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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住院期间,有一天婆婆站在床边,一手托公公的脸,一手紧捏小镊子,眯著眼为他拔胡须。公公闭目放松,时而噘嘴、时而抿唇以配合婆婆手势,来往默契天衣无缝。
公公单身时,自己用猪毛夹拔胡子,婚后至今五十多年,则全交由婆婆以修容镊子一根根清除,这辈子还没用过刮胡刀。
他俩同龄,二十岁那年农历二月十九观音生日结的婚。几年前有次回小村,发现老屋木头通铺上多了张矮桌,公婆说看我习惯盘腿看书,所以买小木桌给我。问他们在哪买的?他们说是去乌山头「赤山岩」途中。勤劳的公婆全年无休,怎有兴致参拜古寺?原来每年二月十九他们必相约去拜观音,为婚姻谢恩并祈福。这结婚纪念仪式就这样虔诚地维持过半世纪,除公公入伍那年之外,从未间断。
公婆很疼儿女,但不会说什么我爱你,只是常惦念儿女的需要,倾其所有地给予;他们夫妻彼此间也是这样。
婆婆照料公公的无微不至,就像我娘家妈咪对爸爸的死心塌地。
爸爸一辈子爱干净,但晚年有时控制不了大小便,于是,抹屎把尿成了妈咪的日常任务,直到爸爸最后在妈咪怀中安详辞世那一天。好几次望著爸妈之间关于屎尿的微妙互动,我总想到人们所谓的爱情。
青春正盛的人热烈追逐的爱情,本质上可能多属「自恋」。人们真正爱的也许并非对方,而是爱他「让我觉得可爱」的样子,爱「他爱我」的感受,爱「爱著他」的我。
然而,爱情到头来终究非关浪漫。当一个人走到自己或伴侣的肉体、理智与情感的末路时,图穷匕现,水落石出,爱情她只问──你愿不愿、能不能完全地给予、成全?
认真到底的爱情,其实很少人玩得起。
青春的爱情旖旎,婚姻里柴米油盐悲欢离合层层过筛的爱情却是深沉的。婆婆与妈咪都是生于战乱那一代的女人,她们只上过几年学,因媒妁之言走入婚姻,就这样毕生以夫为天,义无反顾地担当起她们的爱情,几乎忘了自己。
而像我这样从小好读书,自诩只爱真理、执迷于自我开发与完成的人,却从没认真相信过爱情,更无意依靠婚姻来保障幸福。相较于她们,我是「很马虎」的妻子。
婚后,我在家一贯做「野蛮公主」,常以泰戈尔诗句「鸟把鱼高举在空中,还以为那是种慈善的行为」来嘲讽他傻傻献上、却惹恼我的各种殷勤,但他毫不介意,随我怎么高兴怎么好;而生活诸事稍嫌麻烦的,只消一句「我不会」或「我不管」,他就「忠仆」似地笑笑包办。久而久之,我竟看不见那是稀罕的宠爱与信任,只当有人「一厢情愿」。尤其在「升格」为「母后」以后,我的心只绕著孩子转,更无余力注意他了。反正他总乐呵呵,不计较不抗议也不占位子,如无所不在却似不在的大气层。哪知在不注意间,癌已在他身上暗中堆砌,以致所谓「末期患者」轰然成形。
公主还以为他特许的耍赖无底线,答应的使唤也没有额度,然而这下半场剧本分明不「连戏」。等公公出院,「忠仆」就得迎上自己未知的疗程,「公主」也必须快速卸妆,练习扮演婆婆与妈妈她们所传承的那不可思议的古老角色。
紧锣密鼓中,我知道我的爱情重头戏才正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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