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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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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8 01: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鬼妻 雷恩娜



鬼妻

       她是徘徊河岸的早逝红颜
  性子入世,七情难断六欲不绝
  百年来早已习惯无边无垠的寂寥
  某次因缘际会爱上一个无表情的男子
  硬想把自己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
  不惜说明身分执意成为他的鬼妻
  岂料她的主动换来的却是难堪的答案
  他是阴冥使者,掌管生死薄的文判官
  既是成[仙正果便不能涉及尘世男女之情
  唉!两人有如云泥之差注定有缘无分
  只要知道他并非无动于衷便已足够
  就让投胎转世终结这难了的情缘──

第一章 也有明心寄阿谁

寂寞,似乎是无所不在的。

  小河缓缓流动,月牙儿倒映在上头,摇曳着弯弯的曲线。

  彷若在笑。她想。

  斜倚着柏杨树的身躯微往前探,柔若无骨的手撩拨着流水,这渗凉的空气、渗凉的水,与自己的体温相同,怔怔望着河中水,以前,很久很久的从前,它们会穿透她的掌心五指,顺畅地向前流去,可如今,她竟有了形体,掌心能掬起一捧清澈的水。

  那对眼仍是瞧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河面,不知在端详什么,但绝对、绝对不是就着微弱月光打量着自个儿的脸蛋,因为,仅除了眉似的月娘,河面上没有人的倒影。

  她是不该存在的,没有温暖的躯体,她只是一缕幽魂,又为什么,她会有那么清晰而善感的心绪?不懂呵……

  莫非久在阳世徘徊,沾染了人气,多少,有点儿像世间人了?

  她恍惚思索、恍惚地笑,不远处几户人家临水而居,小院内传来狗吠声,还有女人高亢的叫骂,语调清亮精神,炒热冷淡的夜,打破原本的静寂。

  “小豆子!你这短命赖皮脱兔儿,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肠,这会儿就剩着九串,还一条呢?!藏去哪儿啦?!”忽听到杀猪似的哀叫,小豆子肯定又被扭耳朵了。“你给咱过来!你这不蒸不烂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给咱讲清楚啦!香肠呢?!”

  “哎哎哎……疼、疼啊娘、娘,香肠不是豆子拿的,太阳下山时,它们就变成九串了,我也不知道——”声音像在吸气,“哎咬哎……疼、疼,轻点儿轻点儿啦——再拧,豆子要假豆变真豆,没了耳朵,光溜溜一颗头。”

  “还有嘴撒赖?!难不成香肠自个儿会飞,噗噗噗就飞走了?还是山里来了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哼!他们有胆子来,还得瞧咱肯不肯放他们回去!”她愈说愈精神、愈骂愈活力。

  “娘、娘,对!被叼走的,肯定是,哎哎哎!这会儿你拧错人啦!痛啦!”

  “哟——你猴子啊?给个竿子就顺着往上爬?!”

  “不是我、不是我!你问黑头啦!”

  忽然一片安静,暴风雨前的宁静。

  果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院里爆发出更响亮的叫骂,夹杂狗儿的哀呜,好不凄惨。

  “臭黑头死黑头有嘴巴吃没屁眼拉屎!老娘哪儿对不起你?!要你看门,你倒好,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肠给吞啦!养着你做什么?!好吃懒做的家伙,干脆卖给老李做香肉,还能挣几个子儿!”没有虎精蛇怪,倒有只馋嘴的老狗,监守自盗,防不胜防。

  “啊呜……啊呜呜……汪汪,呜呜……”狗耳被拽着,听到“香肉”两字,它发出又凄凉又可怜的哀号,以博取同情。

  “娘,小声点啦!桂花和棒头他们两家又点灯了,肯定是教你吵了。”男孩说得莫可奈何。

  意识到吵了邻家,她稍作收敛,但天性使然,压低的音量仍让人听得一清二楚,气呼呼的。“咱大声嫂说话就是大声,天生嗓门大,方圆百里谁人不知?!”

  “是是。娘说话是响了点儿,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小豆子精灵性子,跟着卖乖陪小心,又说了好些安抚的话,一场香肠风波稍见平息。

  过了会儿,就听大声嫂骂着:“去!你这只癞痢黑心肝的,今晚不准睡在院子里,到外头吹夜风,好好想想。往后再贪嘴,咱真把你送给老李!去去!”

  “呜呜……啊呜呜……”

  “少装可怜,老娘不吃这套!”接着是关门落锁的声音,还听见她喊着:“豆子,脚洗干净再上床,弄脏咱新铺的被单,老娘打断你的狗腿。”

  豆子家的灯终于熄了,桂花和棒头两家的灯也跟着熄了,夜恢复平静,只有虫声蛙呜和小河的低吟。

  过没多久,一只动物垂头丧气、四脚缓绶地踱至小河边,喉中发出呼噜噜的呜呜,好似很不得志。蓦地,它彷佛察觉了什么,呜音一顿,四脚停住,一颗大黑头抬将起来,两颗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杨树这方。

  “黑头,又被赶出来啦?”她对它笑,微弯的唇角是温柔而亲切的。

  识得热面孔,因突生警戒而竖立的皮毛放松下来,它委屈地摇摇黑头颅,动了动耳朵,然后老牛拉车似地踱到她身旁,“咚”地一声趴了下来,黑狗头就搁在两只前脚上,对着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呜。

  “好了啦,谁教你贪吃。”

  冷冷的指尖顺着它的头毛,大声嫂骂它癞痢,其实狗儿颈部以下是奶白色的毛,虽非光华似锦,也差不到哪儿去,尤其一颗狗头,黑得乌亮乌亮的,名字取得刚刚好。

  “唉,大声嫂一家孤儿寡母,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就帮人家做些香肠腊肉贴补家用、供小豆子上学堂,你吃了一大条,她当然心疼。”

  “呜呜……”好像在自我反省,那黑滚滚的眼有了愧色。

  见状,她好笑地轻摇螓首。“好啦,别难过了,明儿个天一亮,大声嫂气早消了,可没空闲来同你计较。”大声嫂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雷声大、雨点小,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何况她在河流水岸已飘荡无数个年。

  身后有声响,她和黑头同时转首,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仅着中衣,裤子是随意套上的,前后还弄反了面。

  “黑头,你在这儿。”小豆子蹑手蹑脚走来,手中抱着一大团高过头顶的干稻草,那模样很滑稽。好不容易来到黑头身边,才要开口,却连打三个喷嚏,寒毛没来由竖了起来,“唔唔,今晚怎么这么冷?”他自言自语,东看看又西瞧瞧,昏暗中什么也没有,甩开莫名的感觉,他将稻草铺叠成窝。

  “你睡在干草堆里就不那么冷了,明儿个娘不气了,豆子再带你回家。听话,快睡,我也要去睡啦。”他压低音量,拍拍狗儿的黑头颅,才又偷偷摸摸地溜回去,一路上不住地搓揉两膂,无意识地打颤。“冷……好、好冷……”才初秋,没道理冻成这副德行,他加快步伐,只想躲进温暖的被窝。

  “呜呜——”黑头起身移动位置,趴在干草堆上,鼻子唤了嗅味道,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黑脸一顿又搁在脚上,摆好标准的入睡姿态。

  “唉……你真好。”有人关心着,真好。

  她也曾享受过那样的感情,体会过亲人给予的温暖关怀,该是好久好久的从前,久到已记不清亲人的容颜,久到一个朝代换过一个朝代,久到这河岸人家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尽在她的眼中。

  她不怕这样虚无的飘荡,只是有些倦了,有些寂寞了。

  “黑头,你知道吗?”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着,手抚着老狗,“秋娘的家人替她招了门亲,那男人拾走了写着她生辰八字的红纸和一块鸳鸯玉,她娘亲还掷茭问她心意,秋娘自个儿也答应了。”她学着黑头,将下颚搁在弓起的双膝上,缓缓道出今夜为何消沉又惆怅的原因。

  “黑头……往后,我又是单独一个了。”

  其实,她一直是单独一个,在偶然之下才与那个名唤秋娘的小姑娘相遇。

  秋娘是病死的,芳龄二八便香消玉殒,因生前未许人家,亲人将她安置在祖宗祠堂旁的小小庙坛,如今已过两年,等待轮迥仍是遥遥无期,又无法受宗族供奉,孤零零的无所依从,才会向亲人托梦,想寻一段冥婚。

  黑头静静睨着她,眼皮有些沉,欲振乏力,鼻头发出微微的呼噜声响。

  她静谧莞尔,为自己的感伤觉得好笑。

  “魂魄也能有自个儿的姻缘吗?”没谁能为她解答,这是一道好难好难的问题。“若有!我可不可能也求一个?”

  情爱,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她生前不懂,如今不懂,从来,就不曾懂。她咬唇想着,然后慢慢地解下腰带上的串铃儿,当她由黑暗的浑沌中走来,意识到自己是一抹幽魂时,这串铃儿就一音系在腰间,是她生前最爱的饰物。

  应该是最爱的,要不,她不会带着它穿过阴阳的界线,应该是吧……唉,她有些记不得了,有好多好多的事,她都记不得了。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记不得自己了,忘记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执地在这人世飘游,如无根浮萍、风中柳絮,没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没谁知道她,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会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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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机伶伶地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惊惧。

  “只求一个,我……只求一个……”她合手包住串铃儿,垂着眼眉低低喃着,对着夜空、对着月娘、对着满天星斗。音到风静了,草丛里的虫子睡了,岸边的蛙儿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将一串铃系在柏杨树枝上。

  串铃小巧精致,在她身上静无声响,就当她指尖放开它的刹那,那铃儿随着柏杨树枝颤颤动摇,竟流泄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伫立在寂夜中,下意识聆听着那可爱的声音,清灵灵的,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极爱这串铃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静。

  不为香肠也不为腊肉,不是大声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头。

  “臭黑头,癞痢短命的,你着了魔啦?!叫叫叫,还叫不累吗?”门咿呀地打开,大声嫂披着上衣,对住小院里那头朝黑暗处猛吠的狗骂着。“吵得人不安宁,咱拿根线把狗嘴给缝了,瞧你还叫不叫?!”

  “呜唬……唬……”黑头稍稍收敛,又似极不甘心,仍对着外头低咆,前脚僵直,两个铜铃眼宜勾勾瞪着。

  “啊呜——唬唬——啊呜——”这一声叫得像吹法螺,一呼百诺,邻近的狗皆有感应,登时吠声此起彼落!听得教人毛骨发寒。

  大声嫂猛地打个冷颤,寒毛皆竖、头皮一阵麻冷,她咽了咽唾沫,东张西望了一番。

  “好啦!别叫了,臭黑头,你给咱进屋子里来!走走!”她赶着它,黑头不肯走,她只得抱住它的狗肚,费力地将他拖进屋中,门栓一落,终于清静了。

  幽暗处、闯黑莫辨的夜,树影重重,风吹拂而过,枝丫乱颤,影子交错起伏,这夜怪得出奇,虫不叫蛙不呜,萤火虫不知飞去哪儿,就连流水也小心翼冀地滑动,渗冷的空气是诡谲、幽异又森严的。

  静谧之中,细碎的声音在虚无中响起。

  “文爷,您瞧见了,便是那个嗓门特大的泼妇,瞧瞧,连养出来的畜生吠声也特响亮。”那音调一转,又无奈又气愤,“生死簿上明写着今年五月得拘提她的魂魄,现下都过去三个多月啦,她还好生生活着,这事主子尚未知悉,若传开来,咱与底下小鬼都甭活了。”人“甭活”少条命,鬼“甭活”则魂飞魄散。

  “为何难以拘提?这差事你与马大哥当了许久,还不曾有过失误。”随着略微低沉的男性嗓音,两个身影由无转为具体,从黑暗处走来。说话的人一身朴素白衫,面容清俊,眉眼尔雅细长,另一位有人的躯体,顶着却是牛头。

  那牛头急急又说:“唉,提老马做啥儿?连无常兄弟也吃了亏。一开始,咱按着上头命令派小鬼来提她的魂魄,那泼妇可厉害了,扬言要油炸小鬼,还滚了一锅火烫的油恭候着,吓得小鬼们连爬带滚地逃回。”

  这事尽丢脸,简直颜面无光,他撇了撇硕大的唇,勉强道:“咱与老马听了,真真火冒三丈,两人亲自上阵要瞧对方是啥儿三头六臂。她合该要溺毙于河水中,那日,咱引着她到河边,老马拽着铁链候着,眼见就要大功告成,却无头无脑一阵犬吠,不只一只,而是成群结队,这方圆几里的狗全聚集了,那泼妇天不怕地不怕,回头又是霹雳连环骂,双脚原要往河走,却忙着赶狗,等狗散了,她也累了,回家倒头便睡。唉唉……”他皱眼,额头登时怖满纹路,其实内心挺庆幸她把狗群赶走,要不,头可真疼了。不过这丢脸事,他是抵死不会道出的。

  “无常兄弟听说更凄惨,老黑变成一根木头,想绊倒她,让她摔入水中淹死,却让她一脚踢飞出去,末了,她还将他拾了来,准备劈开当柴烧。而老白趁着那泼妇到河中拾螺时,化身为一粒特肥的螺,打算等她来拾,再教她脚步打滑上不了岸。可打算归打算,事前也想得周到,但每每到得紧要关头,那泼妇如有神助,总能化险为夷,结果老白真被她抬了去,差些入了油锅,炒成三杯螺肉。”

  白衫男子嘴角有一抹笑,事态虽说严重,听了过程,禁不住要笑。

  “这可……希罕了。”他斟酌字句,不想伤了牛头兄的尊严,毕竟,教一个拙妇整成如此,是件挺不光彩的事。他很难想象平时严肃的牛马两位以及无常兄弟惊慌失措的神情,暗暗思忖着,对这位大声嫂的兴味不由得浓了些。

  “文爷,您别尽是笑,可得为大局想想法子。主子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现下,她活跳跳的,不只活过五更天,还多活三个多月,唉唉……这事可难办了。”他哀声叹气的模样丑得“沉鱼落雁”、无谁能出其右。

  “牛兄别急。”他踏在岸边,幽明的目光由大声嫂家的院落扫向邻近人家,视线默默移动,然后默默地调向河面,安稳地扯唇,“这事先交由小弟琢磨,该如何,我会想个法子。”

  牛头闻言大喜,心中大石算是卸下一半。

  “文爷肯出面那是最好不过,兄弟们欠您一份恩情。”他对他抱了抱拳,精神一振,“咱等静候佳音。”道完,他转入方才来处,黑暗模糊了身影,融入夜色当中。

  天地中,唯留白影静静伫立,他鼻翼微动,轻嗅着周围空气,自然的花香草腥,树木与土壤的味道,有生人的气息,也少不了精怪的腥膻。

  他双目抬起,在黑幕中望向远处山林,知道有许多修行之体住隐其中,如此虔心修道,但求位列仙班,只要他们不扰生人、不坏天理轮迥,他是无权多管的。

  双手负于身后,风扬着他未扎束头、披散于肩的黑发,总觉得某处不对劲儿,却抓不出问题所在。

  以往,千年的时空,他不曾有过这样不确定的感受,内心暗暗低笑,想象自己若也教那妇人整垮,那状况肯定好笑至极。

  淡淡凝神,眉忽而一扬,半合的双眸陡睁,因耳际捕捉的一淙铃音,随风清脆谱曲,如团团的冰珠击地,相互撞击,荡在这幽幽然的夜。

  颀长身形翩然半旋,已移形换位,他来到临水生长的柏杨树下,头朝铃音乍现的地方望去,见一串铃儿挂在枝丫,颤颤地动、轻轻地摆着,像姑娘家的酒窝。

  不似人间有,更非天上来,音中有魂有魄,彷佛自有生命,正喃着什么。端详着、倾听着,终于,伸手解下那串引他兴趣的铃子。

  他能知天地、识破古今,却不知姻缘从此而生。

  入秋,夜总是冷清。

  她来到柏杨树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原系着串铃的树丫空荡荡的。原来并非错觉。

  昨夜她彷佛听到铃音,由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潜心感应时,却又静寂无波,以为是心头搁了这件事儿,便无时无刻不着想。

  可如今,她的串铃呢?到底在哪儿?又为何人取走?

  正自思索,一只老狗来到身边,张嘴扯着她的裙摆。

  “黑头,你这是做什么?”她笑问,弯身想救回自个儿的裙布。唉,连狗都咬得住她,瞧来,她身上的“人气”是愈来愈重了,变得人不人、鬼非鬼。

  “放嘴啦!我想事情,你别闹。”

  黑头还是固执地咬住,想将她往小院方向拖行。

  “你到底——”她话猛地截断,看见四个尖耳大肚的低层灵正跃过大声嫂家的院墙,“糟,是魑魅魍魉。”她一惊,身形飘然而去,移动时形体显得透明。

  “嘘……”她朝黑头比个噤声的手势,怕打草惊蛇,因小鬼中就属魑魅魍魉最难缠,他们是有名的各自肚肠,灵层甚低,向来听命他人,容易受驱使,害人的招数层出不穷,只问结果,不择手段;但若控制得宜,又能成为得力的帮手。

  她与黑头伏在窗下窥视,大声嫂和豆子睡得正香,屋内屋外均是漆黑一片。

  四小鬼不交一语,入了屋便分头行动,一只倒光厨房大水缸的水,一只倒光脸盆裹的水,一只放掉院外储水槽的水,一只则把屋中所有茶壶的茶水全倒了。

  忙碌了会儿,四只小鬼聚在一块儿,咕哈笑道——

  “明儿个,她非到河边提水不可。”

  “是啊,煮饭、洗衣、喝荼、洗澡,总得用水,她一定得去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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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一去提水,我两手就往她腰后这么一推。”边说着,边摆出推人的动作。

  “我再抓住她双手不教她爬起。”

  “我蒙住她的嘴,嗓门再大也没法儿呼救。”

  “那我就压住她背脊,让她想撑也撑不起来。”

  “嘿嘿嘿,文爷心思未动,还没下指示,咱们便替他办得受受贴贴,他老人家知道了肯定欢喜,说不定将咱儿推荐给天师。”

  四鬼又一阵怪笑,倏忽间已跳出窗门外,无声无息跃过院墙,不见影踪。她反应甚迅,在他们跳出时,身影缩向墙边转角,直到四周恢复平静,捣住自己嘴巴的小手才缓缓放了下来。

  “差些儿教他们发现呢。”她喘了口气,对着黑头微笑。

  “呜呜……”老狗摇着尾巴。

  “地府又派鬼差来提大声嫂的魂魄了。”听见魑魅魍魉的对谈,虽不知“文爷”是谁,但“天师”两字却如雷贯耳,如她这种飘渺的孤魂野鬼,没人供奉、无所依附,若是遇上天师,不知会被如何拾掇?!她随即又想,被收拾了也非坏事,省得一个影儿孤孤单单,唉……

  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她抚着黑头的顶毛,静静道:“我想,大声嫂的大限是到了,咱们要阻止也无能为力,唉……她若死,小豆子就孤零零一个,冷了由他、饿了也由他,没人煮饭给他吃,没人为他裁衣缝鞋,没爹没娘,没人疼爱关怀,从此,就只有自己一个,就像……就像我一般模样。”她说着别人,也说着是自己。

  这好久好久的时间,她或者模糊了亲人的面容,或者忘记一些关于自己的事儿,但心是不变的,同样的善感,持着一份柔软的明心。

  黑头似懂非懂,大眼眨了眨,喉间呼噜呼噜地低响。

  “唉……”她又叹气,咬着唇同老狗对看了会儿,心中委实难以决定。沉吟片刻,她忽地头一甩。“不管了,要帮就帮到底。”接着,她飘入屋中,到厨房取来一大一小的木桶,掉头往河边去。

  黑头知晓她的心意,兴奋地绕在她身畔,见她将小木桶装满水,它趋前自动地叼住,等她将大木桶也装满水,一鬼一狗才返回屋中,来来回回几趟,厨房的水缸溢满了,院里的水槽也满了,脸盆也有水了,天一亮,大声嫂可以煮饭烧茶水,不必再到河边去了。

  “这些水够用两、三天,届时,咱们再帮大声嫂提水。”她抿唇笑着,眼眸中有好多的愉悦。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救大声嫂了,刚开始是巧合,那小鬼首次来提大声嫂的魂魄,大声嫂正准备油炸豆腐当晚饭,还一边赶着小豆子洗澡,听见她骂得好大声响,“你这短命小鬼,要老娘喊几声才肯进来?!我把你这小鬼丢到油锅里炸,瞧你还躲不躲?!”她骂着不肯洗澡的小豆子,可那个正要跳进屋里的真小鬼听了,吓得惊慌失措,又听见大声嫂僻哩咱啦连环快骂,这么泼辣的魂魄是不敢要了,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她躲在一旁瞧着,也不肯出来同那小鬼提点,笑得险些岔了气儿。

  后来接二连三,她有意帮她,不愿大声嫂跟着鬼差去,便暗地里多加阻挠。

  “我走啦,你也该歇息。”她赶着黑头回狗窝,转身待要飘出院落,原趴下的黑头突地立起,喉闻发出戒备低咆。

  她亦有所感应,这一回身,正巧对住去而复返的四小鬼。

  “嘿嘿嘿,要不是我眼儿尖,瞥见墙边一团白影,咱们岂不是功亏一篑。”他们分四边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想干什么?!”她也非胆小鬼,横竖是被堵了,逃不了不如迎战。“羞羞羞!四个打一个,还要不要脸啊?!”

  “哟——嘴还挺利的,教你一个乖,咱什么都要,就是不要脸!”

  “别再过来啦!要不,我可、可不客气了。”

  “凭你这点儿道行,就别跟咱们客气啦!嘿嘿嘿——”

  此时尚自斗嘴,反倒是黑头先发制人,哦,不对,是先发制“鬼”。地猛扑上去,爪子划过鬼魅灵体,虽然抓空,那四小鬼倒教它的气势吓退一大步。

  “黑头,回来!”她轻呼,怕魑魅魍魉联手对付它。

  “教你有路来、没路回!”

  四鬼怒骂,相互使着眼色,下一刻,两只对黑头,两只则缠住她。黑头的耳让鬼扯住,尾巴也教鬼拽着,它拚命甩着、扭着,那两只鬼紧紧依附在它背脊,一边咭咭尖笑。

  “黑头!”她一惊,想冲去帮它,剩馀两鬼亦跳上她肩胛和头顶,扯她的长发,咬她的颈窝,她好痛,感觉尖锐的牙刺进肉里,头皮生疼。

  “走开!”她奋力甩掉,顾不得自己,身子飘向老狗,见他们将它咬得血淋淋,两只耳都扯出血来,心中又气又急,徒手掐住两只鬼的后颈,硬逼他们松口。

  “呜呜……啊呜……”黑头摇摇晃晃站不稳,“咚”地一声跌在地上。

  “黑头——啊!”地喊着,方才教地甩开的两只又摸上来,各咬一边的手臂,她手劲卸去,捏在手里的两只也逃了,反过来吃咬她。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住喊着,甩也甩脱不开。

  “认不认输?”

  “不认!”好痛。

  她像黑头一样跌倒于地,已顾不得反击,只能缩着身躯护住头,模糊瞧见自己鲜血,已有好久好久,她不曾流血了,原来,鬼魂也有血。

  “认不认输?”尖锐的语调阴恻恻的,“再不认输,咱们便将你分食,要你魂飞魄散。”

  她微微一笑,恍惚想着,魂飞魄散也好,连鬼都不用当了,人死变鬼,鬼死了,变成什么?没有三魂没有七魄,人世与冥幽再也不于己事。也好……也好……

  “老大,咱、咱好久没吃人啦!”涎箸口水,血味刺激味觉,肚中馋虫大动。

  “笨蛋,她是鬼不是人。”

  “唉唉唉,可瞧起好好吃,闻起来也挺香的。”

  “吃吃看,不好吃再吐出来不就得了。”

  “对、对!”

  四只鬼鬼性大发,各咬住一块肉,正欲大快朵颐,一阵阴风吹拂,扫得魑魅魍魉面顿生痛,尖牙不由得放开。

  “死性不改,劣根难除。”那语气矛盾的温和又矛盾的阴沉,白衫男子随阴风而至,无声无息。

  他静谧地负手而立,脸孔隐在黑暗当中,细长双目精光迸发,冷森森地瞧着紊乱的现场。

  待看清来者为谁,四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咚咚咚咚接连由昏迷的女子身上跃开,团团抱在一起,细脚发软,又不中用地跪成一团。

  这下可好啦。完了、死了,死了还得再死一次,无转弯馀地。

  四只鬼浑身打颤,异口同声,“文、文、文……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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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33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阴冥来客不畏寒

他观察着她。

  瓜子脸透白如莹玉,眉睫密而细长,唇瓣薄而可怜、血色极淡,微微启着,黑缎般的发丝贴在颊边胸前,烘托着一副楚楚神态。

  说是魂体灵魄,却不尽然,他抱她来此时,虽无重量,双臂碰触的是实质身躯,感觉得到女子特有的柔软;说她是人,更不可能,世间不否认有异能者存在,肉眼可见阴冥,但她不是;若说是精怪——

  他眼眉微沉,俯下身,鼻子几要抵上她的肤,轻轻嗅着。

  她身上并无腥膻骚气,漫进鼻腔的气味很是清淡,他道不出是何香气。鼻子往下移,在颈高处顿了顿,又沿路嗅了回去,然后鼻尖对鼻尖、他的瞳中有她,她的眸中也映着他,女子已醒。

  “啊啊——”顿了会儿,她终于回神,慢半拍地发出尖叫。

  “姑娘莫惊。”他缓缓撑起身躯,出言安抚。

  没有一个清白的大姑娘在这等状况下能不惊惧的。

  她眼睛睁得圆亮,抓着被子反射性地往床角缩,这一动,颈项一阵麻,她伸手去摸,发现那些教魑魅魍魉咬伤的口子复原得极快,而手臂亦是,仅留下隐约可见的尖牙痕迹。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她竟有足够的灵动力在短时间内自愈?!

  怔怔抚着颈子、瞧着手臂模糊的伤口,脑筋仍转不开来。

  人非人、鬼非鬼,更非神佛,她到底是什么?!难不成,她变成了精怪,只是自己毫无知觉?

  “我、我我……”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语不成句,不知该说些什么。

  “莫惊。”那声音虽低幽和缓,不含敌意,此刻之于她,却如细毛刺入耳膜,教她一颤,终于捉回神智。

  两眼抬起,她重新望向他。男子嘴噙着淡笑,五官十分柔和,尤其是一双细长的眼,配着斜飞入鬓的眉形,颇具雅气。

  瞧起来不像坏人。她心稍稍定下,正要开口,却意识到另一件事——

  “你、你瞧见我了?!”

  他微怔,立即猜出她为何有此一问,原来世间凡人瞧不见她,那么——她该是属于魂与魄,形体是生前的模样,是早逝红颜。

  眼眉更为舒缓,他淡然地道:“在下双目并未失明,姑娘就在眼前,我当然瞧得见你。”

  “哦……你、你见到我,我、我……”她尚在消化目前状况。

  “昨夜,因读书烦闷至河岸漫步,惊见姑娘倒在岸边,在下才将姑娘带回。”他平顺解释,身躯离开床沿,脸上的神情优雅无害。“你别怕,在下并无恶意。姑娘可是陶家村人土?家任何处?一夜未回,家里人肯定心急如焚,若不介意,在下可为你前去知会。”河岸一带的人家,十户有九户姓陶,自成村落。

  果然是读书人。见他退开,双手负于身后,着白衫的颀长身躯自有一股俊逸。

  她心稍宁,在那温和的语气和注视之下,脸竟觉得燥热起来,抬手去摸,仍是冷冰冰的触觉,没有丝毫温度,但那把火着实在烧,闷在体内无形地燃烧,只有自己的感觉最清楚。

  她亦知某些世间人天赋异禀,双目能见幽魂鬼神,能与冥界沟通,可在人间与鬼界自由来去。他见着了她,还将她带回,无法解释其中奥秘之处,只得将一切的不可解归于巧合与缘分。

  迟疑地放下棉被,她怯怯地对他笑,双脚刚伸下床,一瞧,羞得不知所措,她的鞋袜已教人脱去,裸露出两只雪白无比的莲足。

  “啊!”轻呼一声,赶忙又伸回被中。咬着唇垂着头,她真不敢瞧他了!姑娘家的双足让男子摸过、瞧过,她虽是魂魄,也觉万般羞涩。

  “姑娘?”他唤了声,不扬不躁,彷佛卸下她的鞋袜、瞧了她的裸足,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毕竟是在阴冥之中太久太久了,来来去去都是幽幽魂魄,记生前功过、论生死时辰,对他而言,这空间无悲无喜、无男无女,无世间一切的道德规范。

  “你别急着下床!多歇息一会儿,我替你请家人过来?”她外伤经他施法已愈合大半,魂魄却还过于虚弱。

  “不用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他的话让她感伤,不知是在试探。

  “是吗?”他微微颌首,温和又道:“既是如此,姑娘就安心在这里歇息,待精神恢复再走不迟。”

  “可是……”她菱唇轻咬,匆匆瞧了他一眼,复又垂首,“孤男寡女的,总是不好。”她不似他,而是身属阴冥,心如人间。

  “这卧房留给姑娘使用,我在外边睡下即可,先凑合着一夜,等天明,我再送姑娘回家。”道完,他举步要走。

  房子才丁点儿大,一眼便瞧遍了,她占了唯一的床,秋水天冷的,却教他睡在何处?她心一急,顾不得裸足,脚踩在冰冷的地上,“这位相公——”追出几步,头突地犯晕,她双眼一花,身子竟又倒了下来。

  他回身瞧着,内在漠然,走至她身旁将她横抱,重新安置在床上。

  “觉得如何?”

  她眉微蹙,昏得难受。“眉心好疼……”

  这是必然。是他下的手。

  抱她来此,为定她的属界,她的眉心让他以五指按捺,欲取出内丹,才发现空荡虚无,她并非修炼中的精怪。

  她这等模样、属身不名,是他千年来唯一所遇。

  “睡会儿吧,醒了就不疼了。”

  “是吗?”她眨着迷蒙的眼眸,有些凄楚、有些眷恋,感觉他的声音好温柔,在她耳际跳动,唇间不由得逸出叹息。

  这一刻,可不可能长久?有人对她关怀呵……一个看得见她、摸得到她、瞧过她秀足、甚至是抱过她身躯的男子……

  “睡吧。”他道,将被子覆至她颚下。

  起身要走,一只白透的小手握住他衣袖,他不动,淡然瞧入那雾似的眸。

  “你叫什么?”眉心痛,她拧眉,方寸却漫着甜。

  薄唇掀动,一边悄然而技巧地摆脱她的掌心,“在下姓文。”

  “能……说出全名吗?”羞呵!

  他微怔。名字?!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他名唤什么?

  瞥见插在腰间的绿竹笛,他不改温和语气,“我姓文,文章的文,名唤竹青。”

  她幽幽勾勒唇角,柔声道:“原来是文相公……文……竹青……”细细念着名,想将他只个分明,可眉间空空虚虚,脑中困乏,真的是累了。

  乏力地合上眼睑,她微乎其微地吐出字句,“……小女子……陶家村人士,小名……瑶光……”然后,遁入了梦处。

  男子细长的眼凝聚片刻,见她眉心仍蹙着,猜想这昏沉现象还会持续好些个时辰,使她睡睡醒醒,一直到本身的灵力会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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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好好睡吧,姑娘。”他淡淡道。

  步出屋外,小河在门前流过,他望向对岸不远处的人家,隐约听闻那名逾期、魂魄仍未归地府裁决的妇人响亮的骂声。

  真精神,丹田中气十足,是个极健壮的躯体。他微微笑。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而提拘这样的魂魄,正巧验证了此话。

  他由袖中取出四颗琉璃珠,往草地上抛去,一阵轻烟,魑魅魍魉活跳跳地跑了出来,忙着伸腰拉筋、扭脖子活络活络。

  见文竹青神态冷然地睨箸他们,四小鬼怕又被封进琉璃珠内,赶忙跪成一排,求爷爷告奶奶地大呼:“文爷,咱不敢啦!您大人大量,饶恕咱们吧!”

  “咱们没吃她、没吃她,虽然很想吃,到得最后关头,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文爷庄严神圣的面容,这一口怎度也咬不下去啊。”

  “文爷,别再把咱们因进珠子啦!在里头可痛苦了,连翻身也难,不小心放个屁,还差些毒死自己!咱不进去,抵死也不去。”他忘了他早死过了。

  “都是魑仔,是他说要把那丫头分食,不干咱的事啊!”

  “对、对!都是魑仔先提的,他自己想吃,把咱们都拖下水。文爷,您要罚他,重重的罚他。”他们最拿手的把戏,找个替死的,把错过往他身上堆,再怂恿主子将他严惩,助自己逃过劫难。

  “你们三只臭鬼,这等亏心事也做得出来?!咱咬了那丫头,你们就没咬吗?好啊!大家把嘴张开,按着她身上的牙痕合对合对!”

  “什么亏心事?!咱还亏胃、亏肠、亏肝又亏肾!好啊!对就对,谁怕谁啊?!”三只对一只,就算是黑也要拗给他白。

  他冷冷看着一出戏,等他们闹够了、相互陷害够了,他沉默不语,反掌托住四珠琉璃,法力在指尖流转,形成细微光圈。

  魑魅魍魉见着了,意识到形势严重,吓得抱成团,牙齿打颤、尖耳打颤,四肢也在打颤,声音抖到不行,“文、文、文爷……饶命啊……”

  烧不得。

  他眉眼转炽,如地狱火,一掌托珠,一手捏出剑指,接连三昼,仅留下魑鬼,其馀三小鬼皆中剑指射出的火光,登时琉璃珠碎,三鬼灵魄俱灭。

  “你答应过什么?可还记得?”火光消退,他依然冷眉冷眼。

  魑鬼吐出一大口气,两腿软在地上。方才那幕太过惊异!他咽了咽口水,勉强回答:“记、记得……当然记得。为阴冥鬼差,不、不食生肉……不饮鲜血,不取无辜性命,不、不救将死之人。”

  “若违者……”

  魑鬼吞着分泌过多的口水。“违者,魂飞魄散,永、永世不得超、超生。”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小鬼,看到对方寒毛竖立,静谧颌首,“很好,你都记得。”转过身面对小河,淙淙水声有着浑然天成的节奏。

  “回地府告诉武爷,请他再递补上来三名鬼差。然后,去查一个名字。”

  “文爷要查谁?交给咱准没错。”意识到安全无虞,说话不由得稳了些。

  “一个姑娘。姓陶!陶瑶光。”

  原是在梦中迷途,她彷佛在黑暗里走了很远,没有一盏指引的明灯,四边无止境,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直到那清清脆脆的铃音,她听见了,是由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她追寻而去,去看谁持着她的串铃儿。

  瑶光睁开眼睫,从迷雾中走出。

  屋里昏暗,有片刻,她以为尚在梦中,然后透过窗子,她瞧见那白衫男子立在灰谲的天地中,那串铃子勾在他指上,风一过,铃声起舞,一首好歌。

  那火烧的感觉又来了,体内一股莫名骚动,她按捺住,下床寻着自己的鞋袜,飘到门口才陡地惊觉,赶紧慢下两脚,安分地缓步踱至他身后。

  他转身,见她目光尽胶着在他手上的串铃,微微扯唇,“见一个大男人持着这女儿家的玩意儿,觉得奇怪?”

  瑶光抬眼看他,急急回话,“不!不是的。”

  方寸跳得好促,天啊!她是幽魂呵,怎还有心跳?!怎还感觉得到气息紊乱?!她已死,皮囊早已腐烂为泥,人世间再无陶瑶光一人,这副躯壳,仅仅是个假象,可怀有的心意,却又万般的真。

  抚暖意念,她晶莹的眸流光闪烁,朝他步得近些。

  “瑶光还没谢过文相公。”身子微微一福。

  “我仅是将你带回,举手之劳!何须言谢。”他说,双目仍看着摇荡的串铃。

  两人沉默了会儿,再见串钤儿,她心中激动,悄悄按捺着。

  “这铃音真好听……我、我很喜欢,不知文相公从何得之?”

  摆了摆手,串铃儿击出更清亮的音韵,他转回身再度面向小河,中低的嗓音淡然传来,“在对岸人家院子外的柏杨树,我瞧它系在枝丫上,可能是某个孩子结上的,唔……其实不该将它取走,说不定那孩子还会来寻。我想……还是还了回去好。”这串铃子颇为怪异,绝非孩子们玩闹系上,他心知肚明。

  “其实——那是、那是我、我——”瑶光欲言又止,踌躇着,不知如何表达,她真怕这一说,会着实吓坏了他,真是如此,便再也难见他眼瞳中的温和。

  神无恶、鬼无好。世间人都是如此认定。她能说吗?能吗?

  “想说什么?慢慢来。你毋需怕我。”他侧颜淡笑。

  今晚的月圆润丰满,在河面上映成白玉盘。

  美吗?应该是吧。他模糊想着,记起不久前那个为了捞月而溺毙的李姓先生,鬼差费力将醉成烂泥的魂魄架回,事后,确定他得回天庭复命,不属阴府,自己曾玩笑地问过他,如此死法值是不值。

  心动,一切值得。

  对这样的答复,他笑,觉得荒谬。

  天庭那些人讲的是修道炼丹,谈仙班列位,而司阴冥者赏善罚恶、掌生死、论功过、按轮迥,自然是实际了些。

  他心思飘忽之际,瑶光悄悄移到他身恻,内心则暗暗苦笑。毋需怕他?!当然不怕他,只怕吓坏了他啊。

  随他视线望去,河面圆月,天际月圆,她才恍然顿悟,该是到了中秋佳节。对岸临水而居的人家灯火未熄,耳闻传出的笑语,对照下,更显清寂。

  “中秋月圆人团圆,这好时节,文相公不与家人聚首?”她试探一问,感谢四周的昏暗掩去羞赧神情,那串铃儿声声敲得方寸发颤。

  他好脾气地笑。“这世间孤单的人,又岂止姑娘一个。这个家,就剩我一人,还谈什么月圆人团圆?”

  瑶光一震,心中升起怜悯之情,原来他与自己相同,一个沦落在尘世,一个飘游在阴冥。抿了抿唇,她轻声放口,“难道……文相公没想过要讨一房媳妇儿?”

  他仍是笑。“娶媳妇儿有什么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了媳妇儿,她会替你烧饭洗衣、打理家务,把你照顾得妥帖周到。”她顿了顿,不知是否自个儿错觉,夜风下的他,面容透逸,白衫轻扬,月脂镶在他身上,镀着一层微乎其微的青萤光芒,竟似要御风而去。

  “你冷吗?”无预警地,她问。

  他略微怔然,掉头瞅着她,温和地摇了摇头。“不冷。”

  教那俊逸尔雅的笑吸引了,好半晌,她才意会到他说了什么。

  不冷!他不冷。

  瑶光想笑,眸光柔和得要摘出水来,他说,他不冷呵。

  




[ 本帖最后由 贱猪 于 28-5-2008 01:46 PM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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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是阴魂,没有人的气息温度,风有多寒,她便多寒;水有多冻,她便多冻,总是随着万物自然,飘荡在此间,就得学会如何融入。她徘徊在这水岸,孤独时,远远瞧着岸边人家的灯火炊烟,听着人语狗吠,聊以慰藉,却无法太过靠近,怕身上的幽冥阴气冻伤了生人,也怕世间阳气伤了自己。

  如今,这个解下串铃的男子,他看见了孤独缥缈的她,触摸到空虚无形的身躯,她离他好近好近,不见他冻得打颤、冷得发抖,彼此都觉无比适意,好似属于同个时空的两个命体。

  而他那副怡然宁静的神态,让瑶光以为,她亦是个寻常的世间女子。

  “你冷?”他眉微扬,收起串铃儿,手又负于身后。“进屋吧,我不会去扰你的,待天明,我送你回去。”他也该处理那妇人,尽速回交阴府,至于她——微微沉吟,思及魑鬼回地府后提来的消息,解开了旧的疑虑,却延生新的怀疑。她不是无主孤魂,偏要做无主孤魂,任无数的因缘由指间溜走,莫怪这水岸,百年来不曾溺毙过一条性命。

  到底,她所求为何?这正是他亟欲知晓的。

  “我不冷,一点也不。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夜,我也想看看月娘。”雪白的面容,一对眼显得特别乌亮,她略微紧张地顺了顺发,将柔软发丝塞至耳后。

  举头望明月,今夜的月依首是昨夜的月,仍将是明夜的月,有何差别?!

  他但笑不语,心中波澜不起。

  “文相公……”她唤着,教自己提起勇气,生前,她不是胆小的姑娘,死后,岂能化成胆小鬼?“你、你当真不要娶妻吗?”

  闻言,他微微错愕,发觉同她交谈,常让她的言语鼓动心胸。他摇头又笑,“你瞧我,家徒四壁、一身寒酸,十年寒窗无人问,连年应试却又榜上无名,我移居到这偏僻乡壤?只求平淡过活。百无一用是书生呵……想讨个媳妇儿,只怕委屈了人家。”

  “不委屈、不委屈!文相公——”她心里急,小手不由得抓住他袖角。她不要放他走,盼着这么久,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一个人,他拿了她的串钤儿,便是感应了她的心意,就是注定如此,要不同属界的两个合而为一,是这样!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能任他走开,而自己又得跌入静止不前的岁月里。

  那夜柏杨树下,她将串铃合于掌心,诚心诚意地祝祷,她不知天上的神仙、自然万物的精魂肯不肯听一个低微幽魂的愿望,但如今,他来了,来到她身边。他没甩开她的掌,住她靠近,细长的眼一贯温文。

  “你别太过激动,对伤不好。”

  是的。他甚至不问她因何受伤,为何倒卧在水岸旁,他什么也不问。

  这一刻,瑶光内心闪过疑虑,但也仅是闪过而已。

  他不问,就是不问罢了,她不想管、不愿探究原因,只在意他能否接受她。往后,她要待他很好很好,两个互相作伴,又或者有那么一天,她能体会什么是人间的情和爱。

  “我不激动!我、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她仰头瞧着,见他脸庞也似自己,淡淡透明,她眨了眨眼,将那昏乱的影像眨掉。

  “我听着。你说。”

有了他的鼓励,她心倒是宁定不少,思索要以什么方式告诉他,才能将他的恐惧降至最低。以后,她将会时常出现在他身边,时日一久,他定会察觉她不似常人之处,现下把一切公开,也省得提心吊胆,猜测他知道后会有如何的反应。

  以舌润泽了双唇,她吐气如兰,“我、我有个姊妹,前些日子,家人将她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纸,和着饰物和衣衫绑成包袱,结果……有个男子将它拾了去,我那姊妹,便嫁了他做妻室。”说到此,她偷偷觑他,见他微微在笑,黑眸中无丝毫讯息。

  瑶光继而又道,语音稍转微弱,“那是……那是冥婚……后来,我、我想了很久,那夜,月光很是昏黄,我瞧着,只觉得孤单……我把身上的串铃儿挂在柏杨树的枝丫,告诉自己,若是有人取走串铃儿,我便跟随着他,就如同、如同……我那姊妹,嫁给那个男人一般地追随着他。”

  如此显着的暗示,他该懂得,能轻易推敲出她并非世间人。可她不会害他,绝对、绝对不会,她只想有他相伴,不要孤孤单单。

  瑶光闭着眼、揪心等着,就怕他疯狂地甩开她,阻退脸上一贯的温和。她害怕呵……身躯竟微微发颤,而一双小手万般不愿放开他的白衫。

  片刻恍若经年——

  “你的意思是我取走了你的申铃儿?”

  当这温文清雅的嗓音响在耳际,没有预计中的惊慌失措、没有想象中该要的戒慎惧怕,稳稳地道完句子,瑶光听着,感动得几要落泪。

  “原来,这铃是你的。”他再度取出,递向她。“我一时好奇解下了它,真是对不住,现在物归原主,望姑娘海涵。”

  她瞪着他掌心上的串铃儿,有些愕然、有些不明白,抬头望入那对细长的眼眸,男子的目中隐着股太沉的静谧,她心魂一震,察觉到对方的不寻常。头摇得如同波浪鼓,她一面轻喊:“串钤儿既已教你取去,我就不会拿回。你不懂我的意思吗?一定要我说得坦白……好、好!你跟我来。”像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管不得男女之防,她猛地握住他的大掌,硬拖着他更近水边。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他语气不高不低,沉着如山,轻轻想挣脱她的掌握,瑶光不依,他眉稍蹙,也就任她握着。

  “别喊我姑娘,我有名有姓,你、你喊我瑶光,好不?”瑶光啊瑶光……可有人会记得你?“我叫瑶光。”说到最后,声音有些咽然。

  他平淡地与她对看,姑娘家的掌心柔软滑腻,没有温度,与他并无两样。若她是因寂寞了,想握紧他手掌取些温暖慰藉,真真徒劳无功,仅是一团冰包着另一团。他垂首瞥了眼紧抓住自己的小手,声音持平,“名字仅是个称呼罢了,姑娘何必执着?串铃物归原主,你放开我。”

  他的一语双关令她一颤。

  是,她是不知羞耻,如此纠缠一个男子,硬想把自已放入他平静的生命中,但她不要放开他,这是天注定,要他听见风中铃音,要他来到柏杨树下,要他解下她虔心祈求的姻缘物。注定他往后命中一段不寻常的奇遇。

  “你不要假装不明白,我知道你懂……我从未遇过一个人像你这样,不会因我的出现而感到寒冷,瞧得见我,也碰触得到我,你不怕我,我、我很是欢喜。或者,我不能像寻常的姑娘为你、为你……生儿育女,但我发誓,我会待你很好很好,我的形体虽灭,但心意是真的,我会如妻子一般的服侍你,你不要排斥我、不要拒绝我,你要什么,我会尽所能为你做到,我绝对、绝对不会伤害你,就你跟我,我们两个……一起厮守,好不?”她紧声说着,眸中尽是期盼,真真切切的,那渴望的神情如此凄楚,雪白的脸愈现透明。

  他笑,带着容忍的意味儿,笑虽温文,却没有感情。

  “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懂。姑娘与在下相识甚浅,怎好说出这样的话来?”

  瑶光微恼!又羞又急,目中的期盼染上些些怨慰。“你不懂,我教你懂。”她硬拉着他半跪在水边,身躯前倾,喊着:“瞧清楚了,你仔细的看一看,水面上没有我的映照,我是鬼、是魂和魄而已,我没有影子。你取走了我的串铃儿,自那一刻起,我便是你的鬼妻,别说你不懂,别说——”不断地摇头,脸颊湿了,她伸手去摸,碰到冰冷的泪。

  她的泪呵,一样失去温度,尝进嘴中却如清水,演绎不出内心的苦闷。

  女子梨花带波,他静然不动,任那细碎的哽咽扰乱流水的节奏。似思索、似评量,他终是放口,语气温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错对象了。把串铃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愿有个鬼妻。”她咬住唇,不愿泪再奔流,小脸难堪地转向河面,这么一瞥,内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绪甚少这般波动,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杨树上系串铃,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滚着七情六欲,然后,遇见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谁——”那语调微微抖着,一切的一切,都乱了。刚开始尚不注意,现下已然意识。

  洒亮月脂的河面上,没有她的倒影,也没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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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5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流连·流连意欲何

瑶光双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还有月华馀光,这一刻四周白茫茫、雾气氤氲,她整个被烘在苍茫之中,连垂首也瞧不见自己的裙摆。幻术。

  她一惊,住某个方向飘去,扑在脸上尽是寒凉湿意,不知多久,飘扬的黑发沾染湿气,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层皮肤般贴着身躯。

  她不觉得冷,追寻不到出路,心绪由一开始的惊慌渐渐沉淀。这样的场景,极似她幽远的梦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宁定内心震撼,她不再如无头苍蝇般乱闯,双腿盘膝而坐,敛眉垂目,以逸待劳,不去想所在空间,不去感受白雾拂颊的凉意,神智沉入一个无我境界,无我无思亦无念,空白一片……

  “呜唬……汪汪……呜……”

  缓缓地,她睁开眼,老狗在她身边,小河流过,她来到柏杨树下。

  “黑头,怎么啦?”由浑沌中走出,她有些虚喘,衣裳仍浸湿着。

  老狗垂头垂尾的,喉间发出呜呜咽声,鼻头顶了顶瑶光的臂膀,磨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头——”边唤着,她盈然起身,才飘离树下,却愣在原处无法动弹。夜深人静,临水人家都已熄灯歇息,正是如此,挂在小院两旁的白色灯笼显得格外醒目,火蕊还燃着,照亮灯笼纸上好大的“奠”宇。

  气氛如此诡异,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见河面上映着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头,中秋温润的白玉盘已成月眉儿,遥挂在天幕。

  由幻术中挣脱,彷若须臾,岂知已过半月。

  月圆人团圆,若是月不圆了,人该怎么办……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歹祸福,月的缺,尚有满足之日,而人呢?从此诀别?

  黑头停下来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飘去,靠近窗子,里头传来强忍的啜泣声,老狗跨过门槛进了小厅!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静静地、难过地瞧着这一切。

  简陋的木棺是几个邻家出钱买来的,小豆子披麻带孝跪在棺材旁,红着眼、红着鼻头,一面烧着纸钱。老狗来了,他瞥着地一眼,想号啕大哭,唇蠕了蠕终是忍了下来。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瑶光好难过,不是为大声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纪,先是丧父,今又丧母,只有一只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号啕大哭呵,这世间,总有许多无奈发生,她的力量这么小,早知难行,仍妄想螳臂挡车。

  幽幽回身,虚无身子飘出院落,回到她一贯待着这树下。

  寂寞复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何须去怜人,弄得自己这般下场?何须感应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难以排解?何须任着无数交替的机缘溜走?这百年来的静寂呵,她绝非流连,而是情多,不愿谁人再尝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极处。每回机缘来了,她提点自己要狠下心肠,不听不看不闻不问,不动怜悯不出手救助,但严厉告诫了千百次,她最后的抉择依然故我。瑶光,笨呵……她苦笑,摇了摇头。

  夜风如昔,吹皱河面眉月儿,拂得相杨枝丫轻轻颤动。她不禁又是一震,听到清脆铃音,在树影摇晃处寻到那串铃子,随枝丫摇摆音韵,彷佛从未取下过,以相同的给系在相同之处。

  她心思转动,身躯飘过小河,来到对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寻那幢简朴的小屋,她记得在那个地方,可以将对岸临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么都没有,不见屋,更不见人,来如梦,去无觅处。

  原来,他亦是阴府来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专为大声嫂的魂魄而来。能使幻术、能平空变法,他定非一般的灵通。

  文竹青……她暗喃着,心中思忖,这说不定仅是他应付的言语,连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开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游荡的无主孤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顶着那温雅面容?让她以为、让她以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阴阳缘分。

  多么、多么的难堪啊。她胸口郁抑,不由得恨起自己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间人,徒留世间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里,他定是在笑话她,凭一只串铃儿,不顾女儿家的矜持,对住他说出许多不庄重的话。可是,没谁能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为她主持,而她的亲人已逝,经过这许久,那魂魄亦不知何处追寻,说不准,早已投胎轮迥,再不相识。她主动,也是逼不得已,却未料想结果竟如此不堪。

  没谁能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苍白脆弱,想到那个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恼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铃儿,末了,又将它系回原处,他到底将她瞧成什么?他是阴冥使者、地府来的灵通,而她是无形无体的幽魂,云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愿有个鬼妻,为何不把她也一块儿抓了?入阿鼻地狱、上刀山浸油锅,怎么也好过受这般的羞辱。

  瑶光委坐在岸边,这飘零的岁月,她真是累了。

  夕阳西下,天灰蒙蒙的,远山溪漠。

  一顶斗笠随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问弯来转去,最后卡在雨石中间,但水仍冲刷着,极可能下一刻便带走它。

  “别跑.咳咳、别、别跑……”老伯有满脸的落腮胡,年纪不好界定,瞧来该有六、七十岁,身躯颇为高大。他管不得浸湿裤管,奋力地越着河水,对住那顶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阵子,闹得气喘吁吁。

  “给、给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双手撑膝站在河中休息了会儿,接着挺起腰杆,艰辛地想跨步出去,这一动,底盘不稳,气力不足,身子往河里栽去。“哇——”他大喊,接连吞进好几口水,手攀到河里石头,原可撑起身躯,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进去,竟无声息。

  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不出手不动情。

  瑶光对自己下令,是这三天来的第一百次。

  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频生。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来到河岸,她边掉泪边徘徊,瑶光则一颗心提到喉咙,不由得也跟着她徘徊。

  吹了一阵子风,她真脱下花鞋,人朝水里走去,先到脚踝,再来小腿肚儿,她往深处去,水到了腰际,最后灭顶。

  见这状况,还管什么交替机缘,内心的三令五申早抛到脑后,没暇想起长久以来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说,要后悔再来后悔吧。瑶光冲得好快,往那妇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将她救上岸来。

  幸而妇人没喝下多少水,一会儿便清醒了,瑶光不敢再碰她,退开一小段距离,见她又哭又闹好一阵子,忍不住软言相劝,费尽一番唇舌,终将她劝回头。

  那夜,串钤子有风相伴,她又尝寂寞,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来了一个男孩,她不曾见过的脸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个头跟豆子差不多,背着一个大竹篓,来河中捡螺抓青蛙。

  他拾得专心,愈拾愈多,劲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头迳自低垂寻找猎物,根本无暇注意已步近危险河城,河底石头一多,流速变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后的竹篓又重,他摔进水中,偏要顾着好不容易拾获的东西,小小身子挣扎着,再也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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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1:5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瑶光看着,心拧着,想着小豆子,没爹没娘够可怜了,而这个落水的男孩若命丧于此,与她做了交替,不仅是没爹没娘,还要忍住永难摆脱的冷意,夜里,来来回回在这水岸孤独飘游。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杨树下,她依旧听着风中铃音,轻笑自己多情。

  内心不挣扎了,她飘向河中,那冷意已伤不了她。双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轻轻施力,把他安置于河畔,连带那顶斗笠,也让她抬了回来。

  他额际可能撞着了石头,渗出血来,人昏迷过去。瑶光担忧地检视着,先帮他控水,又抚胸口、又压腹部,好不容易吐出水,他胡乱呢喃,双目陡地圆睁,刹那间,瑶光吓了老大一跳,不由得离他远些,竟有些怕他。

  “老伯……您痛不痛?您额上流血了。”缓缓心绪,瑶光试着微笑,以为他没听懂,她再说一次,手指指了指他的皱额。暗自纳闷,怎么这些天救的人,人人都瞧得见她?她是个幽魂呵……

  老人瞪着她,像打量件稀奇事物,瑶光教他瞧得浑身不对,不只他的铜铃大眼,连满腮的胡子都似会扎人。

  “老伯,您、您还好吗?我把斗笠拾来了,您别再涉水,挺危险的。”这话不对吗?有什么好笑的?

  瑶光见他仰头哈哈大笑,不由得怔住了,猜想是撞坏了脑子。

  “您……擦擦血吧……”她由他笑,掏出一条洗得泛白、看得出年代久远的帕子,伸长手递了去。

  他没接,打雷般的笑歇止了,炯目瞪着白帕,扯开胡中大嘴,“难得啊难得,阴冥与人世,再难找到像你这样的姑娘。呵呵呵,做好人不简单,做个好鬼更难,若天地间的鬼都如你,我可逍遥轻松啦!”道完又哈哈大笑,低沉声音带着愉悦。

  “您、您——”瑶光瞠目结舌,白帕抓在掌心,小口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半晌吐不出一句话,呆愣呆愣的。

  “瞧你这模样真教人发噱。”他立起,原地半转身躯,眨眼间,哪里还有老人踪影?!在瑶光面前,是一位身着红衣大袍、头戴顶冠的状硕汉子。他两眼炯如火焰,眉发与胡须尽似爪般飞扬,前胸厚实鼓张,气势凌厉无比。

  她识得他,民间将他着彩得十分传神,专要避邪,为防她这种低层灵体。

  “怎么?!真吓傻啦!”

  自救起他,他便一直在笑,瑶光恍惚思忖,世间人有谁能知,向来严肃面世的他也是会笑,笑声比雷还响。

  这便是她的机缘吗?也好……也好……让他收了去,连鬼也不必做,魂也无魄也无,不会想也毋需有情,这世间的一切她看在眼中,不关己事也教她心心念念,为别人椎心哀伤,她无法超然、无法置之度外,陷下去,就得承起许多苦果,真的是累了、是倦了。

  骞地,她双膝一顿跪了下去,小脸微仰,眸中含泪。

  他甚是惊奇,没料及她有如此举动。

  “瞧来,我真吓坏了你。”铜铃眼中黑瞳滚动,肃然中有三分玩性,他趋前要扶她。“我长得丑恶,是天生皮相!你莫要惊惧。”

  瑶光摇头不起,静静地说:“天师,您是来收我的吧。”她单纯的叙述。

  “咦?!”他挑了挑爪尾眉,声若洪钟。“你做何歹事,我因何要收你?”

  “我阻挠鬼差拘提魂魄,误了生死簿上早已定下的时辰,扰乱阴冥地府的秩序,我、我还和四小鬼打架。”

  他眉挑得更高,表情充满兴味。“呵呵,是魑魅魍魉。你一个打他们四个吗?”

  “是……不是。”她忽而改口,“还有一只狗跟我一起。”

  “赢了还是输了?”

  瑶光迷惘地瞧着他,仍是乖乖回话,“输了,输得很惨。他们牙好利,咬得我好疼,那狗儿的耳朵都被扯出血来了。”

  “哈哈哈,那些臭家伙真该死的,他们牙利有啥儿紧?!往后,我教你拔牙的手段,再遇上他们,你便可好好雪耻。”他两手支于腰间,快意爽朗。

  奇怪,话题怎地扯到这儿来了?瑶光不懂,也不想多懂,双膝跪行两步,直挺挺立在他跟前,坚决地道:“天师,求您收了我。随便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可以将我一口吞了,或者以铜钱法剑穿破胸膛,或者、或者……”她并不清楚他如何收鬼,说的都是民间传闻,顿了顿,绝然语气杂着祈求,“无论如何,只求您收了我。”

  呵呵,不仅世事无奇不有,阴间也有奇事。

  他打量她的神态,眼眸认真,一张脸白苍苍的,瞧来顶可怜。

  “给我个非收你不可的理由。”往常,孤魂野鬼教他撞见,无不吓得四处窜逃,跪下来讨饶的他见多了,而跪下来求他收拾的,今儿个还是第一遭。

  “我方才说过了,我阻挠鬼差——”

  “你说的那些罪行不在本天师的管辖内,一律不予追究。”他打断她的话,撇清关系。“若要讨罚,你得同文老弟要去。”

  文?!瑶光心一促,不由得问:“他是哪位?”

  “呵呵呵,阎罗殿上两位判官,文判笔堂生死簿,武判严督地府十八层,方才你招认的事儿不归我管,要嘛,也得文判官出面。呵呵呵,本天师说得对不对啊?文老弟。”他最后一句恻头过去,对住空气道出。

  瑶光尚未意识,虚无中,一抹人形现出,白衫依然,眼底的温和依然,依然……情淡。

  “天师真爱说笑。”他淡淡出声,双手惯然地负于身后。

  文竹青……文判?!不是小小的鬼使,而是掌生死记案的判官。

  瑶光双眸与他对上,再相见,那份难堪浮上心头,早知他神通广大,却未猜出他如此位高权重,这般,她与他的距离差得更远了。眨着眼,瑶光硬不让眼眶中的珠泪掉下,持着一股怨,视线倔强地锁住他。

  “说笑?!哈哈哈,你瞧我像吗?”钢丝似的落腮胡微微震动,他炯目一整,单手握箸瑶光上臂,将她扶持起身,又边对文竹青道:“这丫头所犯那些有的没的、芝麻绿豆大的罪状,本天师管不了,若你硬要处置、非管不可……可以!但本天师告诉你啦,文老弟,现在起,我就收了这丫头当妹子,立马叫底下的小鬼们将这消息传得天上地下神鬼皆知,我是她兄长,她的错,我来背,呵呵呵,文老弟,你倒评量评量,该怎么治我?”

  “天师——”瑶光错愕惊喊,双膝又要跪下,“我、我不敢,不配的。”

  “什么敢不敢?!配不配?!”他突然变得凶恶,大掌架住她,每根发须皆会咬人一般张扬。“我说收你当妹子,此话既出,即为真言,你再说些浑话,可要令本天师大大不快。还有你——”他忽地转向白衫男子,神态豪放,“该怎么罚,说清楚吧。”

  文竹青面容从容,扬唇淡笑,抱了抱拳和缓地道:“天师是为难小弟了,这事我作不了主,还得回阎罗殿请示主子。”

  “哈哈哈哈,我等着。”他颔首,调回视线,对住一脸仓皇茫然的瑶光,语气响亮亮的,不过已温和许多。“妹子,你名唤如何?”

  她颤着唇儿,眸中菁满冰珠泪,怯怯地回答:“小女子姓陶……名瑶光……”妹子?!有人唤她妹子?!她有个兄长,怎么会有个兄长?!还要替她扛下一切的过失,不教她受罪。若是梦,她永远不要醒来呵……

  “什么小女子、大姑娘的,生疏!”他骂着。

  话传到瑶光耳中却觉万分温情。

  “莫非你是嫌我丑?”

  “不、不!”她急得猛摇头,心中震动,唇一咬,冲着他轻喊:“瑶光是太欢喜、太震撼了,我、我——”不知说什么好,她试着笑,怯怯唤道:“大哥……”

  “哈哈哈哈,我的好妹子。我本有个妹子嫁了人,现下再收一个,你很好,我接连三次试你,你不忍那怀胎妇人一尸两命,不忍那抬螺的孩子命丧河底,又不忍我这捡斗笠的老人家,呵呵呵,你又傻又好,真的根傻、真的很好,总归,傻得很好。”他绕口令似地道。

  “原来、原来是大哥?!”瑶光小口微张,眼眸瞪得圆大,嗫嚅着:“唉,我正纳闷,为何这些天河岸这儿好不平静。”

  天师又是大笑,精光闪烁,双目扫向文竹青。

  “文老弟,我这新收的妹子如何?”

  “天师说好,定是不差。”他四两拨千金,微笑道:“恭喜两位。”

  瑶光悄悄抬头,恰巧与那对细长的眼接触,心乱,涩然之情不止,愈要压抑愈是奔腾。她不想去在意,想忘掉他给予的耻辱,想学他一般无谓、永远的淡然,可是,好难,思绪就是同她作对,偏要去想、偏不能忘、偏学不来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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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0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陶姑娘,恭喜你。”他心无芥蒂,一派温和,双眸微微眯起。

  瑶光瞪着他,持礼勉强道:“谢谢……”

  天师抚掌大乐,正待说些什么,暗处轻烟微现,一只尖耳育肤的小鬼跳了出来,单膝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急速道:“天师,鬼怒山群妖作乱,伤了不少人畜,开路与打伞两位兄弟已前去探查,至今全无消息,恐怕不妙。”

  “竟有此事?!”闻言,铜铃大眼怒瞠,面泛银光,他双手结印,口念咒术,“天眼通!开!”河面跟着幻化,如明镜,显映出不可思议的景象,是远在千里外的鬼怒山,黑云密怖的山顶闪烁妖异红光,整座山笼罩在玄青的雾中。

  “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复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铜钱剑。

  “我与天师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跷。

  “大哥,瑶光也去,可助绵薄之力。”

  “万万不可。”他回绝瑶光,继而对文竹青道:“我暂将妹子寄托于你。”道完,红袍大袖一扬,瞬息间,河岸仅剩两者。

  “大哥!”瑶光朝他原先站立处飘去,可哪里赶得及?!东西南北早没了天师的身影,倒是地上还留着那顶斗笠。

  她咬着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脸烧烫起来,外表虽是苍白无血色,那滚滚的情绪只有自己暗尝。

  不知所措,一半是为之前的难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么话也没说,掉头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没察觉,两只莲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自然而然朝柏杨权的方向走去,速度缓了许多。她不知心为何提得高高的,仿佛在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身后无一声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瑶光突然间觉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师出无名的委屈。她垂着螓首缓步,眼眶中有了湿意,她没忍着,任由泪珠儿滴在草地上,颗颗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忧虑,天师法力高强,又有神器相助,不会有事。”

  瑶光猛地抬首,见柏杨树下已有一人,他没尾随在她身后,而是快地一着,移形换位立在树下等她。

  这儿向来是她的地盘,如今教他随意侵入,见他白衫飘摇、自若自在地伫立,脸上神态惯有的温和,正是因为温和,反显得感情淡薄。对照之下,瑶光内心波涛汹涌,怒气、怨慰、羞涩、黯然,种种滋味翻来覆去,更道明了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伤,难道就连一个疗伤的地方,他也不愿给吗?

  瑶光愤然地抹掉泪,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小手往他胸膛猛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树、我的地方,你走开呀!我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你羞辱得我还不够吗?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这样骂过人,会激动如此,她也吓了一大跳。

  当然,她的力气怎推得动他,男子仍直挺站着,目中无情无绪,包容地凝视着瑶光,待她稍稍平静、靠着他胸口细细喘息,才轻缓启口——

  “我答应天师看顾你,既已承诺,岂能食言。”

  “不要你管!”惊觉掌心还贴着他的胸膛,瑶光心一动,赶紧退开,又恼恨起自己来了。“一个无主的魂魄还需要什么看顾?!我没那么娇弱,从来的岁月,单独一个不也能过得很好。”她说谎,不肯示弱,小脸发倔地偏开。

  空气沉寂片刻,他看着瑶光白玉般的侧颜,说的话极温和、又极残忍,“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好静,连声音也静谧谧的。“你有个姊妹冥婚出嫁,有一夜月色昏黄令人寂寞,你在柏杨树上系着串铃,许了心事,因为害怕孤单。”

  “你——”不提还好,他、他竟敢主动提及?!

  瑶光又气又苦,登时说不出话,感觉内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这么的狼狈。

  而夜风不识相,偏在这时拂得枝丫乱颤,阵阵的音韵随即响起,每一声清脆都要命地穿透瑶光,比魑魅魍魉的尖牙还要锐利,痛至极处。

  忍得五脏六腑都绞碎了,她不愿哭、不愿在他面前落泪,终是艰难,当第一声啜泣逸出唇,什么都顾及不了了,她任着泪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铃儿,想也未想,冲动地掷入河中,气苦地喊着:“对,我是孤单、是寂寞,我不要脸、没羞耻心,才会

  同一个陌生男子说些不庄重的话。”她吸吸鼻子,此时模样跟凡人无异,为情所伤。“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细长的眼仍是静静地看着她。“既不在乎,又为何要哭?”唉,他总是这样不给退路,爱在伤口上撒盐。

  “你走开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这会儿,他懂得相让了,身躯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仅仅是一步而已。见她哭得凄惨,他白袖轻扬,将东西递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会将它系在树上等一个姻缘,表示它有着不同的意义,若因一时气恼而将它丢弃,事后定会万分不舍。”

  瑶光泪光盈睫,怔怔瞧着他掌心上的串铃儿,不知他便了什么法术,明明教她抛入河中,却又出现在他手上。

  她赌气,抢过来串铃儿又要抛掉,可是手举得高高的,偏偏丢不出去。是不舍呵……这串铃儿陪着她多少岁月啊?真的、真的舍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则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当着他的面,瑶光重新将它系回原处,末了还故意拨动它,流泄出成串的音韵。

  “不将它收妥吗?”他静问。

  她拭净颊边的泪,心情稍稍平缓,不瞧他,只痴痴地望着串铃子。

  “我想听它的声音。”她自嘲一笑,语调还略带沙哑,“说不定……有个男子将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随着,好好服侍他。”

  静默了下来,仅留钤音,片刻—

  “以你资质,若能循序渐进地修行,往后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说,天师已认你为妹,许多道法请教于他,他必倾囊相授,可为陶姑娘之良师。现下你所受的寂寞孤单,皆是修行必经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欲不尽,你想寻伴,无可厚非,可是陶姑娘……这样的人间情爱又能多久?到头,终归是空,你又何需执着?”

  瑶光抿着唇,内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恶性。

  他愈是温和不动,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资质?!呵呵,一个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谢天谢地了,还谈什么修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弯唇角,苍白脸上强忍苦涩,微微一笑。“人间情爱是短暂,我就要这短暂的感情,总胜过从未拥有。至少我尝过,会懂得爱人是怎么一回事,会了解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会知道好多好多我从不知晓的事、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或者……会在其中受伤哭泣,然后,我会懂。”

  他愣了愣,无意间竟受她的话语和神情所牵引,温和的双眉淡淡蹙着,又无痕地放松。“百年来在这水域,你流连不走,救过无数条性命,不知不觉中,你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会逐步地转虚为实。

  瑶光还是笑,哼了一声,“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毙于这川溪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来,却不忍世间人轮替她的命运。

  这百年来的岁月呵,从来,都是她情多。

  “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欲,然后……就如你这般吗?”她顿了一顿,幽幽又说:“若连男女间的感情都不曾尝过,又有何资格谈那些空泛的大爱?!毕竟情爱为何,从来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点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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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3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不教无情水自流

有时瑶光真怀疑,自己到底是鬼非鬼,难道正如文竹青所说,百年来的流连,不知觉已为自身积冥福,身上的阴气趋弱,渐渐沾染生人的体性?

  简直匪夷所思!但,她好似不那么畏惧日光了,想破脑袋也不知为什么。

  黄昏,归鸟群群,她循着有阴影遮蔽的地方朝大声嫂家的小院移动。

  愈来愈习惯使用双脚,感觉像个凡人,斜照的夕阳穿透她略微透明的裙摆,将手小心冀冀地伸至光下,指尖微透,肤上感到些许刺麻,已不会如许久的从前,照了光,浑身疼似火烧,皮肤家受尽千刀万刮般凌迟。

  这神秘的转变令瑶光惊喜万分,她好怕是自己胡思乱想,因此动不动便触摸着日光,让身体去试探。她思忖,现下是落日残阳,可不可能有一天,日正当中,她依然安稳行过?到得那时,她能算是个人吗?

  为这荒谬的想法觉得好笑,下意识摇摇头,她收回手,再度拾步。

  刚来到院子门口,便听见狗吠,黑头跑了来冲着她摇尾巴。

  “黑头,谁来了?”小豆子跟着跑出,瞧见立在院子里的瑶光,喜声喊着:“好心姊姊,你来看我和黑头吗?”

  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便是豆子竟瞧得见她了。对她胡编的来历毫不怀疑,以为她是前阵子迁居陶家村的人。

  瑶光朝他笑,盈盈地步入屋中,尚未放口,就瞧见小豆子鼻下脏污,脸颊也里上两片黑。“小豆子,你、你怎么弄成这样样?天晚了,怎还不洗澡?”她愕然问道。

  “唉唉,”他跺脚叹气,“好姊姊,豆子正烧着热水洗澡哩,可是柴怎么也生不起火,我又吹又扇的,就是不行。唉,”他双肩一夸,“还是洗冷水澡好了,省得麻烦。”

  “不行!”她双手往腰间一叉,颇有大声嫂骂人的架式,“天这么冷,要是冻出病来怎么办?!大声嫂——”话忽而停顿,怕提及娘亲,豆子又要难过。“唉……你连火都没生,那晚饭呢?难不成还没吃?”

  “我今天帮村尾的阿景叔晒谷子!还替桂花她娘劈柴,他们给了我一条鱼和青菜,可是火生不起,东西还搁着,我、我——”他肚子适时“咕噜”地打响鼓,什么都用不着说,一切明了。

  瑶光心中怜他,轻轻一叹,复见他手里吹火的竹管,一把抢了来,精神振奋地道:“好,我来生火。”

  “好姊姊,你会吗?”小豆子瞧她怜怜弱弱,风吹了就跑,实在很怀疑。

  “有志者!事竟成。”纤手握紧竹管。

  事实证明,有些事不光是靠着满腹雄心壮志便可完成,有些时候,天分是十分重要的因素。

  “豆子,你先出去……咳咳咳,我、我……咳咳……一下就好、好了……”到处都是烟,瑶光鼓着腮帮子往竹管吹气,反而将灶下欲燃不燃的柴薪熏得烟直冒,整个厨房雾茫茫,辛辣味呛鼻呛眼的,咳声不断。

  “好姊姊……咳咳,你、你确定……豆子,咳咳咳……随便洗个冷水澡……咳咳咳!就好啦……”他捣着口鼻,情况比自己弄得还糟。

  “不行的。咳咳……我还得生火做饭……咳咳咳,一定、一定要生起来……”真正愈挫愈勇,她头也不回,“你出去准备换洗衣裤,咳咳咳……黑头,走开啦,咳咳……别来搅和。豆子,姊姊一会儿……就行了。”

  “汪汪——呜噜噜——”狗的咳嗽声真怪。

  “出去出去,咳咳……”

  然后,小豆子和黑头让她赶出去,躲开这场灾难。

  “我不信……”她拧皱着小脸,鼓起腮再吹,竟“轰”地一声,老天肯定让她的毅力感动了,灶中窜出火苗,瞬息间,吞噬着满满的干枝柴薪。

  “火、火……呵呵,咳咳,火呀……”瑶光觉得这辈子……呃,是近百年来,从没一次如此兴奋见到火焰。她咧嘴笑得好不开怀,想喊着小豆子洗澡,才转身,让无声伫立在烟茫中的男性身影吓得惊叫。

  刚起身重心不稳,她边惊呼,身躯边往前栽去,双手乱抓一通,想也没想便攀在对方宽劲的肩胛上,稳稳地扑进文竹青的怀中,标准的投怀送抱。

  灶中的火烧得旺盛,发出哔啵声响,瑶光在他胸前抬头,见他亦垂下眼睫,唇边温和的笑夹杂玩味儿,她喜欢他这样的表情,瞧起来显得人性一些。意识到脑中的念头,瑶光暗暗骂起自己!受他羞耻还不够吗?干嘛一颗心尽想他?讨厌、讨厌。心中不平又起,她蛮横地推他一把。

  “你来做什么?!”

  “替你生火,免得你将民家烧了。”好似有取笑的味儿,不管他语气多无害,进了瑶光的耳,刺得耳鼓生疼。

  “不用你插手,我自个儿应付——”陡地一顿,登时明白灶中的火圣他施了法术的结果。孰可忍、孰不可忍,他什么意思?!特意来嘲笑她吗?连个简单的生火都起不来。

  瑶光杏眼圆瞪,蠕动着历,想学大声嫂破口大骂,双手握成小拳头,可是半句狠话都撂不下去。因为,她真的生不起火,若他不帮她,今晚小豆子真要洗冷水澡、啃硬馒头了。

  “我知道你可以。”他反倒轻易带过,微微笑着,毫无预警地,他手指掠过瑶光略形散乱的发丝,为她取下几片柴屑和烟渣。

  方寸狠狠教人撞上,她真是愈来愈“人”化了,宜觉一颗心快得要蹦跳出来,脸烧烫烧烫的,她抚住自个儿的脸颊,心稍安,因为触感仍冰凉凉的,证明没泄漏出暗藏的羞赧,她拍了拍胸襟,缓缓吐出气。

  没想到,文竹青忽然扯嘴笑开,不是温吞的面貌,细长眼中闪烁精光。

  “你、你笑什么?!无聊!”她退开一步不想理他。

  这些日子,几乎天天见着他,都是因天师临时托付。

  鬼怒山的事尚未完了,听闻那魔胎在幻化的紧要关头受了天师一剑,伤了精魂,却仍是脱逃而出,现下不知藏匿何处,此事天庭地界均万分重视,已怖下天罗地网追捕。

  若不是受天师所托,他才懒得瞧她一眼。瑶光如是想着。

  要自己别去在意,其实仍往着牛角尖儿里头钻,才会愈瞧他心愈气,对待小豆子是一个模样,对他又是另一个模样,半点儿温柔色也不给。而他总是端凝着,八风不动,只除了今天……笑得奇怪。

  “我在笑……这个。”他箭步上前,将她拉到水缸边,清澈水面,一张温文俊逸的男性面容,一张则是双颊各印着两个乌黑手型的小脸。

  瑶光发窘,又羞又恼,见水中他的倒影笑得可恶,比一贯温吞模样还教人生气,她恶性陡生,反身抓起他的白杉袖子当脸巾,胡乱地抹脸,还在洁净上印下好几个黑掌印。

  “呵呵呵呵……”见自己的杰作,笑得真开心。“文竹青,你爱笑便笑啊!”此刻,她明朗的模样与那日她受伤清醒、强求他时相差甚远,一笑一哭,一是精灵顽皮,一是楚楚怜忧。

  那时,他心苦坚石,所受震动仅因她怪异的灵体,属界不明,是他唯一所遇,而今见她展现的笑,胸口一闷,他双眉反射地蹙了蹙。

  察觉自己无意间跌入迷向,心思诡离,他合眼宁定,再睁开时,唇角那温和静谧的笑浮升。“脸脏了,是需要擦一擦的。”

  “你——”三拳打不出个闷屁!瑶光见他摆出那副无谓神态,突然羡慕起魑魅魍魉,若她有那样尖锐的牙,早摸上去咬得他哀哀叫。她哼了一声,甩掉他脏得可以的衣袖。

  文竹青没再说话,绕过她,撩起衣袖,将一根根干枝丢入灶中。大锅中的水已冒着泡泡,他取来一旁的木杓子,舀起热水放入木桶,动作熟练。

  他、他凭什么?!先是侵犯她柏杨树下的地盘,如今又来抢她的事做,凭什么?!别以为他是阴冥判官,所有魂魄都得听他命令,任他管死,她早在生死簿中除名,无主的野鬼,他凭什么管她?!

  不想不怒,愈想愈怒。一时冲动,瑶光冲上前去,抢着他手中的木杓。

  “不要你多事!啊——”惊叫乍起,她忘了那杓中是热滚滚的水。

  听说,鬼最怕三件事,生人唾沫、滚油与凉水。

  很快,她就能知是真是假。

  可惜……哦,该说是可幸,斜里打出的一只袖子教她没法证明,事情发生仅在眨眼间,滚烫的水落在文竹青臂膀,他一袖挡水,一袖护她,瑶光埋在他怀中,微乎其微听见一声问哼,她抬首,见他眉心稍皱,目光一沉。

  “文、文你……”她也慌了,下一刻已挣开他的保护,抬着地湿透的衣袖紧张端详,才要撩开布料,他却缩了回去,刚刚那状似忍痛的神情已不复见。

  “你要不要紧?”她有些歉然,不知该如何表示,只能绞着小手。

  “不打紧,我有灵通护体。”

  瑶光瞧着他,见他神态自若,“真的吗?”

  他仍是淡淡微笑,“你真该修道,由心渐行,才不会莽撞生事。”

  “修道、修道,又是修道?!你说得不烦,我都听烦了。”她丢下他的手立起身子。“那是出世的事,不适合我这入世的性子。难道定要修行道法才能救助苍生吗?我偏不信。假若、假若你说的是真的,这百年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灵体自修,那将来……无止境的将来,我还是要依着一颗心去做我认为该做的事。”

  “你这样,”他一顿,似乎想着合适的说法,“可惜。”

  瑶光唇抿了抿,轻笑着,“可惜什么?若为成仙正果,抛心中的七情六欲,弃那些可爱的感情,我将永远不知个中滋味,那才是真正的可惜。”她睨着他,情愫悄生,却知无处可宣,只黯然低语:“你不懂的……”他懂的,只有他的道、他的法、他的生死案记。

  她不要学他的无情。

  两人的视线不知不觉中胶着了,直到童音打破这微妙的静寂。

  “烟跑光啦!好姊姊,你把火生起来了吗?”小豆子跑进厨房,边嚷着,身后的黑头吠声不断。一进门,他怔了怔,随即开心大喊:“竹青哥哥,你也来啦!”

  竹青哥哥?!哼,难道比她这个好心姊姊还好吗?

  饭后,瑶光收拾着碗筷闷闷想着,纳闷着他是何时与小豆子“搭”上的?

  瞧小男孩见到他那股亲热劲儿,惊奇之外竟有些不是滋味。

  “呜呜……”老狗跟在她身边,摩擦着她的衫裙。

  “黑头,还是你好。”可能是动物天性敏锐,黑头对他似乎颇为忌惮,还将他界定为陌生人,总冷冷地打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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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瑶光思及方才用晚饭,木桌上一男一女,还加一个孩子,她不饿,从来就不需食物,仍是陪小豆子吃了一小碗米饭。而他则是斟了茶,静静地喝着,边听着男孩叙说这几天的趣事。

  唉,算了,至少她煮的菜,小豆子吃得精光。

  她洗净碗筷,慢慢踱出厨房,隐约听到内室里传来略沉的男性嗓音,他正为小豆子讲解书意,似乎挺深奥的,其中还会穿插豆子提出的问题,相有互动。

  她驻足在外静听了一会儿,心有些暖有些酸。是啊,是要读一些书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小豆子想出人头地,非得用功念书不可。而这些,她没办法为豆子做到,而他可以,能督促着男孩,为他解惑。

  无情无绪地离开小院,夜来了,月娘初上,她顺着河流走箸,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只知月儿一下子在前、一下子在后,脚步跟着河蜿蜒而去。

  忽而,步伐一顿,她转向月华潋滟的河面,唇边逸出叹息,小脚下意识地踢着小石子,一颗颗踢入河中。

  “石子亦有精魂,你踢它!它也会痛。”

  “啊!”瑶光惊喘,迅速回身,“你、你一定要这样没声没息的来去吗?”

  他朝她步来,白衫依旧是白衫,抽上的脏污已化为洁净。

  “我以为你胆子很大。”唇微弯,温和又温吞。

  “我不是胆小鬼!”她火药味十足,原本是柔软性子,有女儿家的娇态,可自从领略到一份羞辱,她的心不死,却时时泛痛,尤其见着他,排除不了暗暗压抑的怨慰,却怕……却怕……情愫不减,而是渐延渐生。

  细长双目隐有光芒,瑶光认为那是月华反映在他眼中的结果,让他瞧得有些纷乱,她不自在地旋过身子,自顾自地面向河水。

  “你来做什么?”她问,语气缓和许多,也落寞许多。

  他没马上回话,微微沉吟才道:“天师托我看顾你。”

  就知道!这气死人——哦,是神鬼人共愤的答案。瑶光心更酸,可是无奈何,抿着唇不吭声。

  “你该随我回地府,那瑞安全。这阵子外头不平静,若遇上——”

  “我不去。我一个可以过得好。”随他入地府做什么?!说穿了,她仅是个孤魂野鬼,连生死簿也难入,若进地府,上了他的地盘,就什么事都得听他号令,她才不去,甘愿守在这里。

  以往,是孤单寂寞,冷冷清清的一个;而现下,她有兄长,虽无法常相聚,待她亦有情义,再说,自己还能为小豆子尽点力,河岸飘游仍是寂寞了些,但已不孤独,更何况加入了他……对他的感情很复杂,见着他,又喜又气;见不奢他,便整个恍恍惚惚,动不动就想到他。

  面对瑶光倔强的玉容,他思忖不语,单手接了按腰间的绿竹笛。

  瑶光瞄了他一眼,揣测不出他的思绪,气氛闷闷的,她清清喉咙问:“那一回,你会出现,是为了拘提大声嫂的魂魄?而你、你对我施幻术,将我困在雾中,是不要我阻挠了你的任务?”

  她问得宜接,文竹青继续抚着横笛,缓缓一笑,“也对,也不对。”

  “啊?”亮眸一瞪。

  他继而道:“你三番两次的阻挠,我不得不亲提那妇人逾期未入的魂魄,会来此,确实是为这个原因;将你困入幻境,并非怕你阻挠,因你的道行不够、精魂又受了伤,暂将你困在雾中,一方面阻你脱逃,一方面亦可护你。”稍顿了顿,唇又弯,“只是没料及你竟能自行脱困。”他原想查清她的来历、弄明她的属界之后再做处置,是自己低估她了。

  听了这些话,瑶光心情是平静的。人总归一死,是自己太执着,想为一个孩子留住他的娘亲,她轻轻叹息,“谢谢你……你肯教小豆子读书,我真的很感谢你……还有,是你施了什么法儿让小豆子瞧见我的吧?!能真实的同他相处,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没了爹娘,有谁陪他说说话都是好的,也不会那么孤单了。”瑶光刚开始仅是猜测,见他没作声,表示真是他的手段。

  以为她会责怪他施幻术,却听她道谢,文竹青怔了征,竟片刻失神。

  自己是怎么了?!他双眉不由得蹙起,意识到这是近来频频显现的举动,心头一震,又刻意松开眉心。

  “你身上犹存阴气,虽不像一般鬼魅阴寒,仍不宜与生人过近。”他凝下神色,语气惯有的淡然,“若可以,还是与那孩子保持距离。”知道不该这么做,暗暗替那孩子开了通阴眼,才让两人有了相处的机会。可,她对那孩子的怜惜他瞧在眼里,竟下了这违反规律的决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又要劝我修行了,只要我肯静心修道,自然可除阴体,随意幻化……”她轻道,眸光随着河面上的月华闪烁,“成仙正果有什么好?我、我不想象你……这么无情。”话中的幽怨如此明显,他只要大爱,不要小爱;可她偏生认为两者皆可兼顾,不懂神仙为何不能有人世的感情?

  四周一沉,两人陷入自然的黑寂中,皆是无语,各有不为人知的思绪。水声潺潺,他抽出绿竹笛,横在唇边,双目舒缓合着,十指按捺起伏,笛声朴实悠扬,伴着月影娟娟,沉缓在幽幽天地……

  瑶光背对着他,静静在岸边坐了下来,静静瞧着流水,静静倾听,不知不觉间,体会着他不小心融人笛音中的情绪。

  这么的可有可无……

  陶家村是个极有人情味的地方。

  村里的人都知小豆子家里状况,能帮就帮,邻家会三不五时送来饭莱,而桂花和棒头也常上门找豆子玩。

  自那日河畔相谈,瑶光多在夜深人静之际去探视小豆子。

  文竹青在课业上将他逼得紧,她来到小院落时,常见孩子捧着书,油灯未熄,有时是孜孜不倦,有时则累得趴在木桌上睡着了。他不仅教他学识,还教会男孩如何劈柴生火、如何打理自己,小豆子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竹青哥哥半点戒心也没,崇拜到了极处。

  偶尔,她会出现同豆子说说话,他口中所谈当是绕着文竹青转,以前瑶光或者多少不是滋味,但现在已然明了,有些东西她是没法给豆子的,如今文竹青在他眼中,是一个亦父亦兄的角色,这一点教她欣喜又迷惑——

  他不是地府的文判官吗?世间生死尽在他的调度,为何总见他无所事事,在这水岸来去?若是因一个托付,他大可不必费周章,反正是她硬要留在此地,不愿随他离去,是仁至义尽了,错不在他。

  可!他为什么还做这么多?甚至,还领着她修行。

  她的修行有些本末倒警,不学道,而是从法术入门。瑶光不爱听他说法理,他也不强求,却教她偏门法术。他说,可以自保。

  他……担心她吗?唉,明知不该再想,她还是止不住。

  今夜风带冷意,吹袭着她冰寒身躯,仍是一人徘徊水边,可心中百转千迥,柏杨树上铃音串串,彷佛都在嘲弄着她。

  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她一震,转身轻唤:“文——”瞧清来者,“大哥……”

  “文?!呵呵呵,文老弟没来,只有哥哥这张丑脸,妹子莫要见怪。”天师大笑,两边颧骨鼓高,更加狰狞三分。

  “大哥呀——”她娇嗅,脚一跺,“瞧您说些什么?!”

  一阵子相处,瑶光对这位名震天、地、人三界的捉鬼天师敬意日增,真当他是自己的亲兄长,常会显露出姑娘家的爱娇神气。

  “晤——我说了什么啦?!我是说我生得丑啊。”

  “大哥虽没好外貌,那又如何?我瞧见您,心中偏生欢喜。”

  两个对瞧着,一阵笑意。

  瑶光眼细眯,像发现了什么,“大哥,您鼻头怎么——”肿了?!

  “什么?!喔,你说这个呀。”他笑声压低,假咳了咳,“没注意,教一只不知死活的虎头蜂给叮啦!”

  “啊?!”瑶光不可思议地张着小嘴,愣了半晌,“大哥不是有灵通护体?”

  “灵通护体守的是元神,而非肉身。修成正道后虽可以元虚来去,若化成实质,躯体仍会受伤,复原能力就得视道行深浅而论。”他斗鸡眼瞧着自个儿鼻头,“唔,你不提,我倒忘了。”接着大袖一挥,放下时,鼻头红肿已消。

  听完解释,瑶光心一紧,忆及他为她挡开的热水,那时他并非元虚幻身,滚烫的水淋在身上,却什么也不说。

  不知那伤严不严重?那一刹那定是疼极了……

  “怎么啦?!瞧你失魂落魄的。”

  “没、没什么。”赶忙收敛心神,她缓开眉心,轻声问着:“大哥怎有闲暇至此?那鬼怒山的魔胎可有消息?”

  “我已派出底下小鬼,相信很快便有消息传来。魔胎之祸我倒是不担心,反而是妹子——”他稍顿,浓眉一扬,“为兄将你暂托文判,你实该随着他去,那里虽是阴曹地府,有他看照,无谁敢对你如何。”

  “小妹宁可在这河畔,我这身分去了地府,少不了要受些拘束。”

  他瞧着她一眼,嘿嘿地叹了叹。“有时,为兄真不懂你。你不走,是为了那个死了爹娘的孩子?”

  “他很可怜,我能陪着他一阵时光也好。”她微微弯唇,“大奇别怪文……文相公,是瑶光坚持要留在这儿的,不是他有负所托。”

  铜铃大眼一挑,“文……相公?!”

  “就是文竹青。”没来由的,她觉得脸又热了。

  “文竹青是何方神圣?!”

  “嗄?!”瑶光真胡涂了,眨了眨眼眸,怔怔地说:“是文判官啊……他说,他姓文,名唤竹青。”

  炯目一瞪,爪尾眉陡拧。“好哇!他也太不够意思,我识得他多少年啦,从来只喊他文老弟,因在地府他掌管文书,没想到还真有个名字!竹青?!喝!还挺雅气的。”

  “说不定他随便说说的,不是真名。”

  “那为何他要对你随便说说,却不对我随便说说?”他故意一问!目光精锐地打量着,很有评估的意味儿。

  “呃——我、我不知道。”她轻咬着唇,扭开头,“或者你们相识久了,他敬重大哥您,自然不会胡绉。大哥因鬼怒山之事无暇顾及瑶光,而将瑶光托付于他,我不愿随他至安全之所,他又没法时时看顾我,他教我自保的几样法术,全是瞧在大哥的份上。瑶光想……他是顶敬重您的。”

  闻言,圆滚的双目瞠得更大,不可置信。“他教你法术?!”

  瑶光点点头,让兄长的眼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似内心的秘密暴露了出来,教他视出端倪。

  “瑶光笨,总学不来结手印的顺序……他还要我跟着学道法修行,可是我不要……我不想成仙正果,不合适我的……”

  沉默片刻,才听他缓缓的、慢吞吞地问:“小妹,你思春啦?!”

  “嗄?!”瑶光目瞪口呆,弄清他问些什么后,整个人羞得不知所措。

  “哈哈哈哈,这真奇了,怎么我的亲妹和所收的义妹们,到得最后,每个都红鸾尾动?!没关系没关系,你也甭瞒大哥,说到嫁妹妹,我是经验老到啦,你不愿入道修行,就找个好丈夫嫁了,为兄会替你办得风风光光的。”他双手支腰,笑得发须皆震,忽然顿下,粗眉蹙紧,巨大的身躯微弯,直直盯住瑶光发窘的小脸。“嗯……但有一事,大哥得问明白。你思春的对象……难道是——”

  “大哥!”她紧声一喊,不愿他道明。

  “好好,不说。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他长叹一声,看着河水,好似思索些什么。

  瑶光心中拧得难受,主动来到他身畔,头顶仅及他的腰上,只得仰高小脸,歉然地道:“大哥……我、我坦白告诉您了,我想,自己是真的喜欢他,但是我与他身分悬殊,更何况,他是不能有人间情爱的,一切……都是妄图。”小手拉了拉他的大红衣袖,“大哥,别为瑶光烦恼,好不好?我会管好自个儿的。”

  看看天、看看地,他终于转头看她。“你怎会看上他?!”

  还有什么好隐瞒、好羞涩的?瑶光芳心可可,寸寸是意,持着勇气,将串铃儿的事和那男子给的拒绝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娓娓道出。

  “可怒也——”听完事情原委,眼眉又狰狞了起来。“真真可怒也!”

  “大哥——”瑶光唤着,声音再轻再柔也安抚不了捉鬼天师的怒气。只见红袍身影疾速地在河岸来回踱步,瑶光不知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吓得咬唇怔立,视线忧心仲仲地跟着他移动。

  突然间,他脚步停顿,狂放喊道:“好!很好!不能有人间情爱。你非生人,他更非生人,两个都不是人,就不能称作人间情爱。嘿!本天师就不信,我没法将妹子嫁他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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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我有情怀许自知

月色漠漠,夜风凄清。

  临水的陶家村早已陷入沉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豆子家的小院落内尚有灯火,瑶光缓步轻移,以为小豆子又读书读得睡着了,忘了吹熄油灯,她跨入小屋,里头那白衫男子恰巧抬首,两人相互对望着,竟一室无言,流动着难以言明的气氛。

  他已连续三日未来,大哥曾说,地府一日,世间一年,而这人间三日,对身在阴冥殿堂的他而言,说不定只是眨眼工夫。

  “你去了哪儿了?”此话一出,瑶光真想咬掉自个儿的舌头,他去哪里又干自己何事?!他、他不来就算了。才见面,心中对他又起情怨。

  他微笑,昏黄的光线柔和着脸上的线条,将白衫染上淡淡晕黄。

  “处理一些公务。淮南水灾、山西闹干旱,死了不少人,总要安排。”尚有一事他不愿说,天师特意驾临地府,要阎王与文武判官替他新收的小妹留意好对象。阴魂行、生人可以、成仙正果者尤佳,阎王教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直嚷着,成仙正果如何娶妻?!

  虽如此,他总觉天师话中有话,铜铃眼中精光熠熠。

  瑶光岂知他心思转折,闻言不禁轻轻叹息,“老天爷总是无情,而世间人尽求佛,佛在何处?”

  “事定有前因后果,有奇妙的玄机,不是上天无情。”

  他中低嗓音很柔缓,如深夜静谧中的潺潺溪河,瑶光方寸轻荡,瞥着他一眼,又不自在地转开。“我、我不要听你说道……”

  “好,不说道。”他笑出声来,并不强求。“其实,我说得不好,真要学,可以托天师在天庭为你求一良师。他们对道法专研,有精辟的见解,不像我这小小判官,只懂皮毛,不学无术。”

  “你哪里是不学无术?!你、你的法术好厉害,我好佩服!我、我——”不知怎么表达,她有些激动,还是按捺住情绪。不能再陷下去,真的太深、太深了。

  将她小脸上欲言又止、期待又压抑的神情尽收眼底,文竹青单手握住腰间绿竹笛,拇指无意识按揉着笛上孔洞,他不曾察觉,此刻他的面容亦在压抑。半晌,他开口,转开了话题,“豆子睡了,你来,有事?”

  她咬了咬唇,摇头。“我见屋中有灯,以为豆子忘了吹熄。我听了你的话,尽量少去与他接触,我知道……身上阴冥之气对他不好……”

  又静寂片刻。没来由,瑶光竟想掉泪,唇咬得几要滴出血来,垂着螓首,她已旋身要走。

  “陶姑娘——”他唤住那瘦弱的身影,心中有陌生至极的情绪,直觉不准他深想,那是危险的漩娲,一旦坠入,只有坠入。

  瑶光步伐稍顿,并不转身,因眼眶蓄着湿意,她努力挺起背脊,等待着他。他似在挣扎,瑶光感觉到身后略微沉重的喘息。

  “有关于串铃儿的事,我十分抱歉。那是你期盼的梦想,却毁坏在我手上,我绝非瞧你不起,你是好姑娘,有着极好的心肠,这百年的飘荡你既能忍下,要修成正果指日可待……只是你不愿,没谁能强逼你。往后,我也不会再说些你不爱听的道法,你愿学法术,我便教你。”他顿了顿,深深吸气,“若能,希望你的串铃儿有个好归宿。”

  瑶光猛地抬手捣住将要逸出唇的啜位,身躯这么僵硬,酸楚漫天而来,她沉浸其中,魂魄彷佛要分裂开来。

  是她贪求,对一个不属己的男子,一份不属己的感情,是她贪求。这即是人间情爱吗?苦胜黄连,酸楚亦甜,那串铃儿许下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她着实尝到这滋味,已不后悔。

  “谢谢。”道出这两字,没想象中容易,拭净冰冷的泪,她尝试为自己笑。缓缓地,她掉转过来,小屋中仍是灯火昏黄,那白衫身影已不复见。

  捏熄油心蕊,瑶光离开院落,在相同的地方流连。

  月脂洒在她半虚半实的身躯,形单影只,可她的内心却不孤单,因有一番经历,体验过些许情感,即使是哀愁,也是美丽的感受。

  她可以喜欢他,悄悄的,不让谁知晓,只要静静的,已然满足。

  对着天际一团月,她幽深地吐出气息,舒展秀眉,眸中有着氤氲的雾光。她散漫拾步,往柏杨树方向而去,听着小河流声,想着女儿家的心事,毫无预警地心战栗了起来,铃音声声敲击着她魂魄。

  螓首一抬,柏杨树下不知何时伫立着男性身影,瑶光欢喜,飘也似地奔了去,直到愈夜愈皎洁的月光由枝丫间的缝隙洒下,她瞧见他的面容轮廓,以及教他握在手中把玩的串钤儿。

  “你是谁?”

  “你是谁?”

  他的语气饱含戒备,偏向褐色的眼眸锐光闪烁;而瑶光则是愕然发怔,她以为、以为是他又回来了。两个竟是异口同声。

  “你、你瞧得见我?”她眸子睁得更圆。

  褐色的眼细眯,一个极细微的表情,男子主动步出树影,整张脸清楚地展现在月光下。“你是谁?”他口气稍缓,有着魔似的韵律。

  应是具异能者,能凭肉眼见幽冥之事。瑶光不动声色,不想点破吓着了他,只拘谨地笑了笑,“小女子是陶家村的人,公子,您手上的串铃儿是我的,请还给我可好?”

  “是我自树上取下的。”

  “我挂上去的,忘了取下。”瑶光说着,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请还给我。”不知怎地,感觉他脸色不寻常的苍白,是毫无血色的。

  瑶光正思索,伸出的小手猛地教他握住,男子的掌既冷又冰,紧紧包裹住她的。瑶光一惊,使劲儿想要挣脱,他却整个朝自己扑倒,双双跌在地上。

  “你、你——”天啊!她脑中空白一片,奋力推开他的肩膀,急急爬坐起来。

  “喂——”试着喊他,那男子毫无动静,瑶光小心翼翼蹲了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虽是气虚微弱,仍是一进一出。

  翻过他上半身,这么近的距离,瑶光发现他挺年轻的,约弱冠之年,身长与文竹青相当,不如他清雅俊逸,五官不如他好看,可能是病着,连肤色也白得没他透亮。

  瑶光啊瑶光,你这么比较是做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掌中的串钤儿取回。虽然,她告诉过文竹青,重新把铃子系于枝丫是为寻另一段姻缘,那时,她赌气的意味重了,想要他晓得,他不要她便算了,这世间总有谁相思与共。

  可如今串钤子让此人取下,光看他握在掌中,她一颗心都狞了起来,不喜欢呵,就是……不喜欢。

  “公子?”见他眼睫稍动,好似回魂了。

  褐目一张,锋芒流转,瑶光教那高深莫测的幻色吸引,是人的眼睛吗?她怔怔想着,嗅到紧绷的气息,身子不由得离他远些。

  “多谢……姑娘。”他彷佛知晓眉眼太过凌厉,收敛了敛,缓声道谢。

  “呃,我没帮你什么。”瑶光起身欲走。

  “是我不对。冒犯了姑娘。”他对着她背影道,气虚地咳着,勉强又说:“自小我就有心窝痛的毛病,我是……这几日才由京城迁移来此的,这边好山好水,适合养病。”他唇角无奈地上扬,双目瞧着缓下步伐、半转过身的瑶光,“家人将我看顾得紧,我是趁黑溜出来岸边散散步的,没想到老毛病又犯了,才会捉了姑娘的手,若有唐突之处,真的对不住。”末了又咳了起来。

  瑶光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你病着,快回家去吧。这儿夜来水冻风寒,你、你别再待下。”她朝他微微福身,掉头离去。

  若教他知悉她的身分,莫不吓坏了他?!瑶光如是想,却不知身后那对诡异的眼,已将她看得透彻……

  半鬼半仙体,却有人的思维?呵,有趣。

  在抓握她的手时,便知她非生人,无鬼魂的虚幻,无精怪的妖邪,仙灵之气虽浅,却十分清明。再有,她的笑顶可爱的。

  吞噬这样的灵体,应该能助长他恢复伤势。

  无色的面容灰沉苍白,想起抓鬼老道刺在心窝那一剑,他全身关节尽僵,褐色的瞳燃烧熊熊炽焰……

  明知不该想,瑶光好烦好烦,就是控制不住思绪。

  “静心。”一贯温和的中低嗓音。

  静心!静心!他又不是她,怎知她心中澎湃?!此劓,他正自教她结手印时气贯之处,修长的指按在她手背上,两人肌肤相触,微微刺麻、好生烧烫,她感受着,心音急促,如何静得下来?!

  “我、我忘了下一个该怎么打,是左手食指在上?还是右手?”不是忘,是压根没记起来过。他若保持距离、以口述教导,瑶光说不定学得快些。

  “结印要意随心行,重气法,不仅顺序要对,口诀亦是。”他长指施力,将瑶光纠结成团的十指震松,语气温和中带着少有的责备,“心不平气不和,如何意念贯通?你既然要学,就好好学,别浪费我苦心教你。”

  “是我错……对不起。”她望入那对静谧无波的眼瞳,很快地垂下眼睫,重新盘腿坐正,声音持平,“我会好好学。”她不想他生气,虽不曾见他发脾气的模样,但流露在言语上的责备,已教瑶光难受。

  深深瞧着她,文竹青内心实是波折起伏,他多久没动怒?

  一向是心如止水,凡事淡然面对,他不沾世俗情爱,在阴冥界中一切清楚分明,善则赏、恶则罚,如规如矩,刻画出严谨而安全的范畴,任凡间人情世事!来到森罗殿的明镜前,绝无虚言假象。

  这般的岁月他过久了,也惯了,且到她的出现,引起不该有的兴味,在止水中投下一颗小石,生起涟漪,添了乱。

  见他迟迟不出声,瑶光压制体内千斛万斗的情愫,双眸直直凝在某点。

  “我会尽力学的,待学成几分,有了自保的功夫,我独自在这水岸,大哥也能放心,届时,你就毋需日日来教导我,倒也解下一个包袱,不必再受拖累。”她唇边轻扬着笑弧,迳自合眼暗默口诀。原来,心与体可以分开,一个喊着疼,另一个却能以笑相迎。

  胸臆泛起怪异的刺疼,又是这莫名情绪,只在对着她才有的症状。

  “你不是包袱。”

  错了。对他而言,她确是累他不少。

  因她阻挠,他不得不亲自出马解决大声嫂的事;受大哥所托,在此魔胎乱世之时,他得看顾她的安危;她流连不走,想陪着小豆子一段,却未思量自己身上的阴寒之气可能伤了那孩子,到得后来,仍是他扛下这个担子,教一个孤儿奠定弘志,谋求生存之道;他对她说道,她不听,教她法术,她又无法潜心修行。

  再有,串铃儿之事已教大哥知悉,大哥那句豪放狂语不时在她脑中盘旋——

  本大师就不信,我没法将妹子嫁他为妻!

  会引出怎样的风波,瑶光已不敢想。这般模样,她不是包袱是什么?忽而,她微微笑开,故装无谓。

  “是呀,我不是包袱。你要教我变成一坨包袱的法术儿吗?那肯好玩啦,将来谁恼了我,我便念念咒语,把他变成不动不支声的包袱。啊!”

  瑶光轻呼,因他失态了,蓦然间按住她的双臂,细长黑眸中竟有痛苦的颜色,这一时分,平静的假面正悄悄龟裂开来。

  这凝视,如炽如火,两个却不敢稍动,怕一动,从此失掉维持的界限,到得那时,他与她何以自处?又何以相处?徒增痛苦罢了。

  瑶光端详着他的五官,仔仔细细的,在他眼中瞧见挣扎。

  若是强求而得,也难畅快,她不要他有一丝一毫的不甘,两个走到这一步,她心中有憾,却已足够了。

  “竹青……我想这样唤你。”她笑得多美,温温柔柔的。“有些心中话想告诉你,就在此刻,就说这么一次,你或者不爱听,但听过了,便把它忘怀吧,永远也毋需记起……或许要我说出,我的心才可能获得真正的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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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别说……”他竟是怕,怕她的心底话教他无法承担。眉淡蹙,他眼睫低垂着,柔音沙哑,“别说。”

  心意已现,如何不说?!

  “我说过,我不学你,无情水自流,我自知无力做到。可无情有无情的好,多情有多情的恼,我甘愿受这多情结的果,不管是好是坏、是苦是甜,我是尝到了,冷暖唯心知晓,不后悔的……”玉般透莹的脸挂着两行清泪,那唇仍是弯着美好的弧度。

  “若我成了你的苦恼,竹青,我很抱歉,但过了今夜,我绝对会管好我自己,不再

  侵扰你,也不再成为你的包袱,从今而后,我会专心一意学习,不让你为了护我而受伤,我能保护自己。”

  见他乍现迷惑,瑶光抿了抿唇续这:“大哥告诉我,灵通护体守护的是元神,那日你教热水烧淋,肯定极疼……我不再那般任性,也不再冲动,我、我会学着看顾自己,尽快让你放下担当。”

  结束一段话,她咬唇偏开头,知道他幽深的眼神梭巡着她每个细部的表情,却听不到一句回应,然而,按着她上臂的掌力这么紧,几要掐疼了她。这样……也好。

  他与她便归平静,能渐行渐远,然后再无交集。而她那些的自我多情,就埋在心中最最深处,只许自己知道。

  这样,没什么不好……

  “姊姊,你都好晚才来看我,豆子想同你说说话,等着等箸就睡着了。”

  女子坐在窗边木椅,膝上一只竹篮,全是些线料和绣针。“既然是睡了,怎还知道我来瞧你?”手边缝缀未停,她头抬也没抬。

  “我醒来,见衣服上的破洞补得漂漂亮亮,破鞋还补好、纳新底,就知道是好姊姊来过啦。若不是姊姊,还能是谁?总不可能是黑头吧!它别咬破我的裤子就谢天谢地了。”小豆子说得高兴。

  瑶光笑了出来,睨了他一眼,“快写字,没练好一百个字不准停。”

  “唉唉,好,我知道。”持着毛笔写下几个字,他又是动头又是动脚的。

  听见他哀声叹气,瑶光仍是缝补着,静静问:“有话想说?”

  “是呀是呀。”他干脆放下笔,眨着眼睛。“好姊姊,豆子这话不说憋着难过。”

  “那就说啊。”

  “姊姊,你同竹青哥哥是怎么了?”

  “啊!”针没捏准,直直刺入指尖,瑶光紧紧按住那滴血,如同紧紧压抑住一份多情而得的苦楚。她将它理在深处,不想谁再来撩拨。

  “哇!我、我找药替你抹。”他急匆匆跳下椅子。

  “豆子,不用找,这小伤没事的。”她垂着头重拾针线,淡然道:“你快练字,别想偷懒打混。”

  “瞧啦,才提名字而已,姊姊就这反应了,若说你们两个大人没怎样,那真有鬼了。”是有,他面前就坐着一只。“你们俩真奇怪,一个来,另一个就不来,若不小心遇上了!就各坐一角,半句也不吭……你们吵架啦?”

  真吵得起来岂不更好。她暗自苦笑。

  “我与你竹青哥哥是大人了,孤男寡女常处一室总是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姊姊未嫁,竹青哥哥未婚,你们两个配成一对儿刚好。”

  “豆子。”瑶光将衣衫放下,口气转硬,“你再说这些浑话,我、我不理你了。”

  小豆子吐吐舌头,慑嚅着:“好啦,不说就不说,我问竹青哥哥去。”

  “你说什么?”

  “没有。我、我练字。”精灵的眼滚动,赶忙拾起笔,正襟危坐地练起书法。

  屋内一灯如豆,恢复了静谧安详,可瑶光内心已让男孩的话搅乱。

  夜深,小豆子睡了,她在院落内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每夜每夜的月娘,总有不同的风貌,看着人间的聚散离合,在百年的生前,也曾洒落她满身银光;在飘游的漫漫岁月,温暖着一个孤单心房。

  而将来……瑶光对明月一笑,明日亦如今朝,时光之于她,并无意义。

  “黑头,你怎么不找个伴儿,生几只小黑头?”她转过脸,对那只趴卧着、睡眼半眯的老狗笑问。

  “呜呜——”好似嗤了一声,眼皮掀也没掀。

  “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瞧,桂花家那只白团儿对你挺意爱的。”

  “呜呜呜……汪!”它晃着头,颊边垂肉乱甩。

  瑶光轻笑,正欲安抚,忽见老狗顶毛竖直,眯着利眼,对住小院外龇牙咧嘴。

  同时,昏暗中出来了一个身影。

  瑶光盈盈地立起身子,待瞧清来人,心头稍稍一沉。

  她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这美好的月夜若能相伴,即便不交一语,也是万分满足。

  只可惜,来的不是他。

  “周公子。”瑶光朝来者僵硬地点点头。自那日他无意间取下她的串铃儿,又在她面前心疾并发,瑶光总无意间在水岸与他相遇,特别是在静夜深沉后。瑶光只知道他姓周,名字他似乎说过,可是她没费心记住。因为家人将他护得太紧,仅能趁夜偷溜出来透气散心。

  “我想见你。在河岸没遇着你,信步走来,在院外听见你的声音。”他迳自步进院落,脚步在见到黑头敌视的姿态时稍顿了顿。“你养的狗?”呵,对她是愈来愈兴味了,极少阴体能与犬类融合相处,但这只老狗很是护她。

  “没、不、不是,黑头是豆子的。”瑶光教他的话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瞧他一脸自若,瑶光虽假装不在意,但所有的感觉极不自在。想要离去,又找不出好借口。

  害羞又可爱的姑娘呵。

  他冷冷暗笑,面容白得异常,丝毫不将发怒的黑头放在眼里,缓声道:“几夜没见你,我真想你,茶不思饭不想,病是愈养愈重,心心念念都为你,就希望你能出现在我身边,以解苦楚。”

  闻言,瑶光一颤,容色陡地沉下,如罩寒霜。

  “周公子请自重。你……你不该说、说这样的话。”

  “喔?说怎么样的话?”他单眉挑起,偏淡的眼瞳流转冷光,半身隐在黑暗中。“你告诉我,是哪一句话惹你生气了,我不说便是。”

  “你——”瑶光觉得自己受了轻薄,却穷于应付。陶家村向来民风朴实,她流连在这水岸长久岁月,还没见过哪家青年敢如此调戏姑娘家。

  黑头的反应好怪异,浑身肌肉都绷紧了,喉间发出低低咆声。

  瑶光心思转着,不禁忆起魑魅魍魉擅自前来拘提大声嫂魂魄的那夜,黑头也是现在这模样,一副想将来者撕吞入腹的扑咬架式。

  二话不说,她捉紧裙子举步便走,上臂却教他拽在掌中,拖了回来。

  “你想干嘛?!放开——”除了脸白得可怖外,他哪里像个生重病的人。瑶光生气地瞪着他的眼,一阵麻冷由脚底窜起,漫到头皮,天啊!这情况真的诡异至极,她原就是一团寒冰,竟还会感到战栗的冷意。

  黑头叫了一声扑将过来,爪子尚未触及他的身体,便让一股突来的阴风扫至墙角,嘴中溢出血丝,动也不动了。

  “黑头!”瑶光拍打着他,“你到底是谁?放开我啦!”

  他低低笑,苍白中有一股骇人的阴森,脸庞对着她逼近。

  “你又是谁?呵呵,小小的孤魂鬼魅。你的路走岔了,到我身边来吧。”

  他知道她,打一开始,就清楚她的底细?!瑶光怔了半晌,瞠目结舌,甚至忘了挣扎,隐隐约约猜到他是谁了。

  他锁紧臂膀将她抱在怀中,沙哑地道:“你夜夜徘徊肯定尝尽了寂寞,我可以给你温暖,跟我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孤单。”在吞噬她之前,他倒可以尝尝她的滋味。

  她已不孤单,因有一份情,她呵护在心。

  “放开我!”猛地,她扬起未受束缚的另一只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的脸教她打偏了,双臂仍抱紧她,下一刻,毫无预警的,他按住瑶光后脑勺,发狂地蹂躏她的唇瓣。

  周遭空气陡凝。危险!

  还没尝够怀中人的甜味,他已惊觉气流中的紧绷,一道半月形的光刀迥旋而至,加上瑶光愤恨的挣扎,为避袭击,他不得不放开她。

  光刀似有生命,在夜月下划出银亮轨迹,他躲开第一击,身躯凌空后退,当光刀旋至跌坐于地的瑶光头顶,那个人终于出现,他立在她之前,白衫飘飘,掌心轻轻托住半月形的光芒。

  不由分说,连半点思考时间也不给让,他五指一旋,光刀复又飞去,接连发出三道杀气。就见三片薄光如疾箭,分向三个方向包围对方。

  “若非我受那老道一剑,这区区光刀能奈我何?!”他喊着,声音已在远外,那三道光力有法术加持,亦破空追击出去,纷纷消失在夜中。

  文竹青晓得该追去,为这魔胎,天上地下不得安宁,如今他主动现身,应趁其魔性大减之际灭绝他的肉身。

  他不该迟疑,可想归想,两脚却走在原处。

  指节在颤着,他在生气,心几要炸开。

  撞见她让那魔胎幻化的男人抱在怀中,见他强吻住她,文竹青脑中已没有理智这种东西。

  方才的杀意中,不仅是为公,更是徇私,为报复他胸中翻涌着、教他再难忽略的嫉妒,那三道光刀有他私欲的加持。

  大半晌,好不容易按捺住凌乱的情绪,不教它们淹没意志,他转身回头,却在瞧见跌坐于地的瑶光时,又险些崩溃。

  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小脸埋在弓起双膝,长发披着怜弱的肩胛,哭声被压抑箸,只见小巧的两肩紧紧颤抖,瞧起来这么小、这么的需要保护。

  他走近蹲在她身边,捺下想碰触她、将她拥在怀中安慰的欲念,温和地道:“我教的那几招,怎么一招也没用上?你是不是又偷懒了,临了忘记语诀?”他故意说得轻松,唇角微微弯箸,胸中却郁结难受。

  瑶光不理他,还是维持不变的姿势,只是哭声响了点。

  “看来,我得督促得紧些,总不能一遇上危险,就傻傻任人欺负。”

  这话说中瑶光的痛处,她具的是教人欺负去了,委屈一波波袭来,她猛地扑进他怀中,抱住他的腰,毫不矜持地放声痛哭——

  “都是你……是你不好,呜呜呜……谁教、你、你来得好慢……他、他……呜呜呜……”她边说边哭,边哭边说,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他,“都是你……都是你啦……”

  “好好,是我错,我不好。”他长叹了一口气,双臂有些迟疑,咬了咬牙,还是轻轻地搅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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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5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可怜攀折谁人手

终于,文竹青明了,近日瑶光身上隐隐约约的妖邪气息从何而来。

  在不知觉中沾染,若不除去,时日一久,将延生魔性,进而侵扰意志。

  瑶光哭过后,整个人就昏昏沉沉的,他如何放得下心,住她一个人继续留在水岸。不由分说地,他抱着虚弱的她返回冥界。

  “怎会伤成这样?!”喝声暴起。

  天师得到消息,立即派遣小鬼探查,自己则先行下至地府,一面来瞧妹子,也与文竹青问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瑶光半卧在床,有些儿发寒,小脸白得透莹。见大哥的爪尾眉和发须又在张扬,她强忍寒意,尽力把话说得平稳。

  “是瑶光不小心,我、我不知那人是魔胎所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同他接触,他……他要欺负我,幸得文判官及时赶到,大哥……您别生气,我好好的,没受伤,只是、只是有些冷。”

  “早要你别再流连水岸,那边的山头亦不平静,从来就是精怪聚集之所,若是潜心修行的那倒好,就怕遇上邪魔妖道。唉,你偏不听,瞧!真的碰上了,还是从鬼怒山下来的祸首。”他来回踱步,嘴不停歇地念着,阴冥地板差些要让他踏塌,多出个第十九层来。“可怒也!可怒也——”

  文竹青此时上前抱了抱拳,坚定而和缓道:“一切怪我。天师尽可将怒气发在小弟身上。”

  是他心不沉稳,生了涟漪,若待她能如以往清心寡欲,不动不乱,他定能早一步意识出她气息的变化。

  “不是的,是瑶光任性。”

  真怕他背下这罪名,自己又拖累他,瑶光一急,陡地由床上跪坐起来,只觉气息相冲,那感受彷佛回到她在水中丧命的那一刻,冰冷的水灌入鼻喉,她没法呼吸,从此在幽幽水泽下芳魂独依。

  “大哥,不是文——”她的脸逼近透明,整个栽倒下来。

  “瑶光妹子!”天师趋前欲扶,可有双臂膀比他更快。

  文竹青将她接在怀里。

  她身子又轻又盈,没半分重量,好似徒具形体,而这个形体正在消失,三分虚无三分缥缈,轮廓沾了光晕似地模模糊糊。

  “陶姑娘……”他唤着,语气仍旧温和,淡然的眼底闪过些什么,快得教人无法捉摸,双臂却十分温柔,轻轻放下瑶光的头,还不自觉顺了顺她的长发。等直起身躯,才发现天师正别具深意地打量着,他些微心虚,唇边浮起淡淡一笑,又忍不住瞥了眼半昏半沉的瑶光。

  天师没多语,迳自在床边坐下,将他挤开了点。

  仔细端详了瑶光面容,手在额堂和鼻下游走,忽而骂出:“这魔胎恁地厉害,已中我铜钱神器一剑,妹子不过与之交谈,竟使阴寒魔气侵入魂魄。若不趁他未成气候除之,后果不堪设想。”

  不是交谈,该是那一吻,在口舌相触间音灌了妖异的寒气。思及此,文竹青双掌猛然一握,任由嫉妒之情占满心胸。

  此刻,天师单手已运起剑诀指,以中指和食指同时按住她的眉心穴,口中暗吟咒语,灵气由指尖潺潺流入,不过须臾,瑶光的形体已见落实,不再轻飘飘的,如要飞走了一般。

  “多谢天师。”文竹青见状一喜,不禁忘形了。

  “我救我的妹子,你同我道什么谢?!”他眉目陡扬,目中戏谑了然。

  文竹青神情一顿,竟不知何以回话,假咳了咳又四两拨千金地搪塞,“多谢天师未加责怪。”

  “瑶光妹子遇上魔胎原是无谁能料,不能怪你,不过本天师倒有一事请教。”

  “不敢。”他又抱拳,“天师请讲。”

  那爪尾眉挑高,炯目如火。“妹子将串铃许为姻缘信物之事我已知晓。文老弟,你是瞧不起她?抑或瞧不起我?你既取下串铃,按理瑶光妹子是你的妻子了。前些日子我下阴冥来,托众位替瑶光留意好对象,实是想测知文老弟的心意,没想到你仍一副无关痛痒的神态,着实教人恼怒。”

  “取下串铃的确是我的错。”他不想多说,淡然着脸。

  闻言,天师猛地跳起,“那好,既已知错,如今弥补犹未晚也,你与瑶光妹子佳偶天成,我很是欢喜。”

  “我不能娶亲。”静静地,文竹青道。

  “不是不能。若是你不愿说,本天师出面与阎王说去。”

  “地府该信守的规条不比天庭少。”他语气快了些,“天师不该不知,世间情爱是不能沾染的,心不动,强逼亦无用。至于串铃之事,只能说是我太过莽撞,惹得瑶光姑娘与天师不快,我十分抱歉。”这是他首次轻唤瑶光的名,虽说后头还加着姑娘二字,渐转清明的瑶光听在耳中,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天师嘿嘿地哼了两声,双手抱胸。“要谈天庭与地府的条规吗?世间情爱不允许?嘿嘿,只庆幸此乃冥界,文老弟已非凡人,瑶光妹子更是不属尘世,这同世间情爱无关,是你取走她的姻缘信物,就该负责到底,要不,本天师誓将此事告至天庭,要众家评理。”

  一只小手握住天师的红袍衣角,轻轻地扯动着,瑶光睁开似雾的眸子,柔缓而安抚地笑,“大哥,我不嫁他……您别恼……”

  “不行。此事得有始有终,你非嫁他不可,本天师要嫁妹子,没有嫁不成的。”

  瑶光瞄了文竹青一眼,视线相互接触,又极具默契地调开。

  是的,心不动,强求亦无用,何苦……何苦……

  “大哥,那串铃儿已让我抛入河中,早不知随着流水飘荡到哪里去了,我与文判官的事就这么了结吧,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一时好玩才将串铃儿挂上树的,不过是样玩意儿,何必认真?”那串铃儿自从由魔胎化成的男子手中取回,就一直放在她袖中,没再系回原处,因为瑶光知道,自己祈求的情已有着落,是遗憾、是往后千百年的情思,而串铃儿是再也系不回去了。

  “瑶光妹子,你这是唉唉、唉啊——”天师重重喷气,来回踱步,接着大袖一甩,“不想啦不想啦,我追那妖魔去,你们的事就自个儿解决吧。本天师还是老话一句,若要嫁妹子,没有嫁不成的!”意思挑得极明,若瑶光真属意文判官,他想逃也难。

  撂下话,铜钱金剑握在大手,天师移身变影,瞬间了无踪迹。

  然而,两人共处一室,却都无言。

  瑶光累了,合着眼也不知是醒是睡,直到略冷的指尖轻碰自己的眉心,她才陡地睁开双目,难掩讶然地望住坐在床沿的男子。

  “天师将真气灌入,你的眉心正泛着红,觉得痛吗?”

  为什么要用这般呵护的语气?为什么那对眼要这般的温柔?她同他早已说得清楚明白,从此,不涉情爱,而自己的那份儿,她就珍藏着,悄悄隐在心中,不再教谁窥知。他、他又何苦来撩拨她?!

  瑶光摇了摇头,瑟缩地偏过脸蛋,避开他修长的手指,那教他引起的烧麻感还在肤上流连,轻咬小唇,忍着体中奇异莫名的感受。

  “怎么不说话?”他上身趋前,两手撑在她身侧。

  她眼睫微垂,偏不瞧他,幽幽的嗫嚅:“不知说什么好。”

  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微微地茫然若失。

  是自己将她推开、不愿她近身,见到别的男子吻她,他怒火中烧;听她亲口道出不嫁他的话,他心如受重槌,顿时空虚一片;现下面对她闪避的神态,他该顺应走势,让两人和平而安全的相处,却矛盾得放不下手。

  原来,他六根并未净除,还柱称要助她修行、为她说道。

  “那就什么都别说吧。”

  他口气中的消沉引起瑶光侧目,偷偷瞥向他,见他双目合起,两手登在胸前摆出太极中云手的姿势,两掌中间忽现一颗银色球珠。

  他一手反掌,将银珠托在其上,瑶光稍稍撑起身子,眸光则在他的面容和手中银珠来回穿梭,觉得他有些抑郁的神情教自己心又疼了。

  “你、你……想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温和未变,只是染上些许情感。“你受阴寒魔气所侵,还得调养数日,这银珠有法力加持,有它伴你,我尚可安心。”

  光瞧外形与流转的光芒便知此非凡物,瑶光摇头,纳讷地道:“我不需要……”

  岂有容她置喙的馀地。

  文竹青一手扣住她的下颚,趁那小嘴儿张着,一手将银珠拍入她口中。动作皆在须臾间完成,瑶光想喊,珠子已进,滑溜溜地顺着喉头直下腹中,登时体内一股热气,流窜到四肢百骸。

  “你——”她又恼又急,发现他大掌还覆在自个儿嘴上,一开口,两片唇就刷过他的掌心,腹中的热更炽烈了。
  文竹青亦是一怔,掌心像教火烫箸,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起身离开床边。

  “你、你到底让我吞了什么?你怎么这么不讲理?人家不要也不行吗?”瑶光指控着,试着想将银珠呕出,只是徒劳无功。

  “别费力气了,你自己是取不出来的。”瞧她呕得眼眶发红,心又紊乱。他是为她好,以自己的元虚灵神守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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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瑶光擦掉眼泪,楚楚可怜的,还嘟着嘴骂着:“你最差劲了啦!你不帮我取,我告诉大哥,他自能取出。”

  文竹育无语,自是清楚天师若是知晓此事,见她吞下他的元虚,对他定又一番揣测。他暗暗苦笑。唉,随他吧……

  “累了就睡会儿,好好休息。”

  他转身步出,将房中姑娘摒除于门内,心却如阡陌凌乱。

  阴间生活其实与人世并无异处,只是无人世间扰攘喧嚣。

  瑶光想起阴冥一日、阳世一年,她在这儿已待上五日,想必陶家村已过了五个春季,而小豆子不知安好否?有否勤作学问?还有黑头,不知是生是死?她想询问文竹青,可从那日他逼她吞下银珠后,就再也没出现了。或者忙于公务,也或者加入追击魔胎的阵列中。

  这里应是属于他的住处,屋内摆设朴素简便,除卧房外,尚有小厅和书房。而书房算是最有看头的地方,四壁皆是书,摆着一张极大的古桌,四宝齐全,还架着一座琴。

  屋外养着几株花草,颜色稍淡,不比世间娇艳,瑶光凑近鼻尖轻嗅,连香气也淡上三分,如同此屋的主人,一切冷清淡然。

  倒是一丛绿竹长得极茂极高,翠绿得有点儿不真实,无时无刻不与清风嬉戏,发出缓缓的响声,竹叶沙沙。

  这里虽说安全,之于她却完全的陌生,她宁可回陶家村,继续着那永无止境的飘游,也好过被困在此地,心已不自由,她不想连身也受禁制,在水岸,还有一轮明月与一弯清溪给予安慰,她可以在熟悉的月夜下,独品心中情怀,便这么度过下一个百年。

  她思索着,身子倚着绿竹丛,此时另一边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两个略嫌尖细的声音交谈,由模糊变清晰。瑶光由绿竹问的缝儿看去,是两只小鬼,认得其中一只正是那日啮咬她的魑鬼,她略略惊心,身躯缩在竹后。

  “我没说你不知道,我说了你才晓得,整件事便是这样子的。”他拖着另一个伙伴,一副东家长西家短的嘴脸,“那日情况可惨烈啦,文爷见屋里那鬼丫头教咱们咬得血肉模糊,冷箸一张脸,二话不说,就这么一翻手,把住着咱们元灵的琉璃珠给翻了出来,接着剑指咻咻咻连划三下——”

  “怎么?”那递补上来的小鬼瞠大血目。

  “还能怎么?”他没好气地道:“就只剩下咱啦。其它三只全魂飞魄散。”

  “嗄!”吓得缩起一只脚,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道:“听说……文爷连自个儿的银珠元虚也给了她……”

  “啥儿?!此话当真?!”魑鬼听到最新八卦。

  在绿竹后的瑶光听得心跳促急,手不由得捉紧裙子,大气也不敢喘。

  “千真万确哩。前天武判官发现文爷神气怪异,逼问之下,他不肯承认,后来还惊动了阎王,文爷不愿事情闹开,主动承认了,这可是随在阎王老爷身旁多年的心腹小鬼道出来的。是机密中的机密。”

  “嘘嘘——”魑鬼连忙捣住他的大嘴,东张西望一番,确定无第三者,才紧张而小声地骂道:“要死啦、要死啦!是机密还嚷得这么大声,咱逃过一劫,可不想真的魂飞魄散。”

  “来不及了,我全听见了。”

  “哇!哇——妈呀——”刚喘下一口气,抚着小心肝,却教绿竹后头突然跳出的影儿吓得跌在地上,两只鬼就这么抱在一起。

  “你、你你——这个鬼丫头!躲着听咱、咱们说话是何居心?!”魑鬼在冥界混久了,大阵仗也瞧过几回,胆子是大了些。

  原来自己吞下的真非凡物,还是他的元虚,若是如此,那她身上有他的法力吗?思及此,她口念他教授过的法咒,抬手一挥,一道银光竟由指尖射出,砰地一声打在地上,爆出万点火花。

  “哇妈呀——”两只鬼真的吓坏了,胸贴胸、颊贴颊地抱成一团。

  瑶光自个儿也愣住了,恍然地盯着指头,感觉体中有源源不绝的能力。心念一动,她有了他的法力,那他呢?岂不是、岂不是——

  “我要找文判官,他现下何处?”又急又气,她真弄不懂他到底想如何!

  不愿接受她,又要待她好,万一因元虚离体教他有了什么意外,她怎能承受?!怎能谅解自己?!她宁可教自己陷入险境,也不要他以这样的方式护她啊!

  可恨自己徒有法力,却不知退出元虚银珠的方法,早知有这么一天,她便该好好学法术,学光他一切本领,也免得受他欺负。

  文竹青,你这个自私的混蛋!瑶光咬唇忍住泪,心中恨极,她才不要承这样的情、受这样的罪!混蛋!混蛋!混蛋!

  “说!他在哪儿?”她的逼近让两只鬼吓白青脸。

  “不、不知道啊……”

  瑶光眯起眼,她现在正处极度愤怒之际,缓缓抬起纤纤玉手,捏着剑指——

  “呵、嘿……哦……”魑鬼赶忙转舵,“虽然不知道,不过就、就小的看来,八成是出、出了冥府,哦……助天师收妖除魔去啦。文爷将冥府的事儿,暂托武爷照看着,还、还得了阎王爷的旨意,所以、所以……要好一阵子才会回来吧。”

  瑶光一怔,放下手。“他、他如何收妖除魔?他的元虚银珠在我这儿呢,此去若遇凶险,岂不是以卵击石。”这呆子,他不是说这儿最最安全,干嘛将元虚过给她?他到底想怎样,难道就为大哥的托付吗?急死人也气死人了。

  “也没那么严重啦。只是无灵通护体,法力仍是有的,不过……威力可能没平常强盛,嘿嘿……对付三、四百年道行的妖魔,哦……应该是游刃有馀。”但是这会儿追击的并非普通魔物,是万魔中的首恶,他无灵通护体,身躯与凡人无异,若是受伤……若是受伤……

  “我要找他。放我出冥界。”她坚决地扬起下颚,谁也不能阻拦。

  随两只小鬼渡出冥河,瑶光独自返回阳世。

  在冥界,她无法痴等干著急,如今出来了,才想起不知至何处寻他与大哥。也许可先到鬼怒山一趟,沿途说不准有他们的消息。

  或许是因她体内的银珠,日光照在肤上无丝毫刺痛之感,只是移形换位的法术不太灵通,她口中念着艰涩咒谙,心中驱动灵想,试了几次,才慢慢捉到诀窍。

  至鬼怒山山脚下,原以为能有所收获,没料及当日大哥亲临除魔,虽教魔胎脱逃,其馀窝藏在鬼怒山中的群魔众妖早已灭绝,如今的鬼怒山青翠颜色,尽是自然气息,实不该再称“鬼怒”两字。

  瑶光好生失望,又迷惘又忧心,心绪不宁地离开此处山区。

  茫无头绪,不知往何处追寻,毕竟她百年来的岁月一直在水岸徘徊,这算是第一次走踏“江湖”,跟鬼不熟、跟地界守护神也不熟,真不知问谁才好。不知不觉中,随内在的意识而为!回过神智来时,天色已沉,瑶光发觉自己竟回到陶家村的小河畔。

  已有五年左右的光阴吧,可对她说来,不过才离开五日。她无奈苦笑,随即忆起小院落里的男孩,她回身,见院子屋中的灯还亮着,脚步不由得移近,悄悄的由窗外瞧着,怕惊动了里头的人。

  豆子长大了,已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正自练着书法。瑶光见着,心中不下欷吁,她还记得那晚陪着他练了一百个字,帮他缝补衣衫,再见时竟是如此。

  “黑头,怎么啦?”伏在桌脚的老狗陡地站起,一拐一拐地往外走,豆子以为它要到院外撒尿屙屎,便由着它去,仍专心地练字。

  黑头跛着脚,静静来到瑶光脚边,仰着头颅不停地摇动尾巴。

  经过那夜,它存活下来,脚跛了,瑶光蹲下身抚着它的顶毛,才发觉它亦瞎了一只眼,心一痛,轻轻地揽住它,“黑头,对不起……”

  “呜呜……”老狗在她怀中蹭了踏,似乎颇为眷恋。

  “黑头,你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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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2:5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屋内传出喊声,豆子的脚步传了来,瑶光不想与他相见,需解释的事太多,也怕他知道真相会吓坏了。

  “去吧。豆子在找你。”她朝老狗微微一笑,身形隐没在黑暗当中,离开小小院落。

  无情无绪来到水岸,她仰望天上明月,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处,什么事都做不好,她沮丧地咬着唇,小手探入袖中轻轻握住一串铃儿,心绪飞梦,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它开始,在那株柏杨树下——

  在那株……柏杨树下——

  瑶光瞪大眼眸,用力地眨了眨,然后膛得更圆更亮。她、她没眼花,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真的在那儿,静静地、孤独地立在树下。

  感谢天,感谢月娘,感谢所有天地神灵。她眼中起雾,小小身子已朝他直奔而去。

  “文竹青,你、你混蛋,你、你怎可以把我软禁在冥界,自己一个人跑得不见踪影?!你、你再也不可以这样,我告诉你,我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冲着他喊道,小手握成拳头,眸子水水雾雾的。

  这丫头好似变美了。粉嫩的颊!弯弯的眉儿,气嘟嘟的小嘴,他就着月光瞧她,想起上回的体验,他只尝了点甜头,尚不及深入便教那阴冥判官半路杀出,打断他俩的温存。

  “别生气,是我不对。”他语气放柔,眼眉俱缓,顺着她的话尾。

  她是让他幻化的外表迷惑了,会变成那判官的模样原为避开捉鬼老道底下的探风鬼,那些鬼灵极难应付,当他选下一个藏匿地点,他们不久便能寻来,累得他无法专心疗伤。

  而会在此地遇见她是一项惊喜。

  瑶光没料及他这度快便承认错误,满腔的激动顿时化为乌有,她小嘴一张一合的,怔怔瞧着他,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

  好半晌,她绞着小手,瞥瞥河面皎洁银光,又调回来瞅着他,眼眸如欲诉情衷。“你别再丢我一个,你要去助大哥一臂之力,我也要去。”

  她喜欢他。嗯,正确说来,应该是她喜欢他幻化而成的这个阴冥判官。有趣。他暗自冷笑,就不知是单相思?抑或两情相悦?

  还有,大哥是谁?该不会——

  “不是我不让你跟,是你大哥……他不会应允的。”他隐在树影中,深知幻化他人时,最难学的便是眸子,即使变得分毫不差,流露出来的目光依然不同。

  “你带我找大哥去,我自个儿同他请求。”瑶光趋近一步,小手自然地扯紧他的单边衣袖,玉般的脸蛋微仰,“我不会碍着大家,那魔胎受大哥一剑,得尽速寻到他,将他除之,多我一个,也可尽点绵薄之力。”

  果然。呵呵,是那捉鬼老道的妹子。

  见他不语,瑶光又想起一事,语气中夹着关怀和指责,“你强迫人家吞下珠子,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又为了顾及我大哥的托付?你没有必要如此,我们……我们都请清楚了,以后你还是你,我仍是我,我会学你的法术,但不再痴缠着不放,不再涉及情感,你将那么贵重的东西给我,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她顿了顿,心发热,眼眶也是,但她倔强地眨掉湿气。“如果……如果你在这次追击中受了伤,教我怎能安心?我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我不要做这样的罪人,我也不希罕那颗珠子,我也不要你这样护我——”

  唔,感人的语调,可爱的面貌,可惜,站在她跟前的不是她所想的那个。

  瑶光微微喘息,感觉四周静得出奇,空气中有一股怪异的波流,她忍不住轻问:“文竹青,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说话有不说话的乐趣。”

  他逼近一步,瑶光下意识后退。

  “什么?你是——唔——”

  虽已惊觉不对,还是慢了。

  瑶光让一只强劲的手臂拉进怀中,她仰起头,正巧方便他俯下衔住她的双唇,极度愕然中,她瞧清了他的眼眸,那目光不似文竹青,没有他自然而然的温和神气,阴森中带着诡谲,彷佛嗤笑着她。

  又是这只该死的魔胎。

  正是新仇旧根一并涌上。瑶光气得险些晕厥,这次倒是镇定了些,她合上眼,死咬住小嘴,脑中暗想法咒,正要催动之际,他双臂竟如前次一样猛地放开她,力道之大教她差些滚入河中。

  柳眉一扬,就见夜月中三道银色光刀迥旋飞至,后头追来了两人,一是白衫飘飘,一是红袍凌扬。那魔胎见到对头,自知重伤未愈不是敌手,躲过光刀袭击后,身子往暗处窜去。

  “哪里走?!”天师大声怒喝,一柄铜钱剑法力加持,“去!”剑笔直飞去,破黑暗迳自进入另一空间,追那魔物而去,再加那三道银色迥旋光,全无声无息地没入漆黑当中。

  瑶光还是跌在地上,没惊慌,没失措,见他们两人赶到,心定了下来,才欲开口,却见白衫男子怒气冲冲地朝她大踏步而来,气势逼人。

  “你想干嘛——”她怔怔问。

  文竹青以行动替她解答。

  忽地,他蹲下身用力抱住她,一手支着她的后脑勺,一手箍紧她的腰身,半句话也没有,低头就印住她的唇,动作粗犷中带细腻,反正是牢牢含住了瑶光的嘴,将两片唇瓣融在自己嘴中。

  “唔……唔……我……嗯……”瑶光动弹不得,也没打算要动,真的是吓到了,想说话,唇微微一动,他的舌已探了进来,将她的小舌含着缠绵。

  到得最后,瑶光只有两个念头——

  这是一个非常完整而结实的亲吻。

  而,不说话有不说话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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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8 03:0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又来一个了~人家养鬼日记还没看完捏。。
可是我会追看你的鬼妻的。。楼主,放慢点哦,不要太快哦,不然会很累。。
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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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3:1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千金难比方寸动

一对缠绕人儿的身后,那笑声陡起,隆隆震响。

  “哈哈哈哈,文老弟,是老哥哥瞧低了你,还骗我不动心,没想到你是不呜则已,一呜惊天地、泣鬼神啊。哈哈哈哈,很好很好,我可开心啦!你们俩多亲近亲近,本天师早说了,我要嫁妹子,没有嫁不成的,你俩喜事我来负责,天庭地界无谁敢反对。”

  那两个刚由梦境转回,正彼此凝视若,瑶光脸蛋发烫,她下意识抬手轻捣,颊边的热度是她从未体会,这即是脸红心跳的事吗?她顿觉羞涩,咬着小唇,发现这小小举动转移了他的目光!细长眼瞳更为黝黑。

  “哈哈哈,本天师也不来打扰两位,你们慢慢温存。”最后一字刚落,大红袍凌扬半转,壮硕的身躯瞬间消失,感应那柄铜钱金剑而去。

  “大哥,等等——”瑶光唤出,已然不及,想起在大哥面前上跟他、跟他……心中羞涩荼乱,不明白他是怎么一回事。

  “你发什么疯?!你、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推了他一把,无奈对方八风不动,胸墙坚实得紧,瑶光不甘心,改为捶打,“放开我啦!混蛋!你不娶我就算了,我也不会死赖着不放,但是你、你怎么可以随便、随便……那样啦……”

  气得真想咬他一口,她“哎呀”一声,小脸整个皱了起来,手竟捶得发疼。

  他终于有所动静,一掌包住她的手,静静审视着,以和缓的力道揉着痛处,脸色前所未有的深沉,口气有些冲、有些紧,“我随便怎样?”他睨了她一眼,继续揉着小手,男性的掌心和女子的纤柔大不相同,引起瑶光体内阵阵骚动。

  他继而又道:“你反应就这么迟钝,连对方其正底细都感应不出?!还像个小傻子被骗得团团转。”他在生气,心中极不爽快,没想到同样景象会再见一次。

  之前,他尚能安抚自己,虽说勉强,理智一方还是占了上风,可这一回,因体认那莫名的妒意,一经引爆,嫉妒和愤怒交杂,如开闸猛虎、如波涛汹涌,挡不胜挡。

  瑶光想抽回手,他不让,挣扎下心底好生委屈。

  “谁教他变成你的模样,半身还藏在树影下,我、我一见他……”那时见着了他,她不知有多欢喜,哪里揣测得到他是魔胎所化?!头偏向一边去,她咬着唇不说话了。

  “他抱住你、吻住你时,你没察觉吗?还分辨不出他并非是我吗?为什么不施法将他震开?就这么傻、这么笨,只会教人欺负?!”妒火中烧,他不知自己现下的神情,脸色臭得可以油炸臭豆腐。

  瑶光瞧着他好一会儿,才讷讷地说:“你又没像他那样抱过我、吻过我……我怎么察觉?怎么分辨得出?后来知道了,我正要施法,大哥和你就来了……”

  闻言,文竹青心脏猛地一震,眸色更深,闪烁着奇异光芒。

  他的脸缓缓趋前,好缓好慢,两人的眼神交缠,他的鼻尖点着她的,然后是唇,轻而柔地朝瑶光压下。

  “记住,我这样抱你……这样吻你……”他贴在她唇上低语,双臂捆紧了她,将那娇小的身子压入自己的胸怀,在瑶光发出嘤咛的同时,舌尖窜入小口之中。遇上她,一抹水岸飘荡的孤魂,文竹青从不知会陷得这么深,莫非那串铃儿真有灵性,他无意间取下它,就已受其支配。

  是她的真性情动摇了他,难以相信她百年来孤单的游荡,守着一弯水域,偏不忍心让他人落得与自己相同命运,是傻、是心性太过柔软,才又接二连三阻碍鬼差拘提一名妇人的魂魄,怕那遗留下来的孩子失去亲娘,会孤苦无依……孤苦,无依……这是她百年来尝尽的吗?

  心微痛,他掌心抚顺着她单薄的背脊,脑中闪过她强要他收下串铃,脸上期盼可怜的神态,还有每回陶家村相会,她欲言又止、努力压抑着,却还是难掩爱慕的眸光。

  而一旦承认了对她的感情,自己将面对的是来自天庭与冥界的指责,虽有天师支持,恐怕也难以善了。

  在意吗?心中有个声音问自己。

  他亲着她,深入的吻转为轻啄温存,听见自己回答:他不在意。

  这便是世间男女之情,是她放弃修行成正果、寻寻觅苋的东西,却将他缠困了进来,他忆起那位仙籍为太白金星,入凡间了却尘事,最后却为捞起水中映月而溺毙,他为自己的死法下了注解:心动,一切值得。

  当时,尚觉无稽,如今他仿佛来到这样的境地,感觉怀中女子就像水中潋滟的月华,静谧而美丽!他也想融入水里,将她捞起。

  体会着何为心动,若因而受罚,亦何惧何忧?!

  小手熨在他胸上,推开一小段距离,瑶光抬起眼眸,晶莹水亮。

  “你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知该怎么说。

  而他明明懂她的意思,偏不开口,细长的眼底闪着兴味,细细瞧着她。

  “你的脸蛋好红。”温和的话语略微低沉,气息拂过瑶光面颊,更是发烫。

  闻言,她又是双手捣脸,真的好烫,“为什么……噢——”不知觉呻吟了一声,觉得好丢脸好羞赧好——唉,就想挖一个大洞把自己埋了,或是跳入河中,再也不要起来。

  “你体内有银珠,阴寒大减,自然有冷热之感。”纵使内心情丝缠动,他不改惯有的神色,松开臂膀放她自由,但仍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提及银珠,瑶光意识陡地一震,本是满腔激动要对他大加挞伐,可是方才错认本尊,已对那魔胎发泄,后又让他抱入胸怀,热情对待,心中的怒气消了一大半。她看箸他,眼神哀怨,闷闷地将非讲不可的话重复了一次。

  “那银珠便是你的元虚灵神,我已经知道了。你把守护的原灵给了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承受不起……我、我也不要。你大可不必为顾及托付,做这样的牺牲,若是因此你受了伤,我、我岂不是成了罪魁祸首?!你怎能这么自私、这么可恶?!”

  这男人看得她心跳促急,险些忘了该说什么。

  瑶光垂下螓首,踩了跺脚,牙一咬,“还有,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要我别招惹你,我、我很认真在做了,你干什么要亲我、抱我?还在大哥面前,他会当真的。一定要将我、将我……嫁给你的,你到底想怎样?!”乱成一团,她又跺脚,急得快哭了,感觉他的靠近,小手推了他一把,“别来招惹我啦,我、我已经忍下来了,藏得这么辛苦,你偏不放过我,你、你走开啦!”

  若走得开,也毋需痛苦挣扎。他立定,双手负于身后,压下想再度拥她入怀的冲动,知她内心起伏,而自己何尝不是。慢慢来吧。他告诉自己。

  “你如何离开了冥界?”他叹息,眉淡淡蹙着,“那瑞安全无虞,你偏偏不待,莽撞只会让你身陷险境。”

  “安全无虞又如何?!对我而言,那是一个牢笼,没一处熟悉,哪儿都不能去,大哥忙,你、你把我丢下,自己却跑掉,我到头来仍是孤单一个,我还宁愿在这水畔,胜过那里千倍、万倍。”她唇抿着,睐着他,“我不管,我要跟着你们,怎么也不回去。”

  “胡闹。”他静静责备,月光在两人身上洒落银辉,亦将他皱折的眉心映得清明,他生气了。“我得阎王命令,需助天师追击魔胎,已无暇顾及你。将你安排在冥界是最好的抉择,你跑了出来,无谁能护你,若又发生如方才的状况,该如何是好?!”顿了一顿,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腕,坚决不让地道:“跟我走,我带你回冥界。”

  “不要。”瑶光单手捶着他的胸,连声轻喊:“不要不要不要——”

  这个恶劣的、恶劣的男人!原来他的一派温和都是装出来骗人的。瑶光不愿回冥界,若此次让他带回,要出来可不再容易了。

  先躲再说。心中意念一动——

  “瑶光!”他怒喊,可是掌心已空,她竟以他教给的法术,借用他元虚银珠的法力逃离他的身边。该死!这到底该怪谁?!

  他铁青着一张脸,双手在胸前变换给印,无奈心思太过凌乱,再加她有意躲他,刹那间竟感应不出她在何方。

  该死!该死!他又低声诅咒,连续造了好几个口业。

  “唉唉,当初收这个妹子,本天师就知她不平常。”他假咳了咳彷佛忍笑,听了来龙去脉,心中虽也担忧,但知道瑶光竟能由他手中逃开,还是用了“借力打力”的法子,想想便觉好笑。

  “文老弟莫愁,我已遣出小鬼追寻瑶光妹子的踪迹,待她回来,我这当大哥的自当多加管教。”他说着,发须自有生命似地缓缓飘动,“嘿嘿嘿,你对瑶光妹子原来是情深意重啊,助我对付魔胎,还敢将灵通护体的元虚过渡于她,别再同我办称这仅是普通情怀,本天师压根不信的。呵呵呵呵,你们很好,这样很好,待此事了结,我便与你同上天庭请示,将妹子嫁你为妻。”

  文竹青心思尚不在此,只担心着一个姑娘,他的直觉向来其准,总感应着危险即要发生。

  “她该是在这附近,偏不现身。”已有好几日,他与自己的元虚互通,猜测她暗暗尾随着他们,而自己在能抓出正确地点时,总让她先着一步地逃离。如今,她借他元虚银珠的法力施法的技巧是愈来愈纯熟了,时时感应,时时躲他。文竹青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呵呵呵,她不出来,是怕你要押她回冥界,再加有我在旁,她定知若要反抗毫无胜算,哪里还敢出来?唉,你这是打草惊蛇。”瑶光尾随而来正中下怀,她发倔地不愿待在冥界,任她暗自跟随,反过来说,亦可关照她的安危。

  “天师,二十里外的村落有异状,民家的鸡犬一夜间死得精光,还伤及人命,暴毙的村民全成干尸,血被吸得一滴不剩。”小鬼来报。

  闻言,天师与文竹青双双立起。

  “这魔胎需吸饮生血才能维持灵力,再不拾掇,伤的人命将愈多。咱们多次扰断他疗伤,他胸口的剑伤定尚未复原,铜钱剑神力无边,那伤处拖得愈久将愈益严重,他能力不聚定要发狂。”炯目炽焰,黑瞳在眼眶中滚动,他手拿一翻,剑由虚空中生出。“多次教他逃脱,也该有个了给了。”

  文竹青听那小鬼来报,心没来由地一紧,知事有蹊跷,双目淡合,两手给印。

  此次的回应好生猛烈,持有他银珠的姑娘没有刻意躲藏,他用心感应着,透过自己的元虚传回讯息,排山倒海而来——

  蓦地,他双眼暴睁,其中锐光闪烁,可怖异常。

  “瑶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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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8-5-2008 03: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语刚下,除音尚存,他白色身影已移形换位追寻而去。

  这几日总是躲躲藏藏的。

  她怀疑,其实大哥知道她匿在何处,因她悄悄看着他们时,大哥那对铜铃大眼好几回都对准她的藏身处,了然地笑。

  而那个白衫男子……瑶光想起他,不由得哀怨地扯了一下小草。

  都是他啦!谁教他没来由对她又亲又抱,弄得她神思一团荼乱,也不肯给她一个理由,最后还气死人地要强押她回冥界,当时,自己急着逃开,却忘了好重要的一件事——

  她前来寻他,是为了把元虚银珠物归原主,没想到到得最后,事情全在意料之外,弄得珠子没还,自已也不敢随他而行。

  讨厌啦!她手一抬又想扯草,突然记起他说过的话——

  石子也有精魂,你踢它,它也会痛。

  唉,是的,万物皆有精魂,不仅是石子。她想着,终是放下手,赔罪似地轻轻抚摸着被自已拔得乱七八糟的小草皮。

  “怎么?独自一个?”

  瑶光惊跳起来,瞧见那人的白衫尽是血红,从前襟染至下摆,两边的袖口亦是,斑斑血迹,那模样阴森得令人毛骨发寒。

  历经两次的教训,再没察觉,她就真的是笨到了家。宁下心神,她稍退一步,视线戒备地随他移动,丝毫不敢松懈。

  “呵,怎不说话?你上回瞧见我,主动拉我衣袖,还同我说了好多的话,才几日不见,这么冷淡?”他连文竹青负手于身后的样子都仿得惟妙惟肖,若不看他的眼眸,没有上次的教训,瑶光仍是难以分出。

  “你自己没躯壳吗?干啥儿只会化成别人的模样,拾人牙慧。”她成语用得有点儿怪,可眼下是非常时期!没时间斟酌。

  她的话刺中他痛处,苍白的脸转为沉凝,他逼近,森然地道:“若非我遭那老道一剑,躯壳毁去,我何须化成他人样子?!哼哼,他不让我安稳,我也不教他好过。”

  瑶光被逼得节节后逼,他虽说受伤,可是瑶光不知他伤至何种程度,以自己尚称三脚猫的法术不知可抵挡多久?

  她有银珠在身,照理说能大有作为,可惜念得最顺的法咒就是移形换位和五心雷咒,前一个是经常使用,后一个是因法咒好记,仅五个字。至于其它高保一点的还得顿一顿再想一想。

  可是眼下机会千载难逢,她不想施法避开,拖得一时是一时,大哥和文竹青就在左近,希望在这段时间,他们有所感应,能在自己被他撕吞入腹前赶到。

  “你说话便说话,不必一直靠近,我没有耳背。”闻到他身上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儿,惹得瑶光直想反胃,她捣住心口,声音持平。

  “你不是喜欢这个家伙吗?”他指了指自己,笑得诡异莫测,“现下,我是他,他是我,你大可将我当成他,我想靠近你、抱着你,闻闻你身上的味儿,尝尝你小嘴的柔软,让你快活。”

  回答他的是一记五心雷,出其不意地轰在他脚边,他好似有些讶异,没料及她低微的灵通能制造出威力甚强的法咒。

  “该死!”瑶光极不淑女地诅咒,距离这么近她还会打歪!天啊!她真想捅自己两刀。不给对方思索时间,她手结法印,连续三记五心电,打得他倒退三大步,最后一记还烧破他的衣摆,给了瑶光好大的鼓舞。

  她不曾歇息,一口气击出十几掌,将他驱过一段距离,却无法打中他身躯。瑶光觉得气息不顺,手在胸前不停地给印,“天、地、干、坤、气!”她掌心朝他击出,竟无任何动静。一急,她再试一次,仍是发不出威力。

  “天、地、干、坤、气!”再试一次。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喘着,额际怖满冷汗。

  “呵呵呵呵,敢情是黔驴技穷,你只会一招。”

  “有、有种你等我,我、我休息、休息一下再同你大战三百回合……咳咳咳……”她体内有灵能,却不知如何用之。

  “打是情、骂是爱,你既不打我,就挨我爱你了。”他飘得好快,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到瑶光面前,她伸手欲要推开,身子教他箍在双臂中,连手也一同抱住。

  “小人!”血的腥味。

  “呵呵呵,你错了,我不是人,你也不是。你该跟我在一起,来到我的身边。”他的头倾下。

  “作梦!”她好想吐,好多好多的血味。

  瑶光眯眼瞪住他,彷佛见到他周遭一圈绿光,他的脸妖异地变化颜色,最后脱去人的皮相,血盆似的大口,皮肤……瑶光不知那可不可以称为皮肤,像无数的小瘤连结而成,泛着诡异的育光。

  “放开我……”没什么说服力,因她已开始呕吐,腹中并无任何食物,只是止不住的反胃。他想吃了她,瑶光有这样的感觉……她就要被、被吃掉了……

  黏稠又冰凉的东西滑过她的脸顿,血腥味中还夹杂着一股腐肉的恶臭,瑶光睁开眼,差些厥过去,见那血口中吐出一条黄绿颜色的舌,正上上下下舔着她的脸。

  她之前……就是被他强吻的吗?简直是青天霹雳!

  不能慌、不能慌!她再度闭眼,心中暗念,成功的移形换位,但可能是灵力不聚,也可能心神难定,瑶光发现自己并未远离他,约莫十步之遥,她跌得极为狼狈,已是气喘吁吁。

  而那魔胎怀中空空,回转过身,对住瑶光咭咭怪笑,人皮已裂至腰际,显露出来的躯壳真不好看,真的……很不好看。

  瑶光再试一回移形换位,已不管用。她勉强爬起,拨开黏在脸上的长发,不住用袖子擦去他舌头分泌的黏腻。

  既然法术不行,只好回归原始,在他朝她冲来之际,瑶光飘开,速度之快教她没暇顾及方向,接着腰间一紧,无中生有的一只臂膀捞住了她。

  “啊!放开放开,滚啦!”以为是那魔物,她踢脚挥手地疯狂挣扎。直到自己被举到一张英俊却又怒不可遏的面容前,瑶光愣了一愣,终于喜极而泣地唤着:“竹青——”

  不允许多说了。那魔胎完全褪下人皮,身躯暴长倍馀,胸口曾经中剑之处泛着妖邪红光,尚未愈合,渗出的却是青黄色的血,好似极痛,痛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他发了狂地扭动身体,周围的绿光范围加大,一对眼闪着红芒。

  猛地,他血口大张,五指生出锐利的长爪,臂膀伸长好几倍,直直对住他们俩扑来。

  “竹青?!”瑶光闭目狂喊,却不是躲在文竹青背后,而是张大双臂,咬着牙挡在他身前。

  自己都难自保,还妄想护住旁人。文竹青教她气得七窍生烟,彷佛这么长久的岁月中,所有怒气都在遇上她后一并爆发。

  传人耳中是一声震天裂地的痛苦嘶吼,利爪没有落下,瑶光睁开一只眼,再睁开第二只眼,一对臂膀掠过自己的两边肩胛由身后伸出,文竹青双臂平举,掌心击出的五心雷威猛更胜方才,准确地打中魔胎,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震出大段距离。

  “躲好!”趁空,他拉着她塞至身后,眼眸几要烧出火花。

  “不要!”

  “脸都吓白了,别说你不怕!”

  “我怕。”她坦然承认。

  “那就躲好!”

  “不躲!”瑶光甩开他的掌握,跟着喊:“你没有灵通护体会受伤的!”

  “我没那么脆弱。你该死的给我躲好!”他怒瞪她,但效果不彰,瑶光仍是倔强又顽强。

  “我不会拟着你!”她吼回去。如今情势紧迫,要他取回元虚银珠也已不及,她怎能躲开,要他单独对付一只发狂的魔物?!

  “你在这儿就该死的碍着我!”她一定要这般固持己见吗?

  唉唉,没谁能化解,但现下实在不是吵嘴的时候。

  那只魔胎重新站起身躯,绿色光圈逐渐加大中,表示能量增加,一定要趁此次将他收拾,若再让他逃脱,后果不堪设想。

  文竹青双手连环结印,“去”地一声,两片银色光刀以迥旋方式凌厉地飞去,分左右两方攻击。

  此刻,气流中邋邋作响,一柄铜钱金剑破空疾射而来,直对魔胎后背。

  他已然发觉,喉间发出嘶叫,铜钱剑的神威教他惊惧于心,他费劲而狠狠地躲开,腰间却避无可避地中了一片光刀,登时浑浊的血流了出来,空气中散着一股浓烈的恶臭。

  “老妖魔,今日本天师就收了你,替天行道!”

  铜钱剑飞转回来,那驭剑者凌空而降,稳稳地握住飞回手中的神器。那些伴随的小鬼一落地便主动分散四方,将魔胎团团包围。

  大哥来了。瑶光心稍安定,咽了了教紧张情绪掐得发疼的喉头。

  魔胎自知难逃升天,仍是顽抗。他朝暗处扑去,欲籍黑暗来隐藏行迹,实则声东击西,一干小鬼教他的利爪扫过,开膛剖肚,哀声遍起。寻得空隙,他正要投身于漆黑中,铜钱剑将他逼了回来,为防他再度脱逃,文竹青身如雷电地飞奔而去,与天师双双夹攻。

  “去!”他结印出掌,银光飞旋,纷纷击入魔胎躯体。

  那魔物仰天狂叫,绿光时明时灭,忽而掉回头血红的眼定定地看住文竹青。

  结印不停,他双目亦精光闪烁看着那只魔,手指在胸前变化,一面瞧着他对自己飞扑过来!他不动不躲,宜挺挺立着,想以最后一个银光刀击入魔胎的眉心,减其元灵。

  “风、火、雷、电。四豫听我,去!”

  “去”的同时,入文竹青眼帘的除了那只魔胎外,还有一个惊急飘向他的身影。他来不及出声唤她,心在瞬间提到喉头,彷佛就要跳出,在眨眼间经历了上下起伏的情绪,震荡得快要晕厥。

  所有的动作变得好慢,一幕一幕地转动。

  他将银光击出,不及看是否命中魔胎的眉心,自己的身躯已让一个娇小的身子冲撞倒地,他感觉得到,她柔软的身子覆在自己上方,他的头教她揽在怀中,是很生气,因她总说不听,又拿她的小命来玩,可是,不知怎地,心中竟有一股模糊的暖意……

  一声凄厉的嘶呜划破天际,亦将文竹青震了回来,他迅速爬起,改将女子小巧身子护在怀中,两眼戒备地直视那魔胎。

  只见他走了几步,再也无力支持,铜钱剑穿胸而过,碎裂了他青色的上半身。“轰”地一声,丑陋的躯壳散成片片,恶臭的血喷得四处皆是。

  “哇,好臭呀。”天师收回剑,大袖抹去满脸黄黄绿绿的血,一面道:“文老弟,你的银光刀愈见厉害,又不失准头,改日定要向你讨教。”他大袖一挥,原地半转,衣袖放下时,又是崭新的红抱大衣。

  坐在地上的两人谁也没吭声,文竹青的脸色难看得可以,手劲不知如何掌捏,是要抱紧怀中人好?还是该好好地赏一顿打?

  瑶光知道他忽着,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见那魔胎扑击他,他不躲开,又无银珠灵通护体,她管不住自己的脚,下意识便朝他奔来了。

  “大哥——”她可怜兮兮地唤着,可能受了惊吓,一张脸白得透彻。

  “好了好了,文老弟,我这妹子也是顾念着你,才会如此不知轻重,你们俩就和好吧,别再不愉快了。”天师下来打圆场。

  瑶光咬着唇,眼神怯怯地调向身旁的男子,果如预期地接触到他冒火的眼,登时心中更是难过,她尽量将声音持平,“若是你受了伤,都成我的罪过了……我才不、不要当这种罪人……”

  文竹青忍无可忍,如鹰猎物般地紧扣住她两臂,管不了会不会捉疼了她,向来温和的语气跑得不见踪影,他对着她狂喊:“你就是要这么任性,拿自己开玩笑,见我替你担忧才痛快吗?我的法力足以自保除妖,我懂得衡量,根本毋需银珠相助,你、你——”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到得最后却不知想骂些什么好。

  瑶光眼神有些涣散,实在好疼,感觉腹部阵阵烧灼,有些支不住了。

  “我有银珠……护体,我、我没事的……我没事……”她胡乱喃着,按住腹部的手无力地垂下,软软地倒向他。

  “瑶光!”惊觉不对,他审视着她,终于瞧见她腹上殷红一片,应是方才她覆在他身上时,中了那魔胎的五爪。

  “瑶光——”他狂喊,心脏如受重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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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8-5-2008 10:50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比较好看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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