來使豐盛酒食及物品。
眾人便同赴冷泉院,車輛按官次高低依次排列,隨從人員奔走相擾。琴弦之聲也漸
靜息,一干人便一齊出發。源氏、螢兵部親王同乘一車,夕霧、左門衛督、籐宰相等與
一千隨從跟隨其後,浩浩蕩蕩雜踏而去。源氏同螢兵部卿親王只穿有常禮服,嫌其太過
疏闊,又各添了一件襯飽。月光皎潔,夜空澄碧,天色異常優美。眾少年於車中任意吹
笛,簡車輕騎,微行前往參謁冷泉院。若是正式參見,須得先按官位施行禮儀,方可晤
談。源氏今夜心惰猶如昔日作臣子之時恭敬來見。冷泉院見其輕騎簡從忽來,驚喜之余,
歡迎倍至。冷泉院正當盛年,容貌端莊,竟愈發酷似源氏。在此風華正茂之時,起心辭
位,閒居逸處,令人甚是感動。是夜酬答之詩,無論漢詩或日本詩,用意十分精深玄妙。
然所作記錄照例不多,況若錄其片段,反倒有損全貌。故不必贅述。各人吟詩誦文,至
天色破曉時方才告辭走散。
翌日,源氏拜訪秋好皇後。兩人傾心吐膽,對講甚多。源氏嚴肅慎重地說道:「我
正值閒暇之時,常來探望你亦是正理。雖無要事,然年紀一大,時常便想將往事與你相
訴,怎奈出門排場太盛太簡,都不好。故左右為難,以致關係疏遠起來。較我年輕之人,
有的先我而去,有的出家遁世。人世如此變幻無常,常令我心灰意冷,沮喪難安。故此
奔世出家之念也日益堅定。但求你多多看顧我之後人,免使他們孤苦伶什。此言昔日我
對你講過多次吧?望你切記,勿負我托。」秋好皇後答道:「退位以後,反比以前深居
宮廷時更難相見,確是意料不及之事,令人遺憾無限。眼見眾人均棄世出家,我亦覺人
世可惡。但此志還未向尊前稟告。此身萬事承蒙尊前照顧愛憐,未得其許可,心中亦是
茫然不知。」源氏道:「正是如此,昔日你深居宮闊之時,雖歸家時日有限,但時常得
見。如今辭歸之後,反失卻借口,不可隨意回家了。人世固然無常,然那些出家之人或
是因痛苦,或是不堪塵世牽累,你怎可模仿他們生出修道之心呢?你若出家,世人不解,
定會在背後胡亂言語。此事萬不可行廣秋好皇後甚覺源氏未明其心之要義,不免落寞不
堪。原來她十分掛念亡母六條妃子死後所遭苦難情狀。不知她墮入了何種殘酷的地獄刑
罰之中!其亡後仍要顯靈作怪,自報姓名,以至被人厭惡。源氏雖極力隱瞞此事,但自
有饒舌之人,將此話流傳於秋好皇後。她聞知後,痛苦難抑,更覺人世薄倖。她很想知
曉母親顯靈的詳情,又不便直問,乃委婉問道:「先前曾隱約聞知先母於陰司罪孽深重,
雖未得明證,然亦可推量。作女兒的,一味沉浸於死別悲痛之中,而荒於思慮來世之事。
實願精曉佛法之人,得以明示,以拯救亡母於地獄烈火之中。年事愈高,此願彌堅啊!」
源氏亦覺此話有理,深為同情,開言道:「陰司重刑,世人難免。然人生猶如浮萍朝露,
總難一下割捨塵俗,目連倒是一位能救出其母的聖僧,但無後繼之人。即便你解鐵卸環,
皈依佛門,可也遺恨難消。而你不出家,亦可堅定舉辦種種法事,減輕你母罪孽。我雖
有志出家,然人世紛壇,隱居修行也是徒勞,只是虛擲光陰而已。倘能遂就出家之願,
我願潛心祈求亡母冥福。可惜全是空想啊!」二人共歎世事萬般皆空,均可厭棄拋捨。
然終究是難下決心。
源氏昨夜悄然進宮,無人知曉。今日消息傳開,眾多公卿王侯均來拜見請安,隆重
護送這准太上皇駕返六條院。源氏想起自身子女:明石女御自幼對其疼愛呵護,如今高
居顯位;夕霧大將也身名倡揚,出類拔萃,均能安心樂業的自保其所。而對於冷泉院,
源氏感情則更為真摯淳厚,時時掛念。冷泉院也時刻惦念於他。在位時常恨難於相逢,
故此早年辭歸,以求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然秋好皇後反倒難於回家了。她同冷泉院同
居共樂,游玩聚宴、管弦之會反較在位時興味濃厚。秋好皇後感到萬事稱心決意,惟有
念及亡母在陰司受苦,棄家學道之志方愈加堅定起來。然源氏與冷泉院都不應允,她只
得多為母親舉辦種種法事,廣播功德以赦罪孽。秋好皇後雖未出家,然更覺人世無常,
時時悲傷不已。於是源氏同秋好皇後商議,即刻同心為六條妃子舉辦法華講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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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夕霧
敦厚誠實的夕霧大將,對一條院的落葉公主終於生了戀情,心中眷念不忘。他於人
前只作不忘故人之情,頻頻前往慰問。年長月久,戀慕之情愈深,便心有不甘。老夫人
甚是稱許夕霧之誠懇,感激不盡。夕霧當初亦並非心有所圖,其探訪給她清寂的生活諸
多安慰。一日,夕霧心想:「倘此刻一反常態,貿然求愛,未免唐突。而竭盡忠誠,公
主或能生些情分呢!」但自柏木逝後,公主未曾與夕霧相見。他便欲伺機表白,窺探公
主心意。忽逢老夫人生起病來,言為鬼魂作怪,舉家移居比睿山麓小野處的別墅。老夫
人早年皈依了一位善作祈告善驅鬼怪的法師。今此人閒閉山中,與世絕離。然小野靠近
山麓,可請其下山。夕霧籌辦移居所須車輛人夫。倒是柏木請親兄弟,皆因事務繁忙,
生活煩瑣,無暇顧及寡嫂家中之事。長弟左大並紅梅,曾愛戀於公主,一度倉促求愛。
遭公主言辭厲絕,之後便無顏再行探訪。惟夕霧賢明大度,仍常常親近公主。
老夫人請眾僧舉行祈禱儀式。夕霧聞知,遂籌辦了各種佈施物品及祈禱所用淨衣,
派人頻頻送去。老夫人甚為感激,但因病不能親自回信答謝。眾侍女便道:「若叫尋常
人代筆,答謝這高貴之人,未免有失禮節。」遂勸公主因書作答。夕霧見公主筆跡雋秀,
寥寥數語,誠摯親切之態畢現。便反覆觀味,愈發不能忘懷。之後,為常睹公主墨跡,
便常常與她通信。這般親近,令夫人雲居雁心中不快,料想將來必生事端,臉上亦時現
不悅之色。夕霧欲親赴小野探問,然心存忌憚,一時未得實行。
時至八月中旬,秋色濃艷。夕霧對公主山居情況甚為關切,渴求一見。於是裝作尋
常訪友之狀對雲居雁道:「老夫人病居山中,我想前去相慰,且難得某法師下山,我亦
有事相商。」遂帶親信五六人,皆著便服,奔赴小野。山道不甚偏險,亦無怪石磷峋,
惟松崎山色美好。然秋色卻嬌艷逼人,與京都富麗豪華之宮解相比,尤富清逸之趣,讓
人雅興大增。落葉公主的別墅雖為暫住之處,卻甚是高雅。四周環著低矮的柴垣,亦別
有選趣。正廳東面一凸出室內,築有一祈禱壇。北廂住著老夫人,落葉公主居於西廂。
起初老夫人道鬼怪多難,不讓公主同行。然公主難捨母親,定要隨其人山。老夫人又恐
鬼怪移身,便將居室稍加隔離,與公主房間相隔。因無招待客人之處,待女便將夕霧引
至公主簾前,請他稍作等候,隨即通報老夫人。老夫人傳話於侍女:「承蒙遠道駕臨,
心中不勝感激。倘老身就此死去,無法報公子大思,今僥倖苟延殘喘。」夕霧答道:
「尊駕移居時,小生未能親送,實因家父囑辦要事,故不能相送。又因事務繁多,一時
未能拜訪,心中懸掛甚緊。怠慢諸多,甚感愧歉。」
是時落葉公主躲於室中。其居所異常狹窄簡陋。公主坐處離帝不遠,簾外可聞知其
動靜。夕霧聽得衣衫寨奉聲,知公主在內,頓覺心施搖蕩。趁侍女傳言之機,與早已熟
識的侍女小少將君等人閒話。他道:「我竭誠探訪效勞已三年,你們仍如此冷待於我,
令人好不怨恨啊!叫我於簾前就坐,由人代傳話語,含糊其詞,這待遇,還前所未有呢!
外人笑我愚輩無比,我亦甚是尷尬。若我於年少爵低,毫無顧慮之時,略領風月之事,
倒不會遭此冷遇了。而似我這般忠誠敦厚,長年如斯之人,實為世所罕見。」那神態極
為認真。眾侍女已心領神會,私下推操議論道:「若由我們草率作答,實甚不妥!」遂
稟告公主:「已這般訴苦,公主再不相見,未免有失禮節。」公主答道:「母親患病不
能親自作答,本當我代為。然悉心看護已疲憊不堪,故有所怠慢了。」侍女傳言於夕霧。
夕霧道:「公主何出此言?」遂整衣冠,道:「我甚是擔憂老夫人之病,甘願代其受苦。
其中緣由,恕我放肆無禮。於老夫人神志清醒,貴體復康之前,公主亦須多加珍重,務
望安然無恙。公主只當我牽掛老夫人,卻不知多年來我對她的誠摯之心。好不叫人難過
啊!」眾侍女道:「的確如此。」
時值殘陽薄山,暮野蒼藹,山色清幽。迷冥之中,鋼鳴胎噪。牆腳撫子競芳,隨風
搖曳,亭亭多姿;庭前秋花繽紛,絢人眼目;水流偏偏,寒浸肌膚;山風呼嘯,淒厲驚
魂;松濤翻滾,騰挪迭宕。忽洪鐘貫空,山谷應鳴。此乃晝夜誦經之僧人交接班之時。
交接班僧人念湧聲渾然相融,愈發宏壯莊嚴,叩人心弦。夕霧身臨此境,惟覺無限淒涼,
感慨萬端。冥思沉沉,更為孤寂。其時法師祈禱誦經之聲甚是莊嚴。忽聞眾侍女相告:
老夫人病危。眾人皆聚於病房。原本暫居之所,侍女稀少,此刻公主更為孤寂,推了然
獨坐,耽入思緒。一時萬籟寂聲。忽四下夜霧驟起,彌飩窗戶。夕霧認為天賜良機,遂
故作驚慌道:「歸路已迷,這叫我怎生是好!」即吟一詩:
「夕霧漫天起,林野增幽致。欲別山家返,歸途已迷失。室內落葉公主答道:
「深山藏茅舍,煙霧含山居,狂客俗夫至,不能相留宿。吟聲甚是幽弱柔婉。夕霧
遺思其音貌,喜不自禁,倒真忘卻歸途了。他道:「歸路已斷,這屋內又不便留宿,勢
必受逐。我這不請風月之人遭此境況,倒真是進退不得了。」暗示自己不思歸,並含糊
其詞表露愛意。他這心思,公主早已知道,惟佯裝不知而已。此刻見他這般訴說,頓生
厭惡,愈加緘口不答。夕霧不免歎息,然又尋思這良機不可坐失。他想:『哦這愛戀之
人,終得讓她知曉吧。即便是她視我為好色之人,亦顧不得了。」遂召來親信,此人乃
右近衛府一將監,剛晉爵五位。夕霧囑咐道:「今夜我留宿於此,有要事與這律師晤談。
但此時正忙於祈禱,待初夜功德完畢再與之相見。不可留眾人在此,以免諠譁。令某某
人伺候於此,其余人等皆去附近栗棲野之莊院,取襪喂馬。於此夜宿,務必謹慎。外人
知曉,必非議我輕薄呢!」此話中之意,將監有所悟,便告退離去。於是,夕霧不露聲
色對諸侍女道:「如此大霧,甚是罕見,連歸途亦封斷了。我惟有借宿一夜,就讓我宿
於帝外吧!等阿閣梨歇息,我便去見他。」
夕霧今夜這番態度,與往日迥然不同,落葉公主甚是擔憂。昔日來訪,從未留宿,
亦極為誠懇,不似這般輕薄。若貿然逃往老夫人處,又木成體統。惟無可奈何默然而坐。
夕霧佯裝與待文說話,漸次移近簾前。待侍女入內傳言時,悄然尾隨而進。其時彌霧鎖
窗,室內甚是幽暗。侍女見夕霧亦入待室來,心下一驚。公主羞愧不堪,忙膝行離去,
撞過北面的紙隔扇,已入鄰室,然衣據仍留於外,被夕霧迅速拉住了。紙隔扇因無檢鉤,
只得半開半合,落葉公主冷汗如水,羞愧窘迫不已。眾侍女一時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紙隔扇這邊裝有鎖,然若強自拉開這貴人,實又有損禮遇,惟失色道:「哎呀!這成何
體統?大人怎會生此邪念?」夕霧答道:「不必如此驚慌,我只求接近公主而已。我雖
卑微,然數年的誠意,想必你們早有所知。」遂將其愛意娓娓道來。然公主惟覺遭此羞
辱,心中怨恨委屈,如何聽得此話?卻無言以對。夕霧道:「公主黨若小孩般木念情理!
我實甚悲痛難忍,故有此冒失,罪不可卸!但若公主執意已堅,我亦不敢再越半步。我
委實柔腸寸斷苦難言啊!公主即或不理此情,目也略知我心意。孰料你卻佯裝不知,這
般冷漠待我,我不堪忍耐,如此之舉,實乃無奈啊!即便你將我視作輕薄之人,我亦在
所不惜。務望公主明白我這郁積胸中的愁悶。公主如此薄情,自是令我傷心,然又怎敢
肆無忌憚……」他強作鎮靜,一副深情款款之狀。公主一直拉住紙隔扇,但這防御委實
無濟於事。夕霧亦不勉強,惟笑道:「憑此來防備,亦叫人於心不忍啊!」並不任情妄
性,足見其溫婉文雅。即便此時,亦與常人天淵有別。
落葉公主著一家常便服,甚是消瘦。由袖部顯見其手臂纖弱無比。或是歷年悲愁所
致。衣香醇郁,嬌體美妙可愛,綿綿柔情蘊蓄其中。其。時夜色深沉,秋風瑟瑟。那牆
根秋蟲吟唱之聲,山中鹿鳴之聲,瀑布之聲,交融合一,甚是淒清。由尚未關閉的格子
窗窺望,但見落日薄山。如此情景,令人觸情落淚。即便心若頑石之人,亦難以成眠。
夕霧又道:「似我這般執情如一,忠厚愚誠之人,實為罕見。若淺薄無知之人譏笑我為
癡子,便是冷酷無情了。你這聰慧之人,竟如此輕鄙於我,甚難理解。若依此刻仍佯裝
無知,亦與那淺薄之人無異。你並非不饒人事吧!」此番傾訴,落葉公主甚覺難堪,無
言以答,惟緘默沉思。她想:「他當我是下嫁之人,肆意調戲。叫人好不悲傷。我這苦
命之人真是世間少有啊!不如死了吧!」便噪泣道:「我自知罪孽深重。但你如此輕狂,
叫我怎生見人?」聲音甚為輕柔。她暗自吟道:
「長年憂患淚德袖,今宵更泣名節殘。」不經意中斷斷續續洩露出口。夕霧私下接
成詩篇,低聲吟誦。公主甚覺恥辱,痛悔不已。夕霧道:「適才言語輕薄,多有冒犯。」
遂微笑著答詩道:
「今宵輕我不添淚,昔日濕袖名早殘。按我的心意做吧I不必疑慮。」於是勸她一
同賞月。公主甚為惱怨,誓不願去,怎奈夕霧用力一拉,也由不得自己了。夕霧道:
「我深切愛戀你,務請體諒我心,不必猶豫。若未得你應允,我定不,定不……」語氣
甚是堅決誠懇。如此訴談,不覺天欲破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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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4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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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朗月照空,萬物被銀。瑩光映入室內,厚厚的曉霧亦無法遮蔽。山莊廂屋甚
矮,似覺與室外相通。公主極力迴避面對月亮,其嬌怯之態,嫵媚無比。夕霧不慌不忙
略述柏木生前之事,心中卻不免怨恨公主重視拍木勝於自己。公主思忖:「先充雖不及
此人官高顯赫,然婚事乃父母之命,名正言順,無可指責。即如此,亦受丈夫冷遇。更
況此人,怎可草率相隨?他又非外人,其岳丈便是家翁前太政大臣,若曉此事,不知如
何作想。世人譏評暫且罷了,倘父朱雀院聞此,定然傷心不已。念及這諸多親近之人,
更覺此事委實煩惱。即便自己堅貞不渝,嚴守操節,又怎奈何得了別人造謠非議?老夫
人尚未知曉,甚是愧疚。若聞知,必斥責我不明大義,將是何等痛苦啊廠遂催促夕霧道:
「請於天亮前歸去吧!」不再他言。夕霧答道:「公主好薄情!只叫我於無色未明之前
離去,就像定情之人踏露而歸,必被朝露取笑!你待我這般冷淡無情,怎知我此時心意?
誰知我及早歸去。若我心中烈火難禁,不經意做出種種荒唐事來,那又如何是好呢?」
甚是眷念依依,雖公主幾番催促,更不願回去了。但他確非輕怫之人,自覺若太過分,
又未免委屈公主。倘受人鄙棄,亦甚感恥辱。倒不如於天未明時,悄然迎霧而歸吧!但
此刻卻已是茫然無措了。遂吟詩道:
「夜露重獲原,濃霧濕雙袖。迷茫路途失,阻隔行人歸。我雖抱撼而歸,然你那淚
濕之衣袖亦仍不得干。恰是你冷淡我的報應。」公主心想:「照此看來,我定將遭人非
議了。但我心中坦然,問心無愧。」愈發疏遠夕霧。遂答詩道:
「君心托野獲,霜露重重多,更教人淚下,五點沾襟衣。此話從何而談!」嬌斥之
態嫵媚可愛。夕霧竭力效勞於公主,歷年如一,百般照顧,其忠誠遠非他人可比,而今
卻前功盡棄。今日之事,使其貪色之本性得以顯露,公主受驚不說,自己亦覺羞愧不堪。
然轉念一想,此番強求未遂,定會落下笑柄吧?於歸途中冥思亂想,心煩意亂。真是滿
懷希望而往,遍身朝露而歸。
夕霧從未破曉獨歸,雖覺辛勞,卻又興趣盎然。恐雲居雁驚詫譴責於他,便打算前
往六條院東殿花散裡夫人處,不回三條院本鄧。其時晚霧猶瀰漫空中,不知公主此時如
何,卻道夕霧進得六條院,眾侍女見,私下議論:「大將由何處拂曉歸家?前所未聞
呢!」夕霧稍作歇息,便更換服飾。花散裡夫人即刻由熏香的中國式衣櫃中取出為他准
備的新衣,早餐之後,他便去拜見父親。
落葉公主對昨夜那窘境仍驚惶不已,羞恥萬分,甚是惱恨。故對夕霧的來信,不願
拆閱。她想:「此種丑事,若讓母親知道了,我還有何顏面?她從未料到會如此。倘有
所察覺,或聞知傳言,必怪我久瞞於她,叫我如何是好?不著令侍女如實稟告。她聽了
雖然悲痛,但亦怨不得我了。」母女向來親睦和諧,無絲毫芥蒂,落葉公主不願隱瞞於
她,雖然以前小說中常有教人欺瞞父母之例。眾侍女議論紛紛:「即便老夫人知曉一二,
公主亦不必煞有其事股焦愁不已。如此擔心受累,實甚痛苦。」她們不知實情,頗想看
信中究竟何言。然公主仍不肯拆閱。眾傳文心中著急,遂對公主道:「默然棄之,真氣
煞人也!便與無知小兒無異,終不合情理。」於是,拆啟來信呈與公主。公主道:「真
正氣人!雖只面晤一次,然終為自己疏忽所致。委實不堪忍受他那胡作非為,自私狂妄
的行徑,只道我不願看信罷了。」說罷,甚是煩悶地躺下。夕霧之信並非輕薄無禮,推
情真意切地寫道:
「魂離神捨覺心空,墜入無情襟袖中。古人道:『世事不如意,根源在自心。』可
見我這事例並非前所未有,惟我的靈魂不知飛散何處罷了。」此信甚為冗長,不似尋常
定情後次日之慰問書。然究竟如何,話侍女又不便閱知。但見公主神色俱無,亦甚為擔
憂。她們想:「這究竟為何?夕霧大將數年來盡心效勞,事無鉅細地關懷公主,叫人不
勝感激。然若作為夫婿,反倒有些欠妥,如何是好呢?」公主的親近侍女,無不為她憂
慮。
凡遭鬼祟之人,即便病勢危篤,亦有輕緩之時,此間老夫人便有些清醒了。然對公
主之事,一無所知。一日,一阿閣梨行畢日中祈禱之後,仍在吟誦陀羅尼。見老夫人精
神轉好,甚是欣喜,道:「大日如來不愧為真言家之本尊,貧僧此番潛心祈禱,果真靈
驗呢!惡鬼固然厲害,然孽障纏身,豈有不畏之理?」說罷,便厲聲斥罵惡鬼,聲音嘶
啞。這律師道行精深,坦蕩豁達,他突地詢問:「那夕霧大將已和落葉公主締結姻緣了
嗎?」老夫人答道:「並無此事。他是已逝大納言的知交,多年來不忘大綱言遺囑,每
逢有事,便來竭力效勞,殷切照顧。聞知老身此次患疾,特地前來安慰,實是恩重情
深。」阿閣梨道:「老夫人此言差矣!諸事豈能瞞過貧僧。今晨貧增來此作後夜功課時,
曾見一俊逸男子從西面邊門出來,貧僧因朝霧濃重,未能辨析明白。同行幾位法師均說:
『夕霧大將回去了。昨夜他曾遣走車馬,而自身宿夜於此莊。』難怪有使人頭暈的濃重
衣香味,原來夕霧大將來此。大將身上常散發出緩郁之香呢!大將本是一位才學淵博之
人。自其童年時,貧僧便承奉已故太君囑托,替他舉行祈禱,持續至今。凡有法事,皆
由貧僧承辦,故知之甚詳。公主同他締結姻緣,委實不妥。他的正夫人雲居雁勢力強盛,
況娘家又是朝廷重臣,聲勢煌赫,她已生得七八個小公子,公主恐是壓她不過呢!再說
女人孽障纏身,死後墮入地獄烈火者,大抵是犯了此種情慾之罪,故遭此殘酷報應。倘
再遭人嫉恨,便會妨礙修行而成為超生成佛的羈絆,故貧增私下不贊同此事。」老夫人
回道:「此人向來並無輕薄好色之心。適逢老身病重,便命侍女叫他稍後片刻再行相晤。
恐是為此而值宿於此吧?他一向篤誠厚道呢。」她矢口否認了阿閣梨之話,然心中暗地
思忖:「或許真有此事,亦未可知。以前也確見他面露好色之相。但此人委實賢明,深
恐別人譏評於他,故態度總是嚴肅鄭重,端莊文雅。因此我們也常疏忽於戒備,昨夜他
或許見公主身邊人少而趁機鑽了進去吧?」
律師離去後,老夫人便召來小少將君,細問道:「我聽人說有此等事,可否是真?
為何不詳訴於我?」小少將君甚覺難堪,但終於將前因後果詳說與她。又告知了今晨大
將來信之意與公主內心隱衷。末了又道:「大將僅是將隱藏多年的情捷與公主訴說而已。
他自是謹小慎微,天剛破曉,便歸去了。不知世人作何說法。」她只當是某侍女秘告於
老夫人,並未料到是法師所說,老夫人聞此,不覺悲從心起,默默流淚不止。小少將君
睹此,很是難過。懊悔地想:「我不該實告於她!如此病重之人,真是雪上加霜啊!」
便安慰道:『她們是隔簾相晤的呢!」老夫人道:「無論如何,如此輕率冒失地與男人
會面,實是不該。即便是清清白白的,但那些法師,多嘴的童侍,背後不知又要怎樣加
減言語?她身側之人均不辨事之輕重……」話未說完,已是悲痛欲絕,哽咽難言。她原
來期望公主做個氣節高尚的皇女,如今卻結了塵緣,流傳浮薄之名。病中聞知,怎不令
她傷心落淚呢?
老夫人噙著淚對小少將君說道:「我時下精神稍好,然亦不想走動。許久未見公主,
去喚她過來吧!」小少將君忙回轉公主房中告道:「老夫人那邊有請呢!」公主也甚想
見母親,便梳理了一番被淚沾濕的額發,換掉掙破了的單衫。然又不肯即刻過去。她暗
想:「侍女們不知對昨夜之事作何想法。母親仍全然不知,日後倘隱約聞曉此事,定責
怪於我,叫我有何顏面於世?」於是便躺下對小少將君道:「我好生心傷啊!但求就此
而死,反落得一身乾淨。」說時,其腳氣病發作,便叫小少將君按摩了一回。此病每逢
她心惰煩亂,憂愁悲傷之時便發作。小少將君說道:「老夫人已約略聞知昨夜之事。今
日,她問我甚詳。無奈,只得據實相告,又說了些撫慰她的話。若問及公主,便照我這
般相答吧!」但她未曾將老夫人傷心情形告訴公主。公主聽後,覺得果如其所料,甚是
悲哀。她一語不發,對枕垂淚。自嫁與柏木以來,時常惹得母親憂慮。如今又添煩惱,
便覺此身實無意趣。她料想夕霧不會就此罷休,定會前來糾纏不止,而外間定也是排聞
流傳。她前思後慮,心緒更為煩亂,況又無法辨別自己清白,今後惡名傳下去,任人譏
議,又是何等羞愧!雖未曾失身於他,尚可聊以自慰,然自己千金之軀,怎可如此輕率
與他相晤?實是不該。公主自傷命運賽劣,心中更生無限辛酸。
待得傍晚,老夫人又遣人傳話,並令人打通了兩廂室之間儲藏室的門,以作通道。
老夫人雖身染重病,但作為更衣,她也只得依照宮禮恭迎身份高貴的皇女。老夫人言道:
「此屋內齷齪,邀你過來,實乃不便。但因幾口不見,如隔三秋,故特別想念於你。況
人世無常,今世為母女,下世卻未必能再相廝守。即或仍作母女,忘卻了前生之事,卻
也枉然。如此一想,我倆母女之緣實是短暫,過分親見相愛,思來反而令人難過啊!」
話畢長吁而泣。公主也百感交集,久久凝視母親,一語不發老夫人很是憐惜她,毫不詢
問昨夜之事。不覺天色微暗,侍女們點上燈,送上老夫人親手調製的晚餐,然公主並不
想吃。倒是她見老夫人病勢減輕,也略覺欣慰了些。
恰值此時夕霧又遣使送信來。侍女不知內情,送將進來,道:「大將有信,給小少
將君。」公主不由又揣惴不安起來。小少將君接了信。老夫人詢問道:「是什麼信呢片
原來老夫人確信女兒已失身於大將,正待他今夜重來。見有信到,便料想他不會來了,
心中頗為不悅。她說道:「理應答覆此信方好。否則,便不成體統了。世人是很難聽你
辯解的。你雖自信清白無事,然又有誰會相信你呢?倒不如似無前一般,若無其事與他
通信。置之不理,顯得高傲自大,也有傷情面。」說完,便要看信。小少將君甚感為難,
但只得呈與老夫人。只見信中寫道:「昨夜拜謁,公主雖待我冷酷平淡,反令我愈發誠
心,倍加眷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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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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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清清流山澗,溪流濁濁出山原。若欲保守清白名,縱成淺薄卻枉然。」其它種
種甚多,老夫人不能盡閱。此信態度甚是曖昧,語氣似頗多得意,今夜又淡然不再造訪。
老夫人看信後頗為不悅。她反覆尋思道:「昔日棺木對公主愛情淺淡,頗使人傷心。但
表面上仍十分尊重公主,也聊可慰心,尚令人不稱心呢,而大將態度如此輕浮,更如何
是好!若被太政大臣家人聞曉,不知又該作何想法。」又想道:「我權且試探其;心意,
看他會出何言!」便不顧心情悲抑,拭去眼淚,勉力振作,執筆代復大將。所書筆致婉
曲怪異,好似鳥跡。信中書道:「老身病情深重,公主親來安慰。此間,接閱來信,苦
勸公主復答,怎奈其心情抑鬱煩亂,不能提筆作復。老身只得代為回復。
野畔生長女蘿花,名州勝出佳秀人。何故匆匆探花者,一夜留宿野山郊?」僅僅寥
寥數語。將信兩端封好,擲於室外。立即側臥躺下,只覺心中痛苦難當。侍女們料想定
是鬼魂一時大意,暫未作祟,現下又行侵撓之故。於是驚慌失措,騷亂不安起來。幾位
正在祈禱的法師就又開始大聲誦唸經文。眾侍女奉請公主回房,但她自哀薄命多苦,寧
願隨母同去,仍一直在旁侍候。
再說夕霧那日晝間從六條院回到家邪,便想:倘今夜再訪小野山莊,恐外人疑信昨
夜之事,而實情並非如此。故他只有強忍思戀之情,苦痛勝過往日千倍。夫人雲居雁隱
隱聞曉夕霧的份情之舉,但她仍作作毫不知情,只是躺於臥室內,與孩子們爆玩打鬧。
入夜,小野山在回信至。夕霧一見,字如鳥跡,大異往日。便湊近燈前,捧卷細讀。隔
壁房中雲居雁,見有人送信來,便躡手躡腳走到夕霧身後,突然搶過信去。夕霧嚇了一
跳,道:「怎能如此呢?這是六條院東院那位繼母之信呀。她今早偶感風寒。我辭別父
親出門時,沒去看她,心裡有些牽掛。回家後致信問候,此其回信呀!且細看,有這等
情書麼?再則你也太無禮!相處愈久,越小瞧他人,真叫人好生氣憤!你如此橫蠻,縱
不為我著想,也不覺難堪?」他歎口氣,便作出毫不顧惜信紙的樣子,要去強搶。雲居
雁並不看信,只是握在手中,道:「你對我才是如此呢!」她見夕霧並不張惶失措,心
裡倒有些發怵,便放作嬌態如此說道。夕霧笑道:「世人本應彼此善待,此乃世間常理。
不過,像我這種丈夫,恐怕難尋第二個呢!凡身份高貴者,倘若以示忠於妻子而對別的
女子目不斜硯,必定惹人譏笑!將丈夫死守著,你也不甚體面吧?惟有在眾多婦人中,
倍受丈夫寵愛,地位退異常人,這才可叫人敬羨,自己也覺榮耀,諸美好之事才會接履
而至。如今叫我似某翁那般為一少女而窮盡一生,亦甚可憐,這於你有甚得意之處?」
他鼓舌如簧,總欲騙出那封信來。雲居雁完爾一笑,道:「你要混臉面,倒教導我這老
婆子苦撐!近來你變得何等輕薄可厭,真是前所未見,叫我心下好生難受!正所謂『從
來不使我心苦。……』啊廠亦怨亦噴,樣子可愛。夕霧道:「你是說『今日突然教我憂』
吧,這倒為何?你總未明言,顯得疏遠我之故,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乳母素嫌我穿綠袍,
至今仍不正眼看我,總是捕風捉影傳我閒言,欲離間你我。竟因一個全無干系之人,你
就醋意大發……」他話雖如此,但念落葉之事將來終需她玉成,便也不十分強求。大輔
乳母聞言,十分難堪,再無言語。二人又說東道西,雲居雁將信放好,夕霧也不便強索,
神情頹喪而睡。但他仍心神不安,總思尋機取回信來。推測此信系老夫人所書,不知信
中所言?他輾轉反思,難以入眠。雲居雁已經睡著,乃從容搜尋其茵褥底下,卻並未找
到。為此,心中頗為煩悶。
第二日天明,夕霧醒來,並不當即起床。雲居雁給孩子們吵醒,出至外室。夕霧佯
作曉夢初醒,起身滿室搜尋,然終是徒勞。雲居雁見他並木著急,度之並非情書,也就
不十分在意。諸男童歡蹦亂跳,女童們則玩偶,稍長者各自習字或讀書。尚有幼子,纏
住母親不放。雲居雁便完全忘了所得之信。夕霧則心牽掛著信,全無其它心思。他想早
點覆信,但昨夜未曾細讀,若碎然作答,老夫人定會怪其不敬,或疑其信失落。冥思苦
想,心緒煩亂。早餐後,夕霧又對夫人道:「昨夜之信,不知說些什麼,你總不給我看,
甚是奇怪!我本想前去探看,可是情緒不佳,無法前往,我待覆信。奈何不知其言!」
說時神情淡漠,頗不在乎。雲居雁也覺奪這封信甚是無聊,頗覺尷尬,便不再提及,答
道:『你只須說前夜於深山中微感風寒,身體不適,無法親往探問,微詞歉疚即可。」
夕霧戲道:「罷了,休說這無聊之詞!你視我為尋常風流之輩,自己反而秦慚。眾侍女
目睹你在我這不解風月之人面前亂髮醋勁,暗自發笑呢!」又道:「那信究竟藏在何
處?」雲居雁並不馬上拿出信來,只和人東拉西扯,躺下稍事休息,不覺夜幕漸垂。
夕霧於鳴鋼聲中醒來,想道:「此際山霧該有多濃厚,實在可憐!今日總該覆信吧
/他頗感對他們不起,便情木自禁,取硯研墨,並抬頭遠望,凝思如何回復。倒過頭,
忽見雲居雁常坐茵褥微微凸起,上前揭開一瞧,正是那信!閱罷,不覺心中發涼。原來
老夫人將他別洞觀景之事誤解。他暗裡叫苦,覺得真是愧對這老太太。昨夜通宵盼信,
到此刻仍不見回信!其痛苦之狀可想而知。他愈想愈懊惱。又想:「老夫人抱病在身,
仍提筆寫信,可見其內心傷痛之甚。倘今晚仍無音信,她將如何難受!」然現在為時已
晚,老夫人病情因此加重也未可知,心裡甚怨雲居雁。他想:「此人委實可惡,沒來由
亂藏信……也罷,全是我素日縱容之故。」想來想去,也恨起自己來,意欲一哭為快。
他想即刻趕赴小野山莊,又想:「公主恐不會見我。然老夫人又作此斷語,真不知如何
是好!事不湊巧,今日恰逢坎日,萬事不宜,即便她們應此好事,日後亦恐生惡果。還
得細加斟酌才好。」此人素來認真,故有此念。於是決定先寫回信。信中道:「辱賜翰
寶,感激涕零。拜讀之下,喜不自禁。惟『匆匆一夜』之責,不知所緣者何?
野游迷失深山郊,未結同枕共褥緣。雖作此申言,並無益處。但昨夜未訪,罪無可
恕!」於是又寫了一封長信給落葉公主。命人牽出一匹快馬,換.上隨從用的鞍子,遣
前晚那個將監送去,又低聲囑咐:「你告與他們:昨夜我在六條院住宿,剛才回來的。」
老夫人得知夕霧與公主私相往來,不勝怨憤。在小野山莊等候夕霧不來,怨憤愈熾,
便代公主擬了一封訴恨之書,誰知連回信也沒有了。眼見這一日又黑,不知那夕霧怎生
打算。老夫人對他失去信心,傷心已極,肝膽俱裂,已見好轉的病情,又驟然加重。落
葉公主並不在意這件事,她只對這男子的膽大妄為而痛恨不已。只是見母親憂急如此,
以致生命不測,覺得出乎意料,又覺深蒙恥辱,但苦於自家清白無從申訴,因而更加悶
悶不樂。老夫人看了十分傷心,覺得這公主的命運日見悲苦,悲痛滿膺。便對公主道:
「事已如此,再呼叨也無用了。雖說萬事皆有宿命,但也因自己的不慎,才致旁人譏評。
往事不可追也,今後當謹慎。我雖不足道,但對你的教養卻是悉心盡力的。現在你能通
曉百事,明辨是非,無須再勞我憂慮了。但你稚氣猶存,尚乏堅韌,是以我還是希望自
己能再活幾年。平常臣子之女,身份稍高者,總是一女不事二夫,否則受世人鄙薄。何
況以你金技玉葉之身,無緣無故怎可碎然接近男子?先前因了意外之緣,屈你下嫁,這
些年來我一直深負其疚。然而這也是你孽線前定之故。自你父皇以下,各皆推贊,而那
邊的父大臣亦甚誠懇。我勢單力薄,豈能違逆?惟有俯首聽命而已。不幸此人夭亡,競
害你我榮獨身。此皆非你之過,怪不得你。皇天不佑,誰有孤淒度日而已。豈料一波未
平,一波又起,於人於己皆蒙惡名。雖然,外間譏評,我盡可不理,但只要你們二人結
成婚姻,如常人般恩愛度日,我也稍有慰藉,豈料此人又如此寡情薄義呢!」言畢哽咽
不止。老夫人只管自己言語,公主有言難辯,只得抽抽咯咯地落淚,其狀甚可憐愛。老
夫人一直看著她,又道:「唉,看你生得並無稍遜他人之處,為何落得今日之悲慘命
運?」說罷,但覺身體普病難忍。病魔是最善欺凌弱小的。此時老夫人突地氣如游絲,
身體慢慢冷卻。律師也手忙腳亂,向佛大許宏願,銳聲誦經禱告。這位法師曾發願要終
身隱居山中。此次為老夫人破例下山,若佛法不驗,毀壇而去,則臉面盡失,且使怫亦
面上無光。於是一。已虔誠祈禱。無須說,公主哀哭不已。
正忙亂時,夕霧大將信使來到。其時老夫人神思恍館,依稀聽得有信送來,料想今
夜夕霧又不會來。她尋思道:「不曾想,我女兒竟成世人笑料,真真命苦!而我也因留
了一封信而一同被恥笑!」一時羞憤交加,心志全衰,竟含怨而逝。此情此景,怎是尋
常「悲」「恨」可比!老夫人昔日常被鬼怪侵擾,又幾番死而復生,僧眾以為此次也如
往常,遂依舊誦經祈禱,殊料竟不再醒轉。公主撲在遺骸邊痛哭不止,欲隨之間去。侍
女們以人情世事勸她:「人生大限,終極無返,誰也無法抗拒。公主雖眷戀至親,情動
天地,但終不可使老太太復生,倒是節哀自強,也可使老太太含笑九泉。」但公主已哭
得縮成一團,不醒人事。僧眾拆去祈壇,漸次散去,只留幾個僧人陪夜。人死如燈滅,
景象不堪淒涼!
各處不知何時聞知此訊,皆前來奔喪。夕霧大將聞知,心下驚急,立即遣使吊問。
源氏、前太政大臣,與其他親友都派有人來。山中朱雀院也送來一封言辭懇切之信。公
主接到信,方抬起頭。信中說:「聞知令堂病重已久,但她素來如此,本已見慣,以致
流失,未曾遣使相慰。如今君遭此憂,誠屬不幸。推念君苦,心有同悲。務望察人情,
省無常,自慰要緊。」公主悲傷過度,幾至目不視物,然而還是強自函復。殯葬事宜完
全遵照老夫人生前所囑。是日即行出殯,一切喪務皆由老夫人侄兒大和守負責料理。公
主好生難捨,乞請容她與母親再多呆一時,但此事無法應允。遂立即出殯。臨出發,夕
霧大將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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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4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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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霧動身之際曾謂家人:「若不去吊喪,此後事事不順,不利出行。」實則他心知
公主悲戚難禁,心下掛念,急欲前往。家人勸之不必著急,然他心意已定,且路途遙遠,
故立即動身。只見山莊裡愁雲纏繞,慘霧重重。遺骸陰森可怖,用屏風圍住,以免來客
看見。夕霧被請入老夫人起居室西進內室中,大和守含淚相迎。夕霧倚於邊門欄杆上,
召侍女前來。眾侍女連日陪淚悲泣,皆神思恍格,但既蒙夕霧親自惠臨,仍頗覺欣慰。
小少將君亦前來相陪。夕霧見之,一時只管凝噎。他素來堅強,非輕易彈淚之人,但此
情此景,又讓人念及老夫人生前,心下不免感慨萬端。且人生無常,亦非素日傳聞,而
是親睹親歷,更添幾許悲痛。好容易平靜下來,便叫少將君轉達公主:「昔聞老夫人有
些轉機,心情放鬆,竟致疏忽。大夢復甦也得要些時間,不想速然辭去,快於夢醒,實
令我驚駭莫名!」公主心想:「我母辭世,多因此人,雖屬前世命定,這牽線終究可
恨。」遂不予理睬。眾侍女同聲道:『加此叫我等如何回復呢?以大將之身份特來相吊,
究屬至誠。倘若不答,未免不敬。」公主道:「隨你們推我之心,代為答覆吧!我亦不
知如何對答。」言畢竟躺下身去。這倒無法怪她。小少將君便出去回夕霧:「大駕光臨,
恰逢公主昏厥,如今已稟過。侍女們已泣不成聲。」夕霧便道:「我也無從安撫她。待
我自己心情略定,公主哀思稍解,再來問候。只是老夫人此次碰然仙去,可有緣故?願
聞其詳。」小少將君乃將老夫人等夕霧而不到,憂悶而逝約略告知。然後道:「這話似
有怨怪大將之意。實因今已動亂神昏,未免言語不當。大將欲知其詳,則待公主悲愁稍
解,心情穩定時,再細細稟告。望諒。」夕霧見她神思恍。蹲,欲說之話也覺難以啟齒
了。稍後方道:「我也稍覺神志錯亂,只是願你再勸勸公主,即便只言片語也請她復我
一句罷/他不願就此回去。但終因此時人多眼繁,怕被視為輕率,只得恢快辭別。他未
曾料到今夜就要下葬,甚覺排場簡單,有失氣度。便召集附近莊園中人,吩咐備細,一
應照料,方才離去。葬儀原本簡單,今因夕霧此番協助,忽然隆重起來,送葬人數也增
多,所以大和守欣慰之至,對夕霧甚為感激。落葉公主每念及母親即將化作塵埃,心中
悲痛難抑,痛哭木止。旁人睹此,覺得雖系母女,卻也不宜過度悲傷。公主如此悲痛,
恐傷及身體。於是各人歎惋。大和守對公主道:「此間過於淒慘,非化悲解痛之所,不
宜久居。」但公主總望廝守於母親火葬之處,因此執意居留山莊。東面走廊及雜捨中,
稍作間隔,做七七功德之增人便宿其中,默誦佛經。西廂喪居裝飾,以供公主守孝。公
主便在其中漫度悲淒時光,晃眼便到深秋九月。
其時山風凜凜,樹葉紛落,四周景象蕭瑟,觸目生悲。久居於此,落葉公主的悲歎
與眼淚便永無止息。她痛感生死難隨心意,愈覺人世可悲可厭。眾侍女都深有同感而心
神錯亂。夕霧大將日日遣使探問,僧人們也常得其種種犒賞,不勝喜慰。夕霧又托信公
主,殷勤恤問,並向她訴恨,飽注柔情蜜意。但公主卻置之一隅,木屑一顧。她每想起
就是因夕霧那晚荒唐行徑,使病人膏盲的老夫人誤以為他們木已成舟,故含恨而去。此
實為老人家超生成佛之罪障,這使公主悲憤懣膺,難以自拔。凡有人提及夕霧,她就痛
恨而泣下。因此侍女們也木敢稟告,束手無策。夕霧未收到片言隻字,起初以為是公主
哀思纏綿難盡,木能靜心寫信之故,但後來時日甚久,仍舊片字元奇。他想:「縱然大
悲也有盡時,如今卻如此漠視我一片真心,豈非無情太盛?」心生幾許怨忿。又想:
「倘使我信上盡學孟浪子弟作風花雪月之態,自然令她嫌厭,但我所書卻是與她共哀愁
之慰問,她理當心存感激。想當年太君辭世,我心悲苦,前太政大臣卻不見哀意,謂生
離死別人世常情,只須在喪葬儀式上克盡孝道即可,何其冷酷無情!六條院父親身為半
子卻誠懇之至地辦理喪儀及諸種偉事,給我莫大欣慰。倒不是因他是我父親才如是說。
已故衛門督也竭盡哀思,使我自彼時便頗親近他。柏木為人沉穩,對世事思謀周詳,其
哀思較常人尤為哀切,實可敬愛。他在寂寞郁仰之時,常作此類回想,聊送日月。
雲居雁不甚清楚夕霧與落葉公主之關係。她從前只知夕霧與老夫人有鴻雁往來,內
容還頗詳盡,卻未曾見得落葉公主來信,甚感詫異。這日,夕霧躺著,遙望薄暮清空,
陷入沉思。雲居雁讓小兒子送去張小紙條,條上寫著:
「要欲慰君苦,不知君何思;莫是傷生離,亦或歎死別?君心難料,我心甚憂。」
夕霧看罷,臉上綻出微笑,想:「她胡亂猜度,以為我在懷念夫人,真覺可笑。」便揮
筆覆道:
「非為悲生離。亦不歎死刑。惟傷人生世,仿如朝露短。我不過傷感人生無常罷
了。」雲居雁看此,明知丈夫心存隱情,心下亦添愁悶。夕霧終究難忘落葉公主,心中
掛念,便又往小野山在探問。他本擬極力克制,待七七熱喪後再從容拜訪,但終熬煎不
過。他想:「事已至此,這浮名也無須顧忌。只要像常人般地求愛,並終能稱心便是最
好。」遂不顧夫人心情如何,亦不找借口。又想:「縱然公主本人依舊冷酷無情,不願
親近,但我有老夫人怨我『匆匆一夜留』之信為證,她總無法再自傲清白。」念及此,
不由膽粗氣壯。
九月中旬,秋野愈見蕭索,即使是不通情趣之人,亦多少有悲秋之感。山風瑟瑟,
枝梢樹葉與葛葉觸風即落,颯颯有聲。風聲落葉聲竟蓋過莊嚴的誦經聲,惟有朗朗佛聲
清晰可辨。室內人疏影單。群鹿為寒風所逐,或依籬垣訪惶,或躲入稻未5;頸長鳴,
已不懼驅鳥器的聲音。那嘶嘶長鳴,徒添行人悲緒。兼有瀑布轟鳴,更使愁人增怨。誰
有革中秋蟲卿卿聲稍較微弱;龍膽於枯草中挺立,似示「惟我獨尊」。眾多露野的花草,
本應顯秋季應有景緻,但於此時此地,卻觸目難禁淒涼。夕霧照例走至西面邊門,遙望
四周景象。他身著慣常禮服。外面露出深色研光襯衣。夕陽毫無遮掩,斜照過來。他甚
覺眩目,便不經意地舉了扇子遮光。那優美的姿勢,為眾侍女瞧見,皆道僅有女子才有,
恐有些女子尚不會做呢!他裝得和顏悅色,甚可撫慰愁人之狀,指名宣召小少將君。侍
女小少將君只得前來,立於距他極近的廊下。他深恐帝內尚有別的侍女,不敢多言,只
道:「再近些,別疏遠我呀!千里迢迢,特來此深山,全為了你呀!霧氣又這般濃。」
他故意不看她,而向山野方向眺望,又道:「再近些,再近些!」小少將君便將淡黑色
帷屏從簾端稍稍撩起,將衣袂拂於一側,坐了下來。她本是大和守之妹,老夫人侄女,
親緣甚近,且自小由老夫人撫養,故所穿服飾顏色尤深。她身著黑喪服,外罩一禮施。
夕霧又對她道:『老夫人仙去,我亦悲痛不已。公主一字不復,太過無情,我真有些失
魂落魄!我自溺苦痛,旁人無從理解,如今我亦木再隱忍了。」又訴了諸多怨言,且提
及老夫人臨終前給他的信,言畢哀哭連連。小少將君亦哭得厲害,後止淚答道:『那日
夜裡,老夫人盼見大將,可連信都沒回。遂神志昏亂,心生絕望。夜色漸深,她病勢愈
重,那鬼魂便收了她命。當年衛門督逝世時,老夫人也曾因極度傷心而屢次昏迷。可見
公主悲傷難抑,她便勉強振作,勸慰公主,逐漸得以康復。可如今老夫人去世,卻無人
撫慰公主,以致公主神思昏迷,人事不省了。」言時痛思前情,悲歎木絕。言語哽咽斷
續。夕霧道:「此言極是。公主確已悲痛欲絕,情緒萎靡。然事已至此,恕我直言:公
主日後將何所托靠呢?朱雀院已閉居深山,白鶴為伴。與世隔絕,通信亦甚艱難。尚需
你多加勸導,務使公主明白日下所處身境。萬般世事,皆由前生注定。公主雖不欲隨俗,
怎堪事與願違!人之一生,欲始終愉悅,須得無生離之恨,死別之悲才行呀!」他一氣
說了許多。但小少將君一言不答,只是歎息。」恰聞室外鹿聲又起,哀婉絕鳴。夕霧聽
得,便吟起「憐我獨夜眠,泣聲長似此」的古歌。繼而賦詩道:
「萬裡遙跋涉,探望野山莊。我如鹿苦嗎,泣淚沾衣裳。」小少將君和道:
「熱淚濕喪服,深秋人意冷。聞得鹿鳴苦,更添哀哭聲。」此詩雖不甚雅,但此情
此景,由女子低聲吟唱,夕霧頗覺美妙。他托小少將君向公主傳言。公主讓小少將君作
答道:「此際我處世間,恰似置身愁夢,且待此夢稍醒,定當酬謝屢番枉駕之恩。」僅
此數語,甚為冷淡。夕霧更是痛感公主無情,抑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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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发表于 9-1-2005 02:4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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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路上,夕霧悵望夜空。正值十三日,月色瑩潔淒艷,拂照大地。車騎從容駛過
小倉山,途經落葉公主一條院私邪。見此處異顯荒寂,西南方院牆已坍塌,院內殿宇歷
歷可見。門窗緊閉,寂然無人。惟有皎潔月光閒映池塘。夕霧憶起首年柏木大納言於此
舉行管弦樂會時情景,愴然吟道:
「昔日嬌郎今何往?俊身早隨泡影亡!
惜歎秋宵孤寒月,獨掛中空映池塘。」回至本邪,他仍眺望月色,神思逸蕩。眾侍
女見他呆傻凝望,皆私設道:「有多落魄啊!往常可木曾有此習氣的。」夫人雲居雁亦
發了愁,想:「他的心思竟全被勾到那邊了!不知為何?他常歎六條院中妻妾和睦,視
諸夫人為典範,而競觀我為不識風情之厭物,實乃可恨!倘我自昔便是眾多妻妾中的一
個,則外人早已習慣,我便可悠閒度日。然其父母兄弟諸人皆贊美其乃世間誠摯之男子,
皆謂我乃無憂無慮之夫人。殊料平安無事至今,竟忽地生出此等可羞之事!」如此一想,
更是郁塞於懷。是時天將破曉,兩人以背相向,木發一言,卻又各自歎氣不止,握到天
明。夕霧不待朝霧散盡,便又一如既往,忙寫信於落葉公主。雲居雁甚是怨恨,卻也不
似前日那般抓扯他的信。夕霧的信內容詳實,深情款款,偶爾還擱筆吟詩。吟聲雖微,
雲居雁仍是聽到:
「愁如夢深鎖,深秋幾時醒。幽夢纏繞時,方得見卿卿?頗似『瀑布落無聲』了!」
信中內容約略如此。封好信,忍不住又吟「如何可慰情」之句,然後召僕夫送信。雲居
雁頗想知道二人關係之親密程度,便思謀著窺視對方回信。
晌午時分,夕霧方才收到小野的回信。淡紫色信紙甚是大方樸素,乃是小少將君代
筆寫就。信中道:「公主仍是執拗不答,並於來信上胡亂塗抹,被我竊來奉上,恕請諒
解。」這覆信中果然塞有從去信上撕下的紙片。夕霧暗想公主畢竟看了去信,有此亦感
欣慰了。實乃可憐之極。他便將公主亂塗的文字拼湊起來,竟有一道詩:
「愁居深山野,朝夕苦泣悲。淚流知多少,瀑布落無盡。」此外尚東塗西抹些惹人
愁思的古歌,筆跡娟秀。夕霧反覆吟詠,悲愁頓起,想:「我平素見別人為風花月夜之
事傷心勞神,便覺荒唐庸俗,討人嫌厭。豈知一旦親歷,方知苦痛更甚於斯。怪哉,何
以如此?!」他雖竭力收心斂神,然終是徒勞。
六條院源氏對此事亦有所聞。他暗思:「夕霧為人向來沉穩練達,凡事能從容應付,
從未受人譏議,一味安閒度日。我為人父也甚覺光彩。想我年輕之時,因沉溺於風月,
以致流傳輕薄之名,原以他可補我之不足,殊料偏生此事,損名傷面。對方倘是陌生之
人,猶可說也,怎奈她偏是至親!前太政大臣對此如何看待,夕霧當不會不有所顧慮。
可見宿命前定,焉能抗避!唉,利弊與否,我皆不能涉足其間。」他甚覺此事有損兩方
面顏面,故哀歎不已。他追昔撫今,向紫夫人感歎示意:見落葉公主喪夫,不免憂心自
己百年後。紫夫人不由臉紅耳赤,心裡/是不快,心想:「丈夫仙去我還會久留人世麼?
婦人立身於世,苦患;1.;多,倘無視悲哀或歡娛情狀,而一味渾噩沉默,豈能享受
人世之無限樂趣?況女子全無見識,豈不形同癡傻而有負父母之恩情?倘萬事皆潛伏心
底,而似古寓言中的無言太子,豈不乏味之極?縱然可隨己意行事,可如何方能恰到好
處?」如此馳神費心一番,卻非為了自身,而只是為了大公主的前程。
夕霧大將前來六條院參謁,源氏知曉其心事。對他言道:「老夫人七七已過。想她
自更衣人傳,時光在莫,已三十年了。歲月無常,實甚悲傷。人生所戀歡樂,猶如朝露
易逝。我常想剃發,忘卻世間俗事。然又因故延喘至今,因循度日,實在苦悶啊/夕霧
道:「果如所言,即便表面看似無甚留戀之人,其內。心也尚有難言之苦呢!老夫人四
十九日中一切佛事皆由大和守一人操辦,甚為淒涼。沒有忠實的庇護者,生前尚可,死
後難免悲涼。」源氏道:「想必你已遣使吊慰過朱雀院。那二公主定是悲。勵欲絕吧?
據近年偶然見聞,那更衣不可與先前傳聞比擬,竟是位無可挑剔的淑女。眾人都在悼惜
她,道『如此之人實乃不該夭壽。』朱雀院也定然震驚,不勝悲傷吧?他對二公主的鐘
愛,僅遜於已出家的三公主。想來二公主的品貌也必是少有的。」夕霧道:「二公主品
貌如何,木得而知。老夫人的人品與性情實在毫無假疵。雖我與其相知甚少,然僅就些
許之事,亦足顯其性情之優越出眾。」關於二公主,他只是略略提及,並不詳敘。源氏
暗道:「他意向已定,倘再作勸誡,實乃啟討天趣。」便木再談起。
老夫人的法事,概由夕霧一手操辦,遂有種種言論飛傳。前太政大臣聞知,覺得夕
霧不致如此誠心,總是公主思慮有欠妥帖。法事舉行之日,棺木諸弟心念舊情,都來吊
唁。前太政大臣亦送來隆重禮儀,以誦經佈施之用。供養豐盛,實可與名門望族之家比
肩。
且說朱雀院聞知落葉公主欲削髮遁入空門,便勸道:「此事萬萬不可!身為女子,
固不宜一身事二夫。但無庇護之少婦出家,更會招致意外惡名,而蒙受罪想,於今生後
世不利。我已皈依三寶,三公主亦與青燈古佛為伴,世人皆譏笑我絕後,於我出家之人
本無煩憂,但眾人免盲目傚法,終究無甚意趣。本為避塵世瑣雜方入空門,木料仍是塵
緣未盡。必得心澄神一,靜思息慮,誠心修悟,方可任情去留。」此番話轉告公主已多
次。公主與夕霧之絆聞,他亦有所知,說公主是因此事不諧,才厭棄紅塵。朱雀院頗為
心憂,私以為公主公然與夕霧結緣,實乃草率。但又恐說教於她,令其羞愧,實屬可憐。
「唉,我何又徒耗心思呢/是以對此事閉口木提。
夕霧大將尋思:「我已唇焦舌爛,至今仍是徒勞。看來不可指望她為我誠心所動了。
只是騙說婚事為老夫人生前所許。事屬無奈,只得委屈死者了。如今倘要我一如青年涕
泣著糾纏女子,實乃木配了。」便思謀著迎公主回一條院,正式成親。於是擇定黃道吉
日,宣大和守前來,吩咐一應事宜。眾人便清理這一度雜草遍生的庭院,並厚施裝飾,
其富麗堂皇之狀更勝於往昔。夕霧更是細慮周全,忙得不可開交,凡事必才完美,慢帳、
屏風、茵褥等物,亦囑大和守迅速置備。
至吉日,夕霧親往一條宮礎派車遣人前去小野迎親。公主拒不返京。侍女們苦勸,
大和守亦道:「公主之意,叫人實難回命。鄙人深知公主之哀,是以事事竭盡綿薄以慰
公主。但今大和地方有事,須得歸任親理。然此間一應事宜,無人可繼,又不敢不顧而
去。正躊躇時,喜得大將惠顧,竭誠關懷。公主嫌怨此君存心不良,故而不肯屈就,自
有理論。然皇女被迫下嫁者,自古歷今,何止一二。世人不容你自行其意,一味執拗,
反見幼稚。身為女子而欲獨持己志,獨謀立身而生活安閒者,其例寥寥。終得仗男子之
助,其慧質穎材方可一展。左右人等,只管獨善其身,卻不知以此大義曉喻公主!」又
說了許多責備眾侍女及小少將君的話。
聽得大和守訓斥,眾侍女都聚攏來,齊勸公主移居。是時公主已身不由己。雖心猶
不甘,侍女們仍取來華麗的衣服與她穿戴。滿頭青絲,已長及六尺,髮梢雖因憂患而略
疏,然眾侍女仍認為豐采依舊。公主手撫青絲,甚覺如此衰減之容顏,何以以身事人?
默思有頃,又躺下身子。眾侍女催促道:「夜色已深,時辰過了!」眾人正喧噪,忽有
涼風送來一陣時雨,四周景色頓見悲涼。公主吟詩道:
「寧願乘民隨母去,誓不遂意癡狂人。」因她曾言出家,侍女們便將剪刀諸物藏匿,
又嚴加護守。公主心道:「我身何足珍貴,竟使眾人如此守護?我又怎能似孩子般削髮
遁走7如此,豈不被世人所笑?」遂斷了出家之念。
山莊上下,諸人忙於遷居。梳子、盒子、櫃子等一應物件都早已包裝,運抵京都。
落葉公主見此,哪能獨自留居於此?臨行時淚眼環顧四野,復想當初來時,老夫人病中
摩掌她的長髮,然後相扶下車。這景象墓然又入眼簾,不覺悲從中來,淚滿於眶。一向
不離左右的老夫人所遺佩刀及經盒,此時也隨同帶走。遂吟詩道:
「物是人卻非,悲情難籍慰。摩李玉梳盒,雙眼淚紛紛。」這經盒乃是老夫人平日
慣用的螺鋼盒,用以盛誦經佈施品。公主如今視它為遺物,倍加珍惜,挾盒返京,似傳
說之浦島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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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4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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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一條宮邪,但見一切堂皇無比,人進人出,一派喜氣。車在門前停下。公主揭
帝,恍館並非重返舊邪,倒似到了一個陌生之地,心下甚僅,一時不肯下車。眾侍女暗
怨公主太過稚氣,又不得不傳牙俐齒地多般勸請。夕霧大將嚴然常往之人,暫住東廳的
南廂之中。
三條院諸人聞此消息,驚得面面相覷:「怎麼做出這等事來!是何時發生關係的
呢?」原來一向沉靜穩重之人,反易突然做出有傷風雅的艷事。他們推測,夕霧與落葉
公主發生關係已非一朝一夕,只不過未露痕跡而已。並無一人推想到公主仍是如此堅貞
不移。是故他們的一切看法,都太委屈公主了。
鑒於公主尚在服喪,一條院的排場便自然不同於一般喜慶。這樣的開端未免不祥。
大家吃過素齋,人聲寂然時,夕霧過來了。他迫不及待地催促小少將君引他去會公主。
小少將君道:「大將倘有長遠之志,當不急在這一朝兩口。公主剛回舊邪,倍添新愁,
已僵臥榻上,形同死屍了。我們因勸慰過烈,反惹公主苦上添痛。俗話道:『凡事皆為
自己。』我們豈敢冒犯公主!請恕我萬難從命。還是待些時日再來吧/夕霧回道:「真
是奇怪啊!我竟未料到公主之;如同小孩般莫名難測。」便又極力分辨,說這是顧慮公
主與自己兩全其美的好辦法,量世人不致非難。小少將君答道:「萬萬使不得啊!我們
正擔心:這回可別再危及身家性命!大家心慌意亂,沒了主張。我懇求你了,千萬不可
強詞爭奪理,再做這種不近人情之事啊!」說罷,便合掌禮拜。夕霧道:「想我何曾受
過如此冷遇!公主以為我何等樣人,如此蔑視?真叫我好生傷心啊!不過,我何錯之有?
倒想叫人評評。」他已惱羞成怒,氣得說不出話來。小少將君想想也覺難堪,微微一笑
道:「此種冷遇,大將未受過,實乃你不深請於男女之情。究竟孰是孰非,卻也可讓人
評判。」小少將君雖然固執,但又怎能嚴阻夕霧呢?只得由他跟進去。夕霧估摸公主居
處,便踏入室內。公主愈發痛恨此人的蠻橫無禮,也不再顧及體面,忙攜一床茵褥,躲
入儲藏室,將門從內側鎖上,涼冰冰地躺下便睡。但在這裡能躲幾時呢?眼見侍女們皆
私。動側向合流導引自己,她愈想愈是憤恨。夕霧深怨公主冷酷無情,他暗道:「你要
抗拒,我偏不罷休。」竟勢在必得地獨臥戶外了。他左右尋思,覺得自己成了隔溪而宿
的山鳥。天終於亮了。夕霧自思一味僵持,勢必怨極生仇,倒不如暫忍一下,便在儲藏
室外懇求:「即便略露一條門縫也好!」但裡面並不理睬。夕霧吟詩道:
「悲怨填滿腔,殘冬夜苦寒,更逢深谷鎖,巖扉叩不開。如此冷面無情,我已無話
可說。」便掩泣而去。
繼母花散裡見夕霧垂頭喪氣轉回六條院,便漫不經心地問道:「據前太政大臣家的
人說,你將H公主迎回了一條院。可有此事?」夕霧從間隔的帷屏縫隙窺見其繼母神態,
便答道:「這些人總是少見多怪。老夫人初時態度強硬,拒不應允,但臨終之際,心念
公主無依無靠,難免生涯淒苦,終究托我一切照應。此意正合我心,我自然樂於從命。
世人總好說三道四。平常瑣事,竟傳得不堪入耳,真正可惱廣忽又笑道:「只是公主本
人厭棄紅塵,執意落發為尼。我正無可奈何呢!既然流言可畏,倒索性由她出家也好,
免得再生嫌隙。但既受老夫人臨終之托,自不忍懺逆,所以還是照應著她的生活。若父
親來此,務請轉告愚意。我深恐父親見責,怪我一向誠摯,忽又有此不良之念。再者,
男女相戀,並非別人的勸諫與各自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後幾句話聲音甚微。花散裡道:
「外間傳言,我本不信。然此種事情並非出奇,只可憐你那三條院的夫人,安然自到今
天,忽生意外,心裡定然不好受吧?」夕霧回道:「你以為她是溫順的大家閨秀麼?暗
地裡卻兇似鬼神。我並非有意疏闊她。恕我無禮。為女子者,終以平心順氣為佳。倘心
存嫉恨,出語傷人,則丈夫為平息事端,許會讓她三分,然終有反目之時,勢必永世結
冤。她們哪能像春殿那位紫夫人和你老人家這樣地厚道,溫和敦柔,可親可敬呢?」他
極力贊美這位繼母。花散裡笑道:「你如此贊我,反使我缺點顯露,有點自愧呢!不過,
我也甚感好笑。你父親自己一向好色,卻以為別人不知道。而風聞你一點風流言行,他
便大動肝火,又是訓誡,又是憂慮。倒應了『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之說了。」夕霧道:
「確實如此。父親常為此事訓誡於我。其實凡事我自會謹慎,也不敢太勞他心神。」說
畢,他也覺其父實在好笑。
夕霧前往參謁父親。源氏雖早已聞知他與落葉公主之事,但他想:「我還是佯裝不
知為好。」遂默然望著夕霧。見夕霧長得儀表堂堂,豐神秀頤,又正值盛年,精力充沛。
不由暗想:「如此標致人物,女人怎不傾心於他呢?添點風流韻事,鬼神也當緘默其口
的。看他渾身朝氣逼人,卻又成熟練達,絕無一絲不通人情世故的幼稚之氣,實在無可
挑剔。壯年眠花宿柳,實屬情理。」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只管神思縱橫。
晌午,夕霧回到三條院本郵。剛進門,一群活蹦亂跳的子女便擁上前來,糾纏著媒
戲。雲居雁躺臥在帳幕裡,見夕霧進去,也不理睬。夕霧理解她的惱恨,便放作大度地
拉開蓋在她身上的衣服。雲居雁恨恨道:「你不是曾說我像鬼麼?何苦又來糾纏我?」
夕霧嫁笑道:「你的心眼兒有鬼氣,但你的模樣兒卻可愛,我如何拋捨得下?」他衝口
說了這話。雲居雁生氣道:「妄身實不配侍候你這風流俊俏之人,尚望你忘掉我,我任
覓一處便可苟活了。多年與你共枕,實浪費你之青春,真是愧疚啊戶說著坐起身來,頰
飛紅暈,態極嬌媚。夕霧愈發情思萌動,逗她道:「你生氣倒像個孩子呢,可現在更可
愛了。也許還該再兇些才好呢!」雲居雁半嬌半嚷道:「休胡說!像你這種人,還是快
快死去吧!我也要死了。見你的面使我懊惱,聞你的聲音使我心煩。我先死了,獨留你
在世間,我倒不放心。」說時神態愈見溫馴。夕霧笑笑,道:「你怕我活著,卻與你天
各一方;你見不到我面,聽不到我聲,又得到處打聽我消息,是以要我死罷了。但你這
話,正顯出我倆情緣之深厚。生死與共,這可是我倆昔日的誓願呢!」他說得一本正經,
又嘴乖舌巧地細細撫慰了一回。雲居雁原來天真而溫厚,竟給他一陣甜言蜜語平靜了心
情。夕霧甚覺其可憐,然又想:「落葉公主並非天生高傲,執拗成性,但她拒不嫁我,
必欲出家,實使人尷尬失望啊廠如此一思量,便覺時下切不可松手,心中頓生焦躁。今
日天色已暗,恐又不會有回音了。他寂然枯坐,思前慮後。此時雲居雁因兩日未進得水
米,便略進了些菜飯。
夕霧對她道:「我對你的愛情始終情深意篤。可你父親對我卻冷酷無禮,使我被人
目為愚夫。但我強忍種種惱恨與痛苦,將各處說親的一概轟走。是故世人笑我任性執拗,
說即便是女子亦不致如此。真難以想象,那時是如何忍受的,我一向自信沉穩厚實。況
你我已有一大群孩子,即便你深惡我,可也不能任清胡來而拋棄我們啊!人世長久,生
命苦短。在世之時,我定不會負你的。尚望你通達。」言罷竟嗚咽起來。追昔撫今,雲
居雁也不勝感慨,覺得因緣畢竟命定,自己與他真是世間少有的夫婦。夕霧揩拭了眼淚,
脫下家常便服,換上一件熏足了香的華貴衣服,裡外調試了一番,便欲離去。雲居雁目
送他,面對孤燈,不禁淚如雨下,悲戚地沉吟道:
「宿緣已絕成棄婦,不若披剃遠塵俗!塵世裡真沒法呆了廣夕霧回轉身來答道:
「此等想法實乃無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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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9-1-2005 02: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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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剃離棄夫君去,癡心枉教世人譏。」其詩倉促而成,並無突出之處。
卻說那落葉公主,一直籠閉於儲藏室裡。眾侍女勸道:「還是出來吧!飲食起居照
舊,只須將公主意思向大將說明可也。況且也不能永遠寵居於內,世人知道,不知又要
怎樣調說公主呢!」又多方勸導。公主雖覺此話不無道理,但念及此後惡名流播,及內
心種種苦痛,皆因這可恨之人而生,因此還是不肯相見。夕霧發惱道:「怎能玩如此不
近人情的游戲。一時牢騷滿腹。眾侍女也替他抱屈,勸他道:「公主曾言:『在此服喪
期間,我當心志合一,超度亡母。如他真對我有情,何妨再呆些時日,待我身心恢復健
康,再作道理。』她心甚堅決。今大將來得頻繁了,公主深恐外人譏評,故不便及時相
見。」夕霧長歎道:「我心明月可鑒,又從無非禮之處,不知何以待我如斯?我只求能
與她傾心對訴一回。即便是在起居室接待,也無不可。只要她知我心,苦等永世又如何
卜』他再三懇請,叨叨不止。公主讓侍女回道:「外間謠言紛起,使我深陷困厄,不幸
之甚,你卻木加體諒,一味強逼!居』心如此險惡,實令人痛恨!」她愈發怨恨夕霧,
只想遠避之。夕霧暗忖:「如此操之過急;外人聞知確也不爽。眾侍女恐也臉面無光。」
便托小少將君傳言道:「公主之意,樂於遵奉。但夫婦之名尚須維繫。如此名實相修,
世所罕見。但倘聽從公主之命,不再相擾,則外人又謂我始亂終棄,越發有損芳名。唉!
執拗任性,不請世情,像個孩子,令人好生遺憾!」小少將君也甚覺夕霧言之有理。她
見夕霧那般痛苦,便將侍女進出的北門打開,放他進了儲藏室。
公主見夕霧忽地進來,驚得三魂出竅,更恨侍女所為,不免淒然地想:「人心如此
難測,日後苦患又將如何煎熬呢?」思前想後,悲痛難抑。而夕霧卻滔滔不絕講出諸多
藉口,極為辯解。話語雖意味雋永,情趣動人,但公主置若罔聞,惱恨不已。夕霧也恨
恨地道:「你如此小覷我,我實感羞愧。想我一時輕率,行此荒唐之事,今雖痛悔,卻
已無可挽回。只是事到如今,公主又如何能保持高節操守?事出無奈,還是屈等吧!人
之一生,恨事甚多,情勢所迫,不乏踴身投淵者。公主以我心為深淵,何不投身其中
呢?」公主緊裹一件單衣,心中無主,只管悲悲戚戚。其畏縮怯弱之狀,惹人生憐。夕
霧暗道:「無奈之極!怎麼這般厭我呢?情至於此,此女之心竟毫不松動,實乃鐵石心
腸啊!想來姻緣前世命定,有姻無緣強扭亦不甜,始終只有嫌隙罷了。」一念及此,也
深悔此事做得太過出格。想那雲居雁,此時必又如坐針氈了。復憶起當初兩情相悅,相
敬如賓之狀,情投意合,相互信賴之情,愈發深恨此次自尋煩惱。是以他也不再勉強撫
慰公主,只管一旁自怨自文,直至天明。他羞於每日徒勞地往來奔波,決定今日暫住一
日。公主見他如此磨纏不走,愈發厭惡疏遠他了。夕霧則一面笑她癡頑,一面又恨她無
情。
公主住的這儲藏室,除去藏香的櫃子和櫥子外,難尋它物,設備甚是簡陋。公主便
稍稍清理,權且住下。室內光線暗淡,但太陽初升時,幾縷陽光射入,映出公主無雙容
姿。公主偶然解下裹頭衣服,清理零亂髮絲時,便隱約窺得苦顏,夕霧不由暗歎果是個
人間尤物。而落葉公主見夕霧那放任不羈的們說風姿,甚覺優美,心道:「光夫貌不出
眾,卻極自負,有時還嫌我容顏欠美。如今芳顏衰減,這美男子看了,心裡恐是難堪不
過吧!」便覺得好生羞恥。她思前慮後,勉力自慰,但終有苦不堪言之感:世人聞知,
必然責我罪無可赦。況又身在喪服之中,傷痛之情,何以撫慰?
公主終於走出儲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淚洗,共進早餐。此時喪家裝飾,似
嫌不祥,便將做怫事的東室用屏風遮住。東室與正屋之間的帷屏為淡橙色,吉兇鹹宜,
並不惹眼。又設置了一個兩架的沉香木櫥於,隱含喜慶之意。此皆出於大和守的安排。
眾侍女都脫去青藍色喪服,換上不甚鮮艷的橡棠、暗紅或深紫色衣服。綠面枯葉色的圍
裙亦換成了淡紫色。宅哪裡待文眾多,諸事皆由大和守親自過問經辦,只略雇了幾人來
做些粗活。現在來了如此貴客,即便眾人盡力侍候,但也常是捉襟見肘。於是那些原已
辭退的家臣們聞訊,便又紛紛回轉,到事務所聽命。
夕霧無法可想,便佯裝住慣的樣子,當起這宮即的主人來。三條院的雲居雁聞訊,
尋思這回情緣終是斷了。但心猶不甘,仍寄一絲希望。轉念又想:「諺雲:『誠摯之人
一變心,完全判若兩人。』這話不錯。」頓時萬念俱灰,不肯再受丈夫折磨,便藉日趨
避兇神,回娘家省親去了時值弘徽殿女御歸省,姐妹相伴,煩憂稍解,便沒了往日的綿
綿歸思。
夕霧聽得消息,想道:「她的合性果然浮躁。她父親更是心胸狹窄,缺乏寬宏大量
的氣度,恐怕正罵我:『豈有此理!從此不要再見他,也不准再提起他!』而鬧得滿城
風雨。」他心下擔憂,便立刻回轉三條院。見女兒和嬰兒都隨母親走了,只留下幾個男
孩。他們見父親回來,滿。已高興,少不得親熱一番。有的戀念母親,不免哭著向父親
訴苦,要找母親去,使夕霧十分難受。他幾番去信給雲居雁,又派人專程迎接,然而始
終沒有回音。他心中氣惱不已,怨怪她怎會如此任性胡來,又深恐前太政大臣責怪,便
在薄暮時分親自去接。夕霧打聽得雲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內。便徑直走進一
向熟悉的房間裡,卻只有侍女同乳母領著嬰兒在內戲耍。夕霧叫侍女給雲居雁傳言道:
「怎可如此將孩子們東拋西捨,自己卻耽在別處閒要呢?年長之人怎能仍同年輕時一樣
任情好玩呢?你我雖素來性情不睦,然而姻緣所定,我一直愛戀著你。況尚有一群可愛
的孩子!豈能為了些許小事而棄他們不顧?真絕情啊!」措辭嚴厲,十分忿恨。雲居雁
叫侍女代答道:『精不必多言。我已容顏衰減,不能得你歡心,況性情亦難改變。尚望
你善待無辜孩子,則我。已足矣。」夕霧恨聲道:「答言倒巧妙啊!可究其因,是誰錯
呢?也不強逼她回去。便同孩子們滯留此地一夜。他自念此時莫名其妙,兩頭落空,更
覺懊惱悲傷。好在孩子們尚能依偎身邊,心裡略微寬慰。然又想起落葉公主恨他是如此
根深蒂固,心清又如萬箭穿心,疼痛不已。他想:「世人怎會將戀愛認作風流韻事呢?」
便覺此事深可警戒。天色微明,夕霧便又叫人傳話:「如此年長之人,尚如小孩任性,
豈不遭世人譏笑?我且依你情緣已絕之說,可幾個孩子卻思念著你,倘你不願帶走,我
也自會設法安置的。」如此恐嚇之話,雲居雁不由得擔憂起來:夕霧是個果斷之人,恐
真會將孩子們帶入陌生的一條院。夕霧又道:「我恐不便每每專程來探詢幾個女兒,尚
懇請你還與我,讓她們同那邊的孩子一道同住,以便看顧。」他甚覺女孩可憐,便告誡
她們道:「勿聽母親之言。如此執拗不通情理,實乃可惡!」前太政大臣聽得此事,心
念女兒成了世人的笑料,不免悲歎連連。對她言道:「恐他自有想法,何不靜觀其變呢?
行事太急,反見輕率。但今既已挑明,也就不可輕易變撤隨他回上。且看他如何行事
吧!」便派他的兒子藏人少將送一封信給落葉公主。信中道:
「宿緣憑天命,無日不關心。追昔不堪痛,思今更生憎。你尚不至於忘卻我們吧!」
藏人少將懷信徑直走人一條院。眾侍女忙設一蒲團請他就座,卻不知如何應對。落葉公
主尤顯難堪,藏人少將是柏木諸弟中相貌最漂亮,姿態最清酒的。他漫不經心地游目四
顧,似又回到了柏木在世時的光景。他便對侍女們道:「我昔日曾常來於此,並不覺疏
闊,只是你們早已疏離我了!」不滿之意溢於言表。公主閱畢來信,甚覺難於回復。眾
侍女便圍聚過來,力勸道:「公主倘不復,太政大臣還以為我等不明世故呢!況這信我
們是萬不可代復的。」眾說紛壇,公主卻早已啜泣不已,暗道:『躺母親在世,定會庇
護我疏漏之處的!」久久無法成書。後來好容易淚珠與筆墨齊下,寫道:
「微軀不足道,豈敢承關心。何須追昔痛,憎分亦不必。」僅此數語,隨想隨寫,
言猶未盡,便包好遞走。藏人少將與侍女們閒話道:「我乃常來之人,而讓我居於帝外
簷下,實覺孤苦無依。目後又結新緣,想來要常來騷擾了。尚望能看昔日微薄之勞,允
傳我自由出入,做個人幕之賓吧!」言畢辭謝麗去。
落葉公主自得了太政大臣的信後,對夕霧愈加冷淡。夕霧則日夜惶惑,無所適從。
而雲居雁的憂愁苦恨也與日俱增。夕霧的側室籐典傳聞此,想道:「夫人曾以我為不可
容赦的情教,孰料現在真來了個難以匹敵的角色。心下憐惜,常去信慰問她道:
「妾身無此緣,設想亦傷悲。時時惜君苦,雙淚透衣襟。」雲居雁雖疑此詩有譏嘲
之意,但因正當憂患,寂寞淒苦,展閱來信後想:「連她也抱不平了。」遂復詩雲:
「厄難臨他人,我心常悲歎。身遭不幸事,卻憐慰藉難。」籐典詩覺得情真意切,
更為同情。
這籐典詩昔年曾與夕霧私通。那時夕霧向雲居雁求愛不成,便移愛於她。後求婚成
功,也便將其漸漸遺忘了。即便如此,她們還是生育了十二個子女。籐典詩生育了二公
子、五公子和三女公子、六女公子;而雲居雁亦生有公子和女公子各四人,個個都活潑
聰穎,可愛宜人。尤其是籐典詩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閒雅,更是出眾。三女公子和
二公子由祖母花散裡撫育,源氏也常來看顧他們,倍加疼愛。至於夕霧、雲居雁、落葉
公主之間的種種糾葛如何了結,實非筆墨可以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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